虞郎年最少 — 第 138 章

第 138 章

十八娘才回家正吃着肉馍馍打盹兒,正回頭瞧吳虞,猜他什麽時候醒,正湊近瞧着,忽然見他睫毛動了動,眼睛緩緩睜開起來,似星在夜色裏亮起來。

不知怎麽,眼淚滴答便落了下去,她趕忙擡起手來擦掉,卻越發有種說不出的委屈,本來她都能把許多事都穩穩當當壓在心裏,可被他看上一眼,就全都逃出來了。

吳虞也哽着說不出來話,有些生澀擡起手,粗粝的掌心小心翼翼碰在她的臉上,她便埋在他的手心裏掉眼淚。狠狠哭了一會兒忽然覺得累了,便握着他的手蹭了蹭,才擡起頭,忽想起什麽似的抽抽搭搭急問他:“餓了…麽,這有馍馍。”

可她回頭一看,才發現碗裏就剩最後一個,還被她咬了一口。

她有些不好意思,卻被他坐起來緊緊抱在懷裏,只勒得她幾乎喘不上氣來,又被他低下來不住在臉頰上親吻,這親吻卻沒有什麽欲念,似乎只是…思念。

間隙間她擡起眼來瞧了瞧他,輕輕在他眼角蹭了下,他卻毫不遮掩道:“我方才又夢見你了…便夢見在我們的家裏,前兩年也總是做這個夢,可醒來後你不在家,我也不在家。”

她聽着像吃了最青最青的杏子一樣,滿心都是酸澀,可相其他人的亡家滅國之痛他都有,還有他這一生保衛楚國奉獻的所有精力和心血,他為此吞下辛苦與孤獨,甚至還要遭受誤解和恥辱,如今一夕之間全部傾覆,這不可能是不痛苦的,還是深不見底的痛苦。這些他不用說出來,她也都能知道。

她便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安慰他,只是任由他抱着,好一會兒才又摟着他肩小聲嘀咕道:“那馍馍你還是吃了罷,我怕你餓死。”

他才低頭笑,閉着眼在她臉頰上蹭了蹭,聲音低沉而纏綿道:“我若是一直沒醒怎麽從醫館回家的?只是仍覺得疲憊才又睡,不然不餓死也憋死了。”

她略嫌棄看了他一眼,方才發現,哦,是呢,臉上胡茬都幹淨了,她擡手在他下巴摸了摸。

吳虞只閉眼任她擺弄,握起她的手想親一親,方才察覺她的手似有些糙,睜開眼卻見滿掌心的血痂。

他放下便把手伸到她裙子下往腿裏側摸,她猝不及防一躲,卻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吃痛。

果不出他所料,經常騎馬的人長途騎行多是辛苦些,但十八娘平時不好騎馬出行也不好打球,竟然能騎那麽遠的路程,手磨成這樣,腿肯定磨得不行了。

說不心疼又怎可能,以前他送受傷的同袍歸家,那些父母都哭着求神仙說願代孩子受罪,他沒體會過做父母,甚至也沒體會過做孩子,但無謂是什麽關系,只是當你把一個人放在心尖上的時,是絕看不得她吃苦遭罪的。

他立時便去把大夫給他拿的傷藥取了來,擡手便要去脫她褲子。可騎馬嘛,小腿都磨了,大腿肯定更磨了。

她見他拿藥過來就知道他什麽意思了,便趕忙收起腿緊緊抱住,見他一走近便往後躲,卻還是被他手臂一伸撈住,她便只好掙紮:“我自己塗……”

“這藥初塗上去疼,你自己哪下得了手?”

她搖頭,他又只得道,“什麽也不看,只塗藥。”

這麽說她越不好意思了,分明他們都…好像她還不坦蕩多奇怪似的,但不慣就是不慣麽。

他則依然不松口,又低聲哄她道,“乖…只塗一回,往後你自己塗。”

她是最聽不得人服軟兒的,被他這麽軟硬兼施連哄帶騙的,她才不得已點了頭,卻是躲到了睡覺那榻的帳子裏,只讓他坐在旁邊然後握着他的手按在傷口上。

本來他還想逗逗她,可一碰到那大片傷口,好像手指被紮了似的心裏一緊,他便再沒管她叽歪,直接掀起裙擺,才看到腿上磨的那一大片血痕,甚至都還沒完全結痂,衣褲上還有血痕。

見他臉色不好,她腿微微顫抖着也沒出聲,他見了便也勉強緩了緩,擡手卡着她的腰抱緊些,免得她亂動傷口更疼。

只等他都塗完了又包好,她才輕輕呼了口氣,趕忙鑽進被窩裏,他小心替她掩好被子,便杵在枕頭邊上低頭問她:“別的地方呢?可受傷了?”

別的地方…騎馬能磨的,除了腿也就是坐的地方,她紅着臉搖搖頭,“沒…沒有,我怕摔了,拽缰繩靠前些只磨了腿,不過路上給馬摔了兩回,倒是摔了…那兒……但摔的塗藥也沒用,且這兩天已好些了。”

他沒管她鬧只強把手伸進去摸了摸,确實沒腿上嚴重,便也又放開來,卻低聲問她:“怎麽知道安秦甫會跟你回來?”

“因看穿了他的性情,知了他的軟肋。”十八娘把自己所見所聞和推測說了,吳虞倒是真驚訝,道:“能做到如此,除了有勇有謀,還得有體察人世的細心,更要有危急時刻正确決斷的本事,若換旁個怕是也沒人能做到。”

她聽着倒也有些熨帖,且他的語氣不是平時哄她玩兒,是極認真的欽佩之意,便看着他微微勾了勾嘴角。他見她有些倦了,便沒再多話,也去洗了手回來,她便在他身邊蹭了蹭,窩舒坦了沒一會兒便睡沉了。

面對人生大事,有人沉溺其中終生不能面對,也有人雖不麻木,同樣會傷心,卻很快能從中脫離。

顯然十八娘便是後者,也只有她,能把他從敵軍的死局中解救出來,也能把他從絕望憾恨中解救出來。

分隔了整整兩年,當時覺得無盡漫長,可真又重新回到她身邊時,若不是這被子有陳舊味,仿佛從未分開過,沒有一點兒生疏無措。

第二天十八娘卻早早醒了,雖然現在真的是天塌了,但日子還是要過,不能一起坐在這悲呼泣涕就能活着,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什麽也不能斷。

她便讓人去把城內百姓點一點,按着年紀和原本的行當記好數來,再分合适的活計,去種地養牲畜,裁衣織布,燒水煮飯,傳話跑腿。年紀實在大和實在小的,或身有疾的,便聚到一起來住,好歹互相照應些。

不過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只有好人沒有壞人,是壞人也不會寫在腦門上。所以這城裏除了分工也得維持秩序。吳虞又挑了一些壯年的婦女和男子,分時分區日夜輪換巡守,嚴禁搶劫偷盜奸淫等事,抓到一律處死。

可沒多少日,韋颢那竟然派了個人來,與他們傳了消息:“我們督尉收了情報,說是你們皇帝周世康南逃,半路被一路北胡人活捉,中途又被我們伏擊,胡人丢下他撤離。不過你們楚軍舍不下他,又花重金把他和一個同被劫走的美人贖了回去。”

楚國在南邊到底還有些根基,齊國人一口氣打過去也不能一口吞下,更何況還有北胡牽制。所以他們才會順手賣歸周世康,不過他們特意來傳這些話,總不至于是為了耀武揚威。

接着這人便又道:“途中周世康為抵擋追兵,命人把與他同行的後妃與宗室女眷都推下了車,連皇後與七歲的公主都未能幸免……更不必說那些逃難途中被擄走的尋常百姓。

可周世康被帶回金陵後,你們楚國曹都統也趕到,想去帶人把人搶回來,周世康卻怕身邊人少自己又有危險,攔着不使去。還譴責被擄走的人竟然不肯殉節,便是已失了大義。如今被抓走的人帶被帶着回北胡去了。”

“這賤人!”

她氣得罵出聲,即便知道周世康懦弱無恥,也沒想到他能到這個地步,若是他在眼前,她也不怕背上弑君之名,一定一刀捅死他!

吳虞卻猜出來了這人的來意,即便起身道:“去和韋颢說,我要借三萬人去打延铎,許勝不敗。”

這人一聽便立即回去,果然不多時便回來道:“督尉說,聖上早預料到了此事,與他吩咐過若吳官人借兵,要多少給多少,不過待天下大一統之後,吳官人不能推脫,也得為我們齊國也出戰效力才行。”

他話說出去自知道後果,便也沒有吳虞沒有猶豫,直接應下,連夜整頓一番便去打延铎。

只半月後便傳回他再度大敗延铎的消息,帶着被抓走的百姓和那些女眷回來。

蕭栾自高興得狠,北胡國主看吳虞竟專而領了齊兵,一查得知那日洛陽城外之事,又把延铎狠狠罰了一頓。延铎氣恨不過,便幹脆另去封了另一汗王,一時起了內鬥,暫無精力再向外擴張。

齊國則專心開始琢磨吞噬南楚。

而周世康那聽說此事,不僅沒有來接回後妃的意圖,反而大大惱怒,氣急敗壞罵吳虞叛國賣主,罵女眷子民不貞,許多南邊的文士也跟着寫文章編詞曲辱罵。有兩個妃子羞愧得要自盡,,十八娘匆匆趕來,卻在門外見周世康的皇後,也就是原來的益王妃反而沒有如何,還看着那兩個妃子冷笑道:“他廢物你們又不是頭一日知道,心裏越知自己卑下無能,才越要把罪和錯處都推到別人身上。他都沒覺愧疚,你們這被扔了的人倒撿什麽罪來背!”

說完她才看見十八娘來,起身轉了過去,複又搖頭道:“我都落得這個下場,你應當也不是來看我笑話。不過你也放心,我可不會死,總要看着那些比我更惡更蠢的人比我慘,尚能瞑目。”

聽了皇後的話,那兩人也不再尋思,可十八娘知道沒人遭了這麽大的罪好不容易逃脫了還想死,便幹脆直接把皇後說的這些話讓人寫下來送到南邊去,還特意注明了是皇後所言。

雖周世康和那些人氣得跳腳但死不承認反寫得越兇,但這時候嘴硬又還有什麽用,遠離京畿的周邊府部看了,知周世康已窮途末路,紛紛脫離掌控不再向楚稱臣。

周世康實在恨,花大價錢雇西胡的人來征洛陽,并許諾只要重新奪下洛陽,便許西胡人随意對洛陽劫掠屠城。

時至今日洛陽還是沒有過一件背叛楚國的事,不過力求自保而已,而周世康作為帝王,竟會雇異邦人來屠自己子民。

而西胡人也不傻,看吳虞與齊國都在此,何必為了些拼命,便直接騙了周世康糧草錢跑了。周世康徹底無奈,卻只是讓自己更加紙醉金迷。而随他逃來的人便如周長樂說的,并不在乎楚國土地,也不在乎楚國百姓,只要自己仍可聲色犬馬又何必在乎其他?程佑安遂令選數十技藝高超的歌舞姬人入內安撫周世康,自己則又忙着開辟新的鬥場,打壓本地豪族榨金斂財。追随他的譚尚書還特意自金陵跑到了江都,占據了王家的宅邸和兔園,十八娘才知道原來他當初贊賞兔園竟不是客氣話,這麽多年都惦記着。

不過反正現在也不是她的,她都被開除宗族了,可不會跟着瞎操心。

就這樣洛陽雖最早遭難,卻在越來越飄搖動蕩的天下中漸漸求得了一夕安定。許多百姓又聽說如此逃了回來。

蕭栾倒有些慌,只怕吳虞也直接自立為王,可見十八娘只是接納流民,而非暗地招兵買馬才放心下來。

冬去春來,夏過秋至,四季和日月是不在乎人間,總是任自己的時節光顧人間,一轉眼竟然又到了除夕。

勉強平靜下來的洛陽,幾乎看不出原本的繁如天市,連皇城的屋頂都長了枯草,昭示着這城裏雖還有人住,但已經是座枯敗之城。雖能勉強支撐,又能撐得幾日,終究逃不過化為灰土的命運。

但天宮頹了神殿塌了,凡人還是要活。入臘月以來城裏的百姓們還是在盡力裝點着家裏,一直熱鬧到了除夕這日午前,天黑便各自回家去了,雖說并不能得到團圓。

可越該特殊的時候越有人易動歪心思,吳虞也不得放松,去帶着人巡了城。北城門是最要緊的地方,吳虞最後還是要來這兒的,十八娘便拿好了人家裝給她的肉馍馍用能裝炭的籃子提了來等他。這馍馍是酥皮兒的,裏頭是今日才殺的年豬,三肥七瘦,剁成細膩的肉糜,加上切細細的嫩姜菇子各式香料攪上勁兒來包進裏頭,再放進大缸爐裏烤,烤得透透的,又香又脆,酥酥那麽一咬開,肉汁滋一下流出來,香氣在唇齒間纏繞流淌。

啧,那滋味兒…!她悄悄舔了舔舌頭,打開蓋子數了數,七個,單數,那她吃一個也不會被發現,完全能假裝沒吃過。

沒錯,到時候再假裝一直等他便是了。她快快拿起一個便低頭狠狠咬一口,忽聽人道:“哎呦,吃獨食就是香。”

吳虞提着刀正靠在圍牆看着她,她悶悶把那口咽下去,狡辯道:“我是幫忙嘗嘗好不好吃。”

他瞥了一眼過來,卻從懷裏掏出一袋熱乎乎的栗子來,“我也不知這好不好吃,先幫你嘗一袋。”

十八娘立時便慫了,眼巴巴看着他,不過他也只是逗她玩兒麽,便坐過來拿過她咬了的馍馍吃起來,又拿了個新的熱乎的給她,道:“吃完再剝栗子,不然該吃不下飯了。”

好話她總是還聽的,便點點頭。一邊吃着,她便與吳虞并肩坐在一處高臺,望着城下,已接近午夜了,城上再沒有絢麗繁天的彩燈焰花,但還有城下的百姓家的融融燈火和噼裏啪啦響爆竹聲。

越接近子時,爆竹聲便更響一些,她心裏好像都聽得暖和了些,直到達到極盛,山上“咚”重重一聲金石鐘響,響徹城野。

鐘聲,除夕的子時過了,是第二日了。

可不容這鐘聲響第二聲,城外號角高昂劃破長空,“金陵被攻陷,楚國降了!”

吳虞握着她的手深深一顫,她知道,随着楚國滅亡的,還有那個楚國曾經最桀骜,最無畏,最春風得意的少年将軍吳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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