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咽下眼淚, 克制着心底的崩潰,阖眸,點頭應下。
珠簾亂顫, 屋裏的侍婢垂首不語。
宮裏的規矩, 主子跟前兒,她們耳聾眼瞎, 看不見也聽不懂。
清荷渾身癱軟, 倒在地上, 繡着九鳳朝陽的五彩蟠金毯上,那朵紅牡丹花,洇濕了一片, 越發顯得的紅豔明媚。
手裏還死死的捏着那封未開的信箋,窺探一角, 依稀可以瞧見, 寫着一個‘蘇’字。
哽咽聲漸漸弱下, 錦岫小心進來,在她耳邊小聲道:“奉儀,下房有人求見, 說是受琉璃姑娘所托。”
聽到琉璃的名字,清荷起身,細心整理了面容, 眼圈紅紅的翩然出去。
大太陽曬了一中午, 早起落下的那點兒水汽曬得蹤跡全無,又是一派炙熱。
西大街的梧桐巷, 和皇城根兒有一塊接壤的教所,赤黑的鐵門整日關閉,方圓附近的地方都被騰空出來, 沒有百姓居住。
順天府在巷口的梧桐樹上挂了個牌兒,上書——止步。
沒有差官看守,但空蕩蕩的街巷比京城旁處寬上兩倍有餘。
夏蟲一聲又一聲的悶叫,一頂銀邊四人擡轎子,自宮門出來,一路拐進梧桐巷。
“主子,到地兒了。”外面人小聲請示。
“嗯。”轎子裏面嗯了一聲,不再回應。
鐵門外看守着兩個挎刀的兵,黑衣黑甲,腳上踩着官靴,頭戴禦林軍統制紗帽,眼神打量到來人随行,忙敞開大門,恭敬上前行禮。
轎子稍停一晃,複擡起入內。
片刻之後,鐵門關上,‘禁衛營’三個朱漆大字,讓人赫然駭怕。
禁衛營隸屬禦林軍,是單獨設立在宮外的牢營,裏面關着的,都是黃的白的使不上力,在聖上跟前挂着號的犯人。
順天府、大理寺在梧桐巷裏排不上號,沒有太子的親筆手谕,即便是宗正院想要來提人詢審,也得帶上太和殿的印鑒手書才成。
除天子外,能在禁衛營暢行無阻的,唯太子一人爾。
轎子路過演武場,訓練的漢子們赤膊着身子,綁着勒緊的腿帶子在大太陽地裏角抵,吆喝聲震顫雲霄,秦桓澤透過窗子瞧,帶頭的校尉空手同時掀翻兩個番上,引得衆人喝彩。
看到有上面的人來,眼尖的人認出是東宮的主子,忙收手行禮。
秦桓澤下轎,走至那大力校尉面前,上下打量一番,道:“想奔功名麽?”
那漢子九尺兒郎,汗珠子順着兩頰滾落,大晴天的跟落了雨似的,身上肌膚曬得黢黑,露出一口皓亮的小白牙,仰面回答:“想!”
清瘦的身子爆發出恢弘士氣,驚的牆根的柳梢都搖曳三兩。
秦桓澤笑着道:“打過仗?”
“打過!”
秦桓澤低頭看了眼他腳下那雙嵌着藍線的官靴,髒噗噗的,腳尖處刷洗的略微褪色,卻舍不得丢。
朝廷講究采辦追責制度,崔家給鎮北軍補給的官靴,統一在鞋幫嵌了一道藍線。
秦桓澤繼續問道:“鎮北軍出來的?還是愛慕崔老将軍?”
那漢子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憨厚嘿笑,又覺失禮,抱着拳頭道:“末将是青州馬贛河出身,從軍後在南诏效力。”
馬贛河在青州北,毗鄰草原戈壁,是三下交接之地。
除了風沙就是大山,當年馬贛河的土匪招安後,朝廷為了能夠遷徙人口,特赦徭、賦,且五年內遷去落戶的人口,允開荒辟地,造冊耕田。
窮到只能給土匪安營紮寨的地方,能去那兒的,多是實在活不下去的人,下下死力,在土裏刨食果腹罷了。
崔家祖上為給世子祈福,上奏朝廷,自傾百萬銀兩,在馬贛河一帶引水修渠,開辦學堂,大行善舉,才得以給老百姓一條活路。
馬贛河出來的人,不信神佛,只供奉崔老将軍。
秦桓澤環顧周圍,渡了幾步,吩咐道:“天氣炎熱,練兵也得注意休息,讓人擡幾筐子脆梨來,賞下。”
又示意那漢子:“你,收拾幹淨了,到東宮領事。”
轎子去了主事廳,身後傳來兒郎們熱鬧的謝恩聲,鬧鬧哄哄。
獨留那漢子還站在空地中間,張着嘴,驚喜錯愕。
高遠在外面跑了一大圈子,此刻才搬了條杌凳方腿,歪在玫瑰六壽紋圈椅上打盹兒。
前些日子的水患,避開了禁衛營,連累着寧王府的兩處鋪子受災,綢緞泡了水,大幾百兩銀子的損失。
宮裏宮外,誰敢得罪了寧王府?
寧王爺在聖上面前掉兩滴眼淚,顏家四少在京城橫行霸道了十幾年,還不是一樣被送到了禁衛營皮鞭子蘸水伺候的周到。
門被推開,高遠迷迷糊糊的擡着胳膊揉眼,木讷道:“宮裏傳人,還是寧王府嫌補償不夠,過來說道?”
“怎麽?連禦林軍也上趕着給寧王府行賄了?”
只一聲,高遠一個轱辘翻身爬起,擦了嘴邊的涎水,疾步上前請安。
捎帶着解釋寧王府的事情。
“漫了水也要你們賠?”
高遠半醒着,腦子還混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話,憋了好久,才實話實說:“倒也不是寧王爺的正主,那鋪兩處鋪子雖說打的是王爺的名聲,實際卻是府裏的如夫人所署。”
寧王爺是出了名的不講道理,為博美人一笑,沒少做糊塗事兒。
禦林軍雖直接聽命于皇上,可寧王爺連皇上也要讓三分薄面。
秦桓澤音調提高,道:“如夫人又是哪個?”
月餘不是還傳,寧王為了趙美人,把談美人打了一頓,這才幾天的功夫,又冒出來個如夫人?
高遠撓頭,道:“聽說,是寧王府的談美人為了追查兄長死因,變賣談家祖宅,買了瘦馬來。寧王爺愛如珍寶,特意賞了個如夫人的名頭,連這鋪子,也是王爺為哄美人兒歡心置辦的。”
“瘦馬?”秦桓澤小聲念叨。
買個瘦馬到寧王府,是為查清談文曜的死因?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宮裏擡自己人到皇上跟前的法子,因聖上不貪後宮,鮮少使得上。
沒想到在寧王府倒是用的爐火純青。
高遠當他不知道其為何意,紅着臉想要解釋,反被瞪了一眼。
怯怯縮了脖子,岔開話題道:“顏四平昨夜裏招了供,這會兒還在刑房吊着,如何處置,還得請您發落。”
秦桓澤接過他呈上的筆錄,粗略翻看。
高遠低低說着自己知道的事情:“即便是受不了招供了,說的也是真真假假。顏四平打小就三教九流的胡混,也是學了些小人行徑。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忘開軒鋪面,光一個外官行賄案子,三品以上京官就牽連了一十四個,北三郡二百七十餘位地方官參與其中。”
秦桓澤神色凝重,抿嘴豎耳聽。
高遠翻到後面一頁,指給他看:“光這一筆,顏四平三年間,身在其中,抽成了足足一千二百萬兩!”
十四位京官才每人共得百餘萬兩銀子,顏四平磨磨嘴皮,就拿了人家的近乎十倍。
秦桓澤把那一頁字數拍在掌下,冷笑着道:“高祖年間,後梁舊朝将滅,周氏南苑王嫡子——周武才,入我大陳為官,獻姊妹兒女,竊銀三千餘萬兩。如今後梁改郡歸降,顏家要這麽多的銀子,難不成還想弄出一個後齊、後宋不成?”
高遠抿緊了嘴巴,不敢吱聲。
太子爺拿奸臣周武才做比,周武才的下場可是家破人亡,子嗣斷絕,最後被高祖爺一槍剜心而死。
顏四平若是周武才,那鎮國公府,也絕對脫不了幹系。
禁衛營的大牢裏,安靜無聲,四班守衛雙雙值守,外賊進不來,內鬼出不去。
過了兩道落鎖閘口,一條荊棘鋒芒牆護在周圍,唯一一條出口直通正門,穿過其後,昏暗不見天日。
腳步聲在狹窄的甬道內聲聲逼近,沿路牢房,大多都是空落落的。
走至盡頭,一個年輕男子光着脊背,縛着雙手,腳尖離地吊在鎖套上。
夾起的火盆子燒的紅豔,不時的蹦着花火,火舌舔的鐵烙臺通透,結了一層白茫茫的霜。
行刑的牢頭拿着牛尾皮鞭,在手裏揮耍自如,只要瞧見犯人有些許困意,就連打帶吓唬,抽朝腳底下抽。
聽見有人來了,牢頭回身請安,後退了幾步,将身子埋沒在陰影之下。
秦桓澤走至火盆子前,伸手拿過烙鐵,在盆沿兒輕輕磕了幾下,驚的犯人睜開了眼睛,火花迸濺出來,落在地上被沾濕之處,發出滋啦的聲響。
“殿下……”犯人言語虛弱,腳下吃力,仿佛下一刻,人就要昏死過去。
秦桓澤拿着烙鐵端詳了片刻,才放了下來,接過遞上來的幹淨帕子擦手,遞給彭嘉福,示意他給面前這位也收拾收拾。
冰涼涼的濕帕子打在臉上,拭去汗漬和黑灰,那張臉才微微瞧得出模樣。
“四平啊,孤記得和你交代過,要麽別再打寧王府的主意。”秦桓澤伸手擡起他的面頰,丹唇輕啓,“要麽,遲早要壞在孤手裏。”
顏四平氣若游絲,連着幾天沒有歇息過,雖張着眼睛,但腦子裏面渾渾噩噩的,強打着精神,才擠出話來。
“……我爹說過,殿下和善,沒成想,卻……卻……”
秦桓澤手下用力,疼的顏四平腦子發沖,發出嗷嗷的叫聲。
“孤和善不和善,你爹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麽?你和談文曜密謀的事情,孤已然看在鎮國公的面子上,饒了你一遭。難不成遣刺客入宮這事,孤還能再放你不成?”
顏四平借談家女魅惑寧王,想擡了姻親大辦生辰綱的事情,空穴來風,考究起來,早不知道該死幾次。
“……殿下,臣沒有!臣沒有哇!”顏四平矢口否認。
秦桓澤冷笑,也不想多跟他分辨,點手高遠,讓他把人帶出來。
鐵鏈鐐铐,叮呤咣啷的被押進來一名犯人,身上的夜行衣褴褛破爛,面上傷痕累累,一雙绛紫色的手,像冬日裏新挖出來的脆蘿蔔,腫脹的明晃晃亮眼。
被推搡着按了腦袋跪在一旁,身旁的禦林軍揪住那人後腦海的發髻,往後拉扯,使其仰面而視。
顏四平看清楚來人,臉色頓變,被吊起來的雙手緊緊握拳,咬着牙問:“殿下何意?”
秦桓澤沒有開口,高遠笑着從懷裏拿出幾頁口供,舉在他的面前。
皮笑肉不笑道:“顏少爺瞧仔細了,您不認罪責也成,扯謊糊弄也好,鎮國公府跑不掉的,那顧家小姐一樣跑不掉。”
地上跪的的那個,是顏四平重金養出來,放在顧飛鳶身邊的暗衛——杜威。
二人勾結成奸,私相授受皆是經此人之手。
顏四平一個大男人,不要臉也不想顧全鎮國公府的面子都無所謂。
顧家書香門第,顧侍郎為人,好聽點兒叫規矩體面,說白了就是迂腐古板的一個書呆子。
嫡親的姑娘壞了家裏的名節,本就不恥,再查出來些旁的事情,顧飛鳶從牢裏出來的時候,就是顧侍郎親手掐死她的日子。
高遠道:“這叫杜威的,可是什麽都說了。顧家小姐四個月的身孕,若是顏少爺還要挺着,日子久了,那孕肚可就瞞不住。”
據杜威所招,顏四平甘冒風險,在五谷宴安排一場刺殺的戲碼,為的是慌亂之中英雄救美,衆目睽睽之下和顧飛鳶有肌膚之親。然後再讓寧王退婚,那顧飛鳶自然而然,就只有他肯娶了。
高遠繼續道:“顏少爺扛得住刑法,不知這顧小姐,到時候挺着大肚子,能吃得了幾鞭子?”
他伸手拿過牢頭手裏的牛尾鞭,做端看狀,“聽說,三四個月的胎兒最是不穩,一鞭子下去,皮開肉綻……”
沒了說話的聲,當下靜悄悄的,火盆裏‘啪’的一聲,崩了一朵花火,在顏四平緊繃的心弦上深沉撥動。
高遠嘿嘿一笑,壓着嗓子,湊近他的跟前,問道:“杜威可是說,顧家小姐肚子裏面的孩子,是你的呢!”
顏四平被他這番行徑逼迫的神經緊繃,最後那句孩子是他的,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腦海裏面回響。
他怒目而視,眼珠子布滿血絲,眼眶滿含淚水,霎時,瞌眸長泣,發出崩潰的吼叫。
聲嘶力竭,他目光渙散,雙手無力垂下,身子在半空中飄搖,連點在地上的力氣都使不上。
凄凄道:“我招,我都招!”眼淚順着面頰滑落,滴在地上,被塵土卷積,結團成球,混着血跡,灑在他的腳下。
顏四平和緩着聲音,無措哀求:“殿下,您要知道什麽,我都如實招盡,只求……只求您能放過飛鳶……”
他營營汲汲,做了這麽多的事情,所求不過是要和她相依厮守。
如今他保不下自己,若是還能護得她的平安,值了!
秦桓澤笑:“都說顏四少風流花中過,片葉不沾身。沒想到還是個情種?”
言罷,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秦桓澤臉上顏色沉下,皺眉沉聲。
“你清楚的,就算管家放過了顧飛鳶,顧侍郎那裏,也是一把懸在她頭上的刀。”秦桓澤給了他一個不容拒絕的選擇,“孤可以替你安置好她,讓她平安生子。”
秦桓澤把目光從火舌上移開,溫善的盯着他的眸子:“還能讓顧飛鳶為你把孩子養大,獨身守節。”
話說的緩慢而平和,卻帶着讓顏四平拒絕不了的誘惑。
便是到了今天這般田地,他心裏也清楚的知道,顧飛鳶不愛他。
當初的相識是他使了計謀,她心裏恨他,怨他。即使懷了孩子,也不曾想過要跟他在一起。
寧王,是她逃離的一條捷徑,顧飛鳶寧可嫁給寧王那等老色胚,也不肯入他顏府。
顏四平突然發笑,抿着嘴應道:“殿下大恩,無以為報!只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能恕了我這一身罪責!”
他眉目歡喜,笑意由衷的自心底湧上,即使他要下十八層地獄,受油烹刮骨的酷刑,顧飛鳶這輩子,只準是他一個人的!
地牢裏火光明滅,仍烤不熱遍布的濕氣,秦桓澤走上來見了陽光,只覺得渾身的肌膚都欣欣然舒張開。
不舒服的打了個冷顫,戶部那邊還有旁的事情,讓人取了顏四平的卷宗,便坐上轎子,直接奔去戶部。
同一片明媚晴朗之下,東宮的牡丹花開的豔燦燦。清荷一身荷色襦裙,披帛垂在石榴裙上,嬌豔翠滴。
臉上,神情嚴肅,冰冷的要陰出水來。
寧姑姑無措的扣着手,不時的撩眼偷看她臉上的表情。
“李總管跟前的小公公來帶人,您也是知道的,下所掌事在他老人家跟前都不敢吱聲。琉璃哭的昏死,臨走還不忘央求着喊救命。”
當初清荷到下所,掌事公公就交代過她,這小宮女不比常人,讓她好生善待了。
眼下不用開口也都知道,照拂着清荷的,不是旁人,正是當今太子爺。
照理說,清荷入了東宮,她一個下所的人,就不該再來煩擾,但琉璃與清荷的關系,若是瞞下,日後怪罪起來,怎麽着她也擔當不起。
清荷手下用力,花枝被緊緊攥在掌心,揉作一團。
欺人太甚!李連笙那個老腌狗真是欺人太甚!
她陰差陽錯的逃到了東宮,得太子爺庇護,他沒法子使氣了,就逼迫琉璃去與他做對食!
“老腌狗!”清荷咒罵。
她努力保持着平靜,卻難以抑制的渾身顫抖,唇齒哆嗦,身子虛晃,掌控了平衡,才沉聲追問道:“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寧姑姑急促回話:“昨兒,人就被拖走了,昨天半晚那會兒,奴才過來一趟,遠昭昭瞧見彭總管守在您這院子外面。”
她低下頭,彭總管是太子爺的貼身心腹,和太子爺如影子般的親近,清荷若能心善拉一把,琉璃那丫頭,說不住還有得救。
清荷伸手握在她的手上,寬慰道:“事情我已知曉了,您先回去。”她眼神堅定,“人,我想法子去救!”
寧姑姑颔首,東宮畢竟不是她能夠久待的地方,福身請安,匆匆消失于草木掩映的角門之後。
清荷扶着廊柱,在外面站了好大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錦岫過來攙扶,主仆二人不言不語,步履蹒跚的進屋。
日漸西下,雲帛五彩斑斓的落滿天際,雀兒在樹梢啼叫,撲棱着翅膀展翅高飛,空留樹梢在風中晃蕩搖擺。
清荷在窗前坐了一下午,盯在窗外的空地,不知道是看鳥還是在賞樹。
“主子,該吃藥了。”錦岫端着消食的湯藥過來,伺候她服用。
清荷回神,問:“怎麽又開湯藥了?”
太子故意罰她,特地讓太醫院改的藥膳方子,她每天被盯着吃的要吐,但身子也的确痊愈不少。
錦岫捧着湯藥,方便她飲用,一邊解釋道:“殿下說主子您吃了這些天的藥膳,身子骨大好,也能經得起湯藥溫補了。”
吃完了藥,清荷随手捏了一枚蜜餞含在嘴裏,甜絲絲的蜜意将味蕾打開。
熟悉的口味領她眼前豁然一亮,道:“不是宮裏的蜜餞?”
錦岫笑着回話:“是彭總管讓人送的,隔着袋子都能聞到一股子桂花香,也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竟比宮裏禦用的都不差呢。”
伺候的主子能得殿下的特殊關懷,她一個近身伺候的宮女亦與有榮焉。
清荷澀然道:“是瑞芳齋的。”
錦岫收拾好碗盤,詫異道:“主子竟然知道?”
清荷抿笑,不做回答。
幼時,父親總是備着瑞芳齋的糖果蜜餞在身上,歸家晚了,或者被旁事絆住了腳,就拿出一枚來,哄她開心。
沒想到歪打正着,在宮裏還能吃到瑞芳齋的口味。
她正念往日歲月,聽到外面傳來稀稀疏疏的腳步聲,簾子嘩啦作響,秦桓澤闊步進屋。
原本沉着的臉色,瞧見五彩霞光輝映之下,她明媚的笑顏,不由得彎起唇角。
“有什麽高興的事情?說出來也給孤聽聽。”他伸手揉亂她額前的碎發,複轉身到外間淨手。
清荷嫌棄的理好留海,出來伺候他更衣。
大陳重禮儀,華服裏三層外三層的捂了一天,再好聞的太子爺也是臭烘烘的,裹挾着汗氣,熱烘烘的被男人的體溫蒸騰,帶着濁氣,撲面而來。
清荷不自覺的蹙眉,撇過臉去,猛吸幾口幹淨的空氣。
頭頂的聲音霎時降溫,冷冰冰道:“你又嫌孤?”
吓得她連連搖頭:“沒!您多心了!”面不改色的替他淨色長衫,只剩一層薄薄裏衣,受了汗漬,又被捂幹,硬|挺着貼在他的背脊,像糊了一層厚重的铠甲。
“您這是去哪兒了?”髒兮兮的,跟在禦膳房的泔水桶裏打了個滾兒似的,要不是怕他又發瘋,她巴不得捏着鼻子離得遠遠的。
秦桓澤捏起她臉上的皮面,往自己跟前扯了扯:“嫌臭也得給孤好好聞聞,臭可以嫌,孤你得好好稀罕着。”
清荷叫疼,無奈力氣、身份都不如人,龇牙咧嘴做出古怪表情,逗得他忍俊不禁。
怕她真疼,秦桓澤才不舍松手,也不瞞她,道:“去看顏四平藏得銀子。”
清荷眯眼不解,藏銀子的地方難不成在潲水窩裏?
秦桓澤犟起鼻子,悲憫道:“京城南去五裏地的一處官豕所,掀開堆着屎尿的稻草堆,刨土挖磚,不過尺餘的深度,鋪的都是金燦燦的金磚。”
縱是他出身天家,見慣人世間的尊貴,初見用金子給豬踩腳底下享用,也是大吃一驚。
清荷唏噓:“金磚鋪地?祇園精舍裏面故事我只當是後世杜撰,想那顏四平對豬精的心意,竟然比須達長者都要虔誠。”
她這話本是玩笑,提到虔誠二字,秦桓澤不由大笑,“顏四平別的虔誠孤倒是沒瞧出來,但是對顧家那個什麽鳥的,可是‘虔誠’的很。”
“此話怎講?”清荷歪頭好奇。
五谷宴那晚她就瞧的出來,顧飛鳶和顏四平之間,有貓膩。
後面的刺客是誰指派的,她不敢妄自揣測,可衆人都在發愣,摸不清頭腦之際,顏四平竟奮不顧身,篤定了持劍之人有害。
未蔔先知都沒他這麽靈驗!
秦桓澤看她鬼機靈的模樣,伸着衣袖到她面前,逗她:“湊這麽近,不嫌臭了?”
清荷在他手臂順毛撸,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殿下不染塵埃,潔身自好的名聲誰不知道!誰敢嫌您,奴婢頭一個饒不了他!”
說完,還攥着小拳頭,以表忠誠。
秦桓澤氣笑,正經事情上都沒見她這麽大的興頭,旁人的雜七雜八,她倒是聽得有趣。
接着道:“他們二人私相授受,大夫說,顧家肚子裏的孩子都三四個月了。”
清荷吓得目瞪口呆,張嘴半晌,不知道說什麽才能表達心下的驚訝。
私相授受本就為世人不齒,顧家書香門第,再鬧出未婚生子的醜聞,顧侍郎那個老古板還能容顧飛鳶活命?!
“顧家已經知道了麽?”
秦桓澤挑眉瞥她,讪笑道:“怎麽,你想替她說情?”
小姑娘和顧飛鳶不對付的事情,早年間他就有所耳聞。小姑娘沒心沒肺,卻樣樣高顧飛鳶一頭,加之顧太師的嚴苛管束,顧飛鳶心生嫉妒,言語行為上多有挑釁。
先生落難那會兒,若不是安排了她早早進宮,顧飛鳶重金收買的那個莽漢,不知道還有什麽詭計呢!
清荷沉吟片刻,莊重道:“奴婢不喜顧飛鳶,也不想為她求情說理。”
她又不是蓮臺上的菩薩,如今尚在仰人鼻息,自全小命的時刻,替顧飛鳶講清?除非當初那些使絆子和壞水兒都不複存在!
顧飛鳶是可恨,但顧太師對她父親有知遇之恩,顧家的事情,她還是能盡一份力就得多說一嘴。
“禍不及家人宗族,顧太師人盡皆知的名聲,添了這筆髒漬,史書上也不大好聽。”
她唠唠叨自言,“奴婢再也沒有見過比太子爺能有主意的人了,若能想出來個法子,既懲治了惡人,還能護全顧太師的聲譽,那奴婢就更敬重您了。”
“少給孤帶高帽子,油嘴滑舌的。”秦桓澤笑着賞了她個鴨梨,小太監進來回禀浴湯得了,他起身,大咧咧進後間沐浴更衣。
清荷捂着腦袋上的痛意,龇牙抽氣,仍不忘求他規避了顧家。
隔着簾子,就聽秦桓澤的聲音傳出來,帶着笑:“你進來伺候孤沐浴,還能考慮一二,若不成,這事兒就免開口。”
清荷在心裏掂量了考慮一二的含義,和太子爺平日的信譽度,攏了攏衣領,沉默婉拒。
池子裏的水太子爺一個人也能撥出脆生生的動靜,恨不得讓所有人都聽得見才成,清荷伺候在外間,抱着棉布巾子候着,站的兩腳發酸,才終于把人給盼了出來。
洗幹淨的太子爺清新可人,新換的裏衣是她親手用檀香熏過的,散發着淡淡的清香。
清荷攏着他的發,細細替他擦拭。
太陽已經落山,外面起了風,帶着一絲涼意,越過門檻吹進來,讓人好不惬意。
她的袖香清淡,順着風鑽進他的鼻息,秦桓澤舒服的眯起眼睛,略微擡首,方便她手下動作。
伺候的人都在廊下,清荷提了兩次氣,沒敢開口。
當她還惦記着顧家的事,他道:“孤這會兒心情不錯,有什麽小九九的,盡管直說。”
清荷插在他發間小心梳攏的五指頓住,繞到他的面前,雙手搭在他的膝頭。
仰面望他,肅穆問道:“您午時警告奴婢的那話,可還算數?”
秦桓澤凜色,道:“你既然知道那是孤的警告,再問,是要挑釁?”
小姑娘膽子比天還大,從小到大,最善長的就是得寸進尺。能問出此話,保不齊又在想着法子拿什麽歪理出來詭辯。
她咬着唇齒,堅定追問:“您的回答,作不作數!”
秦桓澤将指腹撚在她的唇上,撫拭過微紅的牙印,心下不喜摻着心疼,堅毅的薄唇抿成一道線。
久久過後,無奈道:“作數,孤跟你說的話,都作數。”
得了他的保證,清荷突然起身跪在床邊的軟榻上,從一個六面漆盒裏拿出一封信,還未拆封,團的皺皺巴巴,還沾着淚漬,洇暈一角。
秦桓澤臉色涼下,聲沉冰堅,道:“你要是還惦念着給蘇宏傳信,孤就擰下你的腦袋!”
清荷縮了縮脖子,五下惴惴,到底還是鼓了勇氣,把手裏的信拆封,忍着眼淚遞在他的膝上。
她娓娓解釋:“信是寫給蘇宏的,但絕對不是您想的那樣。”
秦桓澤低頭瞄了兩眼,粗略翻過。
小姑娘怕他沒看明白,緊張複述着裏面的內容:“奴婢得罪了李總管,有您護着是能無恙。然李總管拿捏不到奴婢這裏,遲早要拿琉璃出氣。”
她眨了眨眼睛,淚水撲簌簌的順着面頰落下,滴在信紙上,砸出聲響。
“奴婢只是想請蘇宏使個法子,把琉璃帶出宮去,南诏郡山高水遠,李總管即便是手眼通天,也管不到雲麾将軍府裏的內事。”
秦桓澤冷眼觀她,嗤笑道:“你也只南诏郡山高水遠?你這封信寄到那裏,他再使人進來,多少個琉璃不夠李連笙糟蹋的?”
信是要往尚書府送的,扯南诏郡出來,又要開始編謊!
清荷擦了擦眼淚,下颌被他掐紅的痛感猶記,不敢再騙他,索性實話實說。
“上次蘇尚書去角房取謄抄好的文書,奴婢湊過去問的。”
“哼!”秦桓澤冷哼一聲,不接腔。
人在自己跟前,還去打聽別的男人的行程,不知羞!
他态度冷淡,清荷哭了兩聲不見反響,心裏慌了神,中午才說好的有事只能求他,手段只能對他使呢,這才幾個時辰不到,就說話不算數了?
“殿下……”
“哼!”秦桓澤偏過臉去。
“殿下……好殿下……”
“……”
清荷賣可憐成了真可憐,圍着他轉了一圈,除了一個冷冰冰的‘哼’,什麽回複也沒得着。
心頭火氣被研磨起來,把信紙團作一團,朝他身上丢。
騙子!他就是個騙子,說好的要她做靠山,可以對他使手段,耍詭計的,卻連好臉色吝啬施舍一個。
她橫眉豎眼,宛如炸了毛的貓崽子,後槽牙咬的咯咯作響,臉上兩行苦澀。
秦桓澤拾起腳邊的信團,展平,仔細看了一遍。
字裏行間,确實沒有什麽偭規越矩之處,連稱呼措辭,也是以官銜相稱。
她的哭聲凄凄,聽得他心煩意亂,強硬的态度被眼淚溫熱,伸手把人拉在身邊,指尖擦掉她初落的淚痕上,滾燙。
對她,到底是狠不下心來。
秦桓澤柔聲道:“別哭了,你一落淚,孤難受,老天爺也要跟着心疼。”
外面小雨淅淅瀝瀝的漸響,在院中花葉之間打出一片涼意。
清荷扭過頭,盯着他的眼睛抱屈:“您剛應過的說話作數,就不作數了。”櫻唇抿起,眼淚落得更快了。
雨聲越發淩厲,沙沙聲彙聚一團,噼裏啪啦的砸在廊柱上,砸在草木上,也砸在太子爺的心裏。
“作數!作數的!”秦桓澤在她眉間輕吻,用唇碾平她額頭皺起的委屈,“只要你不一而再,在而三的挑釁孤的底線,孤對你說的話,都作數。”
“可……可奴婢這次真的沒有編謊騙您!”
她終于決定不再騙他,可他卻不信了……
秦桓澤笑着拿帕子給她擦臉,“孤知道了,你沒騙人,是孤想窄了。”
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哄她才好,只得将話往她求的事兒上引。
“把眼淚憋回去,定定心神,好好跟孤講講,李連笙怎麽得罪你了?”
窗外的雨聲轟轟如雷,彭嘉福在外面聽見裏頭終于有了笑音兒,愁眉綻開,踮着腳步到角門那邊,指使了人去膳房傳話,晚膳可以呈上了。
秦桓澤為了彌補自己疑心重,惹人傷心的過錯,琉璃這事上辦的迅速。
沒兩天的時間,琉璃就被從南三街的宅子裏面接了出來。
送她出宮的時候,李連笙讓人替她消了宮牌,不久前才發生過刺客事件,往來宮人禦林軍嚴查的厲害,不方便把人往宮裏接,清荷又挂念着想親眼看看她。
太子爺被捋順了脾氣,好說話的不得了,當天出宮的時候,就在随行小太監裏面添了一個名額。
眉清目秀的鐘公公鬓發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被太陽曬得锃亮。
擡頭望着高高在上的戶部匾額,愁眉問道:“主子,不是說去見琉璃麽?”
戶部往來辦事的皆是朝臣,從小到大,誇她模樣随爹爹的不在少數,要是被人認了出來,又是一堆麻煩。
秦桓澤在她腦門兒輕拍兩下,道:“先理事,完事兒孤再帶你過去。”
還沒來得及踏進大門,就聽身後傳來熟悉的招呼聲:“哈哈哈,殿下來了,老臣唯有今日點某遲了,就被您堵了個正着。”
蘇尚書遠遠就苦哈哈自嘲,走進看到太子爺身邊的小公公,神情一塞,轉瞬笑着道:“主子這是提花随行,帶着你出來通風呢?”
清荷啞然,不知怎麽回答,還是秦桓澤出來救她:“蘇尚書誤了點某,罰銀五十兩。”
板着臉,提着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