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後的惠芳閣裏, 皇上在桌案前作畫,秦桓澤伺候一旁。
屋子裏沒有旁人,連李連笙都退下, 在外面候着, 清荷跪的四肢僵硬,雙手撐在地上, 肘腕裏似是灌了銅鉛, 連稍稍擡起緩緩力都萬分費勁。
打進門起, 皇上就沒往她這裏瞧過一眼,将她喚來又不搭理,還真是讓人摸不透是個什麽意思。
秦桓澤拿餘光瞥了一眼門口, 奉上筆墨,笑着道:“父皇, 填色也不急于一時, 倒不如暫先放緩, 日後得了空,兒子伺候着您把這幅畫作完。”
工筆畫最耗時間,他倒是不介意等的時候久些, 就是門口的那只貓兒,再跪下去就要聖前失儀了。
皇上朝門口瞄了一目,沒有理他, 提筆忝飽了墨, 想要寫字,筆尖落在紙上, 墨跡洇暈成一團漆黑,踟蹰片刻,又給放下了。
他将審量的目光放在秦桓澤身上, 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哼笑,指着門口道:“鐘清荷?”
清荷神游混沌,突然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身子一晃,忙惺忪叩首。
“奴婢在。”
皇上滿目堆笑,語氣像一個和善的老者,不緊不慢道:“見過你父親了?”
清荷心下一驚,太子爺領自己去地牢的事情,除了彭嘉福外無人知曉,以太子的脾氣,彭嘉福若有二心,也不可能容得下他。
聖上當着太子的面,開口提及此事,是真的知道實情,還是只詐上一詐?
她心裏驚惶,伏在地上的手握成了拳頭,又不敢擡頭去尋秦桓澤的意思,忖度片刻,才認真作答。
“見過了。”
皇上像是沒料到她會回答的如此實誠,面上的顏色驟頓,将擦手的帕子撂下,撩起眼睑去仔細看她。
麻雀似的小人兒,許是跪的時候長了些,饧着眼,面上帶着疲倦和懼怕,小心思只蒙了一層薄紗,仔細一瞧就知道她揣着什麽打算,鬼機靈的跟她老子一樣。
模樣倒是乖巧的很,比她老子瞧着順眼的多了。
鐘雷那老小子自诩清高,端着活了大半輩子,日後知曉自己的寶貝女兒做了天家的媳婦,怕是鼻子都要氣歪。
想到這兒,皇上不禁嘿笑,嚴肅的臉上擠出蒼老紋,怎麽瞧都讓人覺得不太真切。
秦桓澤吓得心裏也沒有底,父皇對先生是另眼相待,但這小憨貨也不該說的如此直白,把自己填進去不說,連帶着把他也拖下了水。
聖心難測,多想一步,定她個膽小叛主的罪名,他又不好再求情。
皇上倒是沒想這些,他大手一揮,淡淡道:“起來吧。”
在聖上面前,清荷也不敢朝秦桓澤求助,自己咬着牙,胳膊撐着力氣,反複兩三次才得以站穩了神行。
她立在門口一角,半殘的陽光從窗外打進來,撫在她的臉頰,洇開了兩朵柔嫩的秋芙蓉,人比花嬌,說的大抵如此。
秦桓澤自懵懂年少時,就覺得她的容貌是天下無雙,此刻更是看的直了眼,再沒心思去怨她方才的呆愣了。
皇上倒是沒心思去看這些,小姑娘跟她爹長得極像,鐘雷什麽模樣,他一日三見,比自己照鏡子都記得牢,多瞧一眼這姑娘,他都能想到那老小子跟自己吹胡子瞪眼睛時候的不敬。
“朕知道,你和太子兩小無猜。”皇上遽然開口,用笑吟吟的語氣道,“朕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眼下有一事交于你辦,事成之後,定讓太子給你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清荷眼睛瞪大,聖上這話裏的意思,該不會是以為自己要巴結東宮吧?
秦桓澤則眼神清冽,不給她一點兒解釋的機會,只笑着替她謝恩。
清荷暈暈乎乎的坐在軟塌,天色已經暗下,燭火在燈紗裏上下滾動,卻怎麽也越不過那四方的囚籠。
她翻眼瞪了身旁坐着的那心曠神怡的某人,別過臉去,痛心疾首的伏在桌案上委屈。
心裏承滿了萬千後悔,墜的她額角篤篤直跳,後腦海像是有人拿着棍棒使力猛錘過幾下,渾身仿佛被絞過似的,痛苦不已。
秦桓澤将寫好的文章仔細端詳一遍,滿意的挑眉,欺身過來,笑着哄她:“檄文孤已經替你寫好了,你過過眼,日後叫人提起,心裏也好知道一二。”
清荷聽到他的聲音,只哭的更厲害,她原本盤算的好好的,頂着東宮奉儀的名分熬上兩三年,只要哄得秦桓澤把爹爹救出去,她就想法子混出宮去。
天高地闊的,秦桓澤再怎麽膽大也不能為了一個小小的宮女大動幹戈的讓人去找吧。
而現在,聖上竟允若讓她立功換名分?
她不想要東宮的名分的啊!
良娣、寶林,這些她一個都不稀罕,就算許她太子正妃,她也不稀罕!
秦桓澤知道她那點兒小心思,也不拆穿,反笑着道:“連父皇都知道,孤與你是兩小無猜的情分,你心裏高興也是應該的,但是眼淚流多了,孤瞧着心疼。”
他拿帕子輕柔的替她拭淚,信誓旦旦給她保證:“孤替你護好先生,你也要用心,好好護着咱們的這份情誼。”
他手下稍稍使上力氣,指腹在她唇上撚過,帶着熾熱的滾燙,臉貼着她的臉,帶着不容拒絕的蠱惑:“小荷花,你願意麽?”
清荷想到了他發瘋時候那狠戾的神情,身上打了個哆嗦,閉着眼睛點頭:“願……願意!”
她害怕極了,在聖上跟前,都不曾這麽害怕過。
秦桓澤就是個瘋子,一個不守信用的瘋子。
小時候瘋,因一句話忽略了他,他面上笑嘻嘻的,扭頭,就讓人打斷了當時同她講話的那個馬夫的一條腿。
現在更是瘋魔,就連她都摸不清楚,到底那幾句話說出來會惹他不悅。
清荷伸手揉了揉勃頸,她要隐忍再隐忍,等到爹爹被救出來,一切都會好的。
秦桓澤拿下她的手,将自己的大掌貼上。
清荷只瑟縮了一下,接着就被他娴熟的手法征服。
男子的體溫比她的更熱,像一個小火爐,一點兒一點兒的捂開她勃頸的酸痛,舒服的令她呓語。
秦桓澤看她像只餍足的貓兒,連小爪子都縮回了肉墊,全身的力氣微微倚在他的掌上,這副模樣才是最信任他的時候。
他心下歡喜,當初為了多出宮見她一面,跟彭嘉福學了一點兒伺候父皇的手段,倒是沒有浪費。
小姑娘這兒,也是受用的很。
東宮的消息被秋風吹起,轉天就進了齊妙妙耳朵裏。
她奉茶的步子彳亍片刻,馬上就回過神來,也不惱怒,笑吟吟的将茶水捧到皇後娘娘跟前。
落落大方道:“她是太子哥哥的奴妾,不過是個小宮女罷了,也值當拿來在姑姑面前提起。”
皇後見她神色平定,只當是庵裏的靜慧師太開道有方,還真讓她性子豁朗了些。
左右這門親事已經定下,再拿捏着一個小宮女不放,萬一離間了她與太子的那份母子親情,反倒是不好。
揮了揮手,讓他們日後不必再報這些。
姑侄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到了皇後娘娘要做到小佛堂誦經的時候,齊妙妙才起身告退。
下了庑郎,天高雲闊,便是走在高牆甬道的宮牆間,亦是讓人心境舒朗。
齊妙妙回了自己的院子,屏退衆人,噙着笑,進了不遠處的一個角房。
院子裏落葉起風,隔着緊閉的房門,也能清晰的聽出裏面有低低的啜泣哽咽聲。
未至午時,跟着齊家小姐從宮外來的海棠姑娘,就因風寒未愈,不得不多告假幾日,齊家小姐還讓人去太醫院給拿了藥。
一時間衆人無不羨慕海棠命好,跟了個有情有義的主子,不光隔三差五的念着探她,還特意安排了人去伺候湯藥。
風言風語傳到清荷耳朵裏,她正在念琉璃給她寫的一封信。
秦桓澤還笑着打趣,“她倒是跟你學了處好的,知道饒人了。”
清荷眼皮子翻起,“殿下記挂的倒是富足,勞心各家表妹,還得費神幫奴婢傳送書信。”
她抱拳拱手,學江湖做派,“大恩不言謝,山長水遠,日後……”
秦桓澤随手捏起一枚青提,塞進她的嘴裏。
陰鸷地笑道:“誰跟你日後?過去、眼下、餘生,都是孤的。”
清荷嚼了兩口,甜的彎起眉眼,心道:這送進宮裏的禦果,竟是跟小時候吃過的一樣甘甜。
倏地,她瞪眼愣住,扭頭問他:“小時候爹爹拿回家的青提,也是這個味道。”
她口味挑剔,對瓜果這些鮮貨經常念念不忘,京城少雨少陽,倒是不易種植,爹爹又不是細心的人,怎會次次記得牢她的口味?
秦桓澤笑的像一只做了好事終于被發現,等着求表揚的老狐貍。
“你倒是不傻嘛,東宮每年份例總共就那麽些,四季更替,你少說吃了孤一多半的貢果。”他俯身,驀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心滿意足的直身欣笑。
“倒是不虧,這些年的果子養着,孤嘗起來也覺得甘甜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