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少年封侯,統領四境,是個眼高于頂的人物。也許一開始,他扶持何敢當的确是存了驅虎吞狼的心思。不過,能讓靖安侯看在眼裏,本身就意味着這位何大當家非同尋常,稱得上當世豪傑。
可惜世事無常,曾經的“英雄豪傑”目光放空地坐在竹椅裏,像個不懂事的癡兒。被他當成兄弟的男人則捆成一團五花大綁的粽子,被幾個親兵押解着,跪倒在塵埃裏。
齊珩看也不看他,語氣冰冷地問道:“你究竟做了什麽?”
陳連海掙紮着擡起頭,沾滿血跡的臉上露出一個嘲弄的笑意:“靖安侯……居然是靖安侯!早知道是你,我當初就該将客棧一把火燒了,一了百了!”
齊珩不耐地皺了皺眉,口出狂言的匪首當即被一刀鞘拍在後頸上,整個人往前一栽,好懸磕掉兩顆大牙。
“少帥問你話呢,老實回答!”陸耘冷冷地說,“再耍花樣,我就把你身上的骨頭一根一根敲碎!”
陳連海可能是自知死到臨頭,反而沒了顧慮,仰頭大笑起來。陸耘戾氣上湧,當胸給了他一腳,那匪首居然被踹飛出去,“砰”一下撞上牆角,摔了個七葷八素。
陳連海狼狽地擡起頭,沒來得及說話,一口血先噴出來。
“我再問你一遍,你對他做了什麽?”齊珩負手背後,神色漠然,“你如實交代,本侯給你一個痛快。”
陸耘那一腳力道不輕,陳連海大約受了內傷,一邊劇烈嘶喘,一邊不見棺材不落淚地大笑道:“做了什麽……咳咳,你、你又不是沒長眼睛,不會自己看嗎?”
齊珩心口忽悠一沉,被他一句話坐實了最不祥的揣測:“什麽毒?”
陳連海偏頭呸出一口血,冷笑道:“聽說過‘誅心’嗎?”
齊珩眯緊眼。
“相傳,在極北酷寒之地有一種毒蟲,常年蟄伏在凍土之下,只有氣候轉暖的那兩三個月才會鑽出土層活動,”陳連海詭秘地笑了笑,“這玩意兒有劇毒,曬幹研粉卻能入藥,中原人給它起了個文绉绉的名字,叫其涼。”
齊珩不知想到了什麽,瞳孔微乎其微地一縮。
“将這味其涼與其他幾種毒物煉制在一起,就是一味‘誅心’,”陳連海娓娓道來,“此物無色無味,入水即化,服下後每晚夜間發作,四肢百骸如有毒蟲噬咬,痛不可當!”
齊珩面沉如水,一只背在身後的手捏緊劍鞘,那堅硬的木料敵不過靖安侯碎金裂石的指力,龇牙咧嘴地嚎叫一聲。
“更妙的是,這種毒還會侵入耳目七竅,讓人逐漸喪失視力和聽覺,乃至四肢癱瘓、口不能言——任你天大的英雄豪傑,都只能像狗一樣在黑暗裏爬來爬去,”陳連海唯恐還不夠刺激齊珩,語調越來越尖銳,“英雄遲暮、廉頗老矣,端的叫人扼腕嘆息,所以這一味毒才叫——誅心!”
齊珩下意識轉過頭,忽聽“啪”一聲,只見那何敢當仿佛察覺到什麽,掙紮着想站起身,卻因為手腳發軟,徒勞地摔下竹椅。他像個不小心溺水的人,本能想抓住點什麽,不留神帶翻了桌椅,和案上的茶具擺設叮叮咣咣摔成一團。
此時門窗大開,陽光毫不吝啬地潑入,齊珩終于看清了他的面孔——這人年紀其實不算太大,甚至未及不惑,兩鬓卻都白了,皮肉瘦幹了湯,蒙在突起的顴骨上,清晰地勾勒出骨骼形狀。
有那麽一瞬間,陸耘幾乎以為眼前是個成了精的骷髅架子。
齊珩忽然不忍再看,驀地轉向陳連海,一字一頓:“解藥!”
“沒……咳咳,沒有解藥!”陳連海還想大笑,張嘴卻嗆了口冷風,他只能先顧着小命,艱難地喘勻氣,“這玩意兒是從關外傳來的,聽說還是當年北戎人流傳出的秘術,怎麽解只有那些蠻子自己知道。在下才疏學淺,只知下毒,可沒聽說過解毒。”
齊珩手指猝然攥緊,又逼着自己慢慢松開。
這時,那形銷骨立的男人在地上摸索一陣,終于爬到了床邊。他哆嗦着揭開被褥,露出堅硬的床板,然後靠着床帳喘成一口力不從心的破風箱。
齊珩目光微凝,命人将陳連海押下去,然後走到近前,曲指在床板上敲了敲——不出所料,那床板的某一塊是空的。齊珩拔出匕首,将空心床板整塊撬開,底下居然藏了個不大的暗格。
齊珩在暗格裏翻了翻,只見都是些金銀珠寶,沒什麽出奇。他不知是嘆息還是失落,正要将床板原樣合上,一旁的何敢當突然撲上前,混亂中一頭撞在齊珩身上。
靖安侯當然不會被個四肢癱瘓的殘廢撞倒,他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反倒是那何敢當跌了個趔趄。他仿佛連感官痛覺都一并麻痹了,伸出顫巍巍的手,在那暗格裏摸索了好半天,突然指住某個方位,發出焦急而又含混不清的“啊啊”聲。
齊珩循着他的指點摸索了一把,發現那暗格死角裏藏了個小小的機關。他試着往左右轉動了下,只聽很輕的“咔嚓”一聲,暗格右側的夾板往兩邊分開,露出一條黑黢黢的縫隙。
齊珩:“……”
敢情這夾板下的暗格和金銀珠寶都是障眼法,暗格之下還另有玄機。
那縫隙十分狹窄,只能勉強容下一只手。齊珩屏退躍躍欲試的親衛,親自挽起衣袖,在縫隙裏摸索一陣,掏出一軸落滿灰的畫卷和一封字樣頗新的信。
齊珩将畫軸往親衛懷裏一塞,見那信封上寫着“齊侯親啓”——就好像寫信之人早知道有今日這一遭,事先埋了後手。他看了茫然失措的何敢當一眼,三下五除二拆開信封,飛快地浏覽過信件全文。
齊珩跟何敢當通過信件,知道此人雖出身草莽,卻并非大字不識,一手字跡說不上多漂亮,倒也中規中矩。這信上的字跡勉強能看出昔日的影子,筆畫卻帶着幾分力不從心的拖沓和淩亂,仿佛寫字之人正逐漸喪失對手腕的控制,連運筆這樣簡單的事都十分吃力。
信件內容不長,大意是說當齊珩看到這封信時,北邙山寨大約也積重難返。何敢當在信中囑咐齊珩,讓他不必顧慮自己,務必以家國大義為重,将數典忘祖之輩一網打盡。寨中匪衆若不知情,流放也好,充軍也罷,姑且留他們一條性命,就當留一條犬馬為國盡忠。若是甘願為虎作伥,那不必說,該怎樣就怎樣。
饒是齊珩心硬如鐵,看完這封信,也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他掃了眼信封,發現這封信是在嘉德三十一年二月——也就是一年前寫的,由此可見,何敢當中毒至少是一年半前。也許那個時候,這位名震一時的綠林豪傑已經發現了身體的異樣,也察覺到兄弟的異心,唯恐北邙山寨越走越偏,成了世人口中受千人踩、萬人罵的“國賊”。
然而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困在這方小小的院落中,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衰弱下去。萬般無奈之際,留下這麽一封聊勝于無的書信,将偌大的北邙山寨托付給一個不知是敵是友、連信不信得過都得打個問號的“故人”。
好不尴尬!
齊珩眼神閃爍了下,猶豫片刻,還是将信紙移到未盡的燭燈上,燒成一把不為人知的飛灰。
他從親衛手裏接過畫軸,展開後發現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舊物,畫帛發黃發脆,一看就頗有年頭,畫上既非山水也實物,而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觀音像。
齊珩:“……”
他不由看了眼無知無覺的前匪寨大當家,覺得這人腦子可能是被那“誅心”毒壞了。
一個栖身綠林的土匪頭子,把一幅觀音像當寶貝似的小心收藏起來?他還真挺有想法。
齊珩又低下頭,仔細端詳過畫像——畫上觀音雖非名家手筆,卻是慈眉善目,衣襟刺繡和頸間璎珞無不纖毫畢現,想來是畫手的心血之作。
齊珩不知怎麽想的,鬼使神差間,居然沒将畫軸和那密信一起燒了,而是重新卷好,囑咐親衛妥善收藏起來。
然後他回過頭,眼底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似乎在猶豫該如何處置這昔日的北邙匪首。
一旁的陸耘察言觀色,估摸着自家少帥一時半會兒還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試探地提議道:“不如先從縣城裏找兩個大夫來瞧瞧——雖然那姓陳的說無藥可解,但……萬一呢?”
齊珩斟酌再三,點頭允準了。
陳連海授首,何敢當成了目不能視、口不能言,連翻個身都要喘半天的廢人,至于普通匪衆更是死的死、降的降。昔日轟轟烈烈的北邙匪寨,一夕間做了鳥獸散,徒留空蕩蕩的山寨與林間鳴鳥懵然相對,彼此都是無可奈何的尴尬與唏噓。
何敢當雖是名義上的北邙匪首,但他現在看不見也跑不了,齊珩便沒派重兵看守,只留了兩個親衛在院門口照應着。誰知他帶着陸耘剛走出十來丈,就聽身後傳來驚呼聲,齊珩心頭無端生出不祥的預感,匆匆轉過身,只見濃煙卷上了天——
那何敢當分明連站直的力氣都沒有,卻不知怎的碰翻了燭臺。他屋裏陰暗,燭燈本是晝夜不斷的,不留神點着了桌椅和床帳,将這清靜小院燒成了一片汪洋火海。
齊珩箭步折返回來時,兩個留守的親兵也匆忙擔來水,往身上一潑,就要沖進去救人。他倆剛一擡腿,卻被齊珩一手一個提溜回來,兩人錯愕回頭,只見齊珩半邊臉上映着翻滾的火光,另半邊臉卻藏在暮色乍臨的暗影裏,濃密的睫毛輕輕一抖,忽然沉聲道:“罷了……”
兩名落湯雞似的親衛面面相觑了一會兒,不明白自家少帥是什麽意思。
齊珩沒打算解釋,轉身拂袖而去。
這世上最可悲的莫過于英雄遲暮、美人白首,與其對着物是人非徒生尴尬,倒不如一把火燒了,英名共皮囊化為灰燼,也算一了百了。
齊珩從北邙山下來時已經是一天後,這一天一夜間,江晚照沒敢再鬧幺蛾子,老老實實地待在她來時落腳的小客棧裏。
私通山匪的客棧掌櫃和跑堂小二都被照魄軍拿下,客棧裏裏外外皆是照魄軍把守,将不大點的地方圍得鐵桶般滴水不漏。
江晚照債多了不愁,一點也不擔心齊珩一
怒之下将她推出去咔嚓了,但她不能不為韓章的處境憂心。雖然齊珩親口答應會饒韓章一命,而靖安侯的信譽度也頗有保障,但一般來說,“死罪可免”後頭總會跟着一個“活罪難逃”。
江晚照自己是塊油鹽不進的滾刀肉,但她絕不希望韓章落到和她一般的下場,那跟死了也沒什麽分別。
甚至……比死還不如。
有那麽一瞬間,江晚照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欠了齊珩,不然報應不會來得這麽快——前一天,她還百般給齊珩甩臉子看,恨不得這靖安侯趕緊從眼前滾蛋。後一天,她就得低聲下氣地求着人家,巴望着人家高擡貴手,放自己兄弟一條生路。
“匪類”當成她這樣,也真是夠憋屈的。
齊珩雖然命人将她軟禁起來,手腳也上了鎖鐐,待遇卻還不錯,至少沒餓着她。那口齒伶俐的小親兵端着托盤進門時,視線像是淬了毒,倘若能化成實質,已經在江晚照身上戳出兩個透明窟窿。
江姑娘倒是安之若素,拖着锵啷作響的鎖鏈走到桌前,從冒着熱氣的白饅頭上掰下一小塊,沒急着送進嘴裏,而是放在鼻下聞了聞。
小親兵大約和齊晖感情不錯,眼下齊晖生死未蔔,他瞧江晚照便分外不順眼,要不是礙于齊珩的吩咐,多半已經抽刀子動手了。
即便如此,他也沒什麽好氣,夾槍帶棒地開口道:“少帥真想處置你,一早推出去斬了,犯不着用這些下作手段……你就放心吃吧!吃了這頓,有沒有下頓可還不好說!”
江晚照笑了笑,沒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将饅頭送進嘴裏慢慢咽了。
小親兵年紀不大,又是打小跟着齊珩,學不來虛以為蛇的那一套,心裏百般嫌棄,便一絲不差地端在臉上。他不樂意搭理江晚照,偏偏江姑娘吃個飯也磨蹭得要死,一口饅頭下去,她等了大約有半炷香,确認沒什麽異樣,才慢騰騰地咀嚼起來。
小親兵實在不耐煩,沖她橫眉立目:“你不會吃快點?”
江晚照用白粥送下幹糧,擡頭見這少年稚氣未消,兩腮各有一坨顫巍巍的嬰兒肥,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随口調侃道:“不是你說吃了這頓沒下頓?我當然要好好記住這斷頭飯的滋味。”
小親兵:“……”
要不是這“匪類”是個女的,真想拿那滾燙的粥碗糊她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