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女王養成記 — 第 19 章 噩夢

江晚照并不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棒槌,她也曾想過要不幹脆把臉皮撕下來,揉成一團踩在腳底,然後和齊珩好好虛與委蛇一番,只要他願意高擡貴手放韓章一馬,江晚照就是跪在地上喊靖安侯爹也認了。

誰知那靖安侯不想平白多一個便宜閨女,壓根不跟江晚照打照面,只管将她晾在客棧。等到三天後,照魄親兵奉命押解江晚照返回江南大營,她依然連齊珩一根毛都沒摸着。

江晚照不是頭一回被人押解上路,只是印象中的滋味着實不太好受——那囚車四面漏風,偏又趕上大冬天,西北風忽悠悠地吹着,身上一層單薄囚衣根本擋不住風,很快就從前心涼到了後背。

更遭罪的是,那囚車的構造很有問題,腦袋露在外面,下巴卻當當正正地卡在窟窿裏,整個人成了個抻長脖子的灌鴨造型,坐又坐不下,站又站不久,保不準還能享受到林間珍禽異獸的待遇——被少見多怪的路人大呼小叫地圍觀一番。

這麽一路下來,別提多遭罪了。

江晚照倒不怕被人圍觀,反正她臉皮厚,輕易戳不破。眼下是夏天,四面透風的囚車反而涼快些,只是站上一路有點遭罪,幸而江晚照自認皮糙肉厚,遭罪歸遭罪,總也要不了她的命。

這麽一想,她忽然就看開了,還頗有樂天精神的安慰自己:這囚車四面敞風,正好能欣賞沿途風景,來時想要這個待遇還求不到呢。

這姑娘想得挺美,誰知她剛走出客棧就看見門口停了一輛青篷馬車,四面遮擋得嚴嚴實實,別說欣賞山光水色,連口多餘的山風都不讓吹。

江晚照:“……”

那姓齊的是專程來跟她作對嗎?

不過這一回,江姑娘是想多了,靖安侯也沒那麽無聊——那青篷馬車雖然密不透風,總比囚車舒服不少。車廂小案上甚至擺了磁石茶具,裏面盛的不是茶水,而是化了牛乳糖的熱水。

江晚照對坐馬車還是坐囚車其實沒什麽異議,但她好不容易重見天日,卻沒見到韓章,難免心中惦記。她一只腳踩在馬車車轅上,卻不忙着鑽進車廂,而是左顧右盼,巴望着從人群中尋摸到熟悉的影子。

那給她送飯的小親兵大約是負責趕車的,眼看她吃飯磨蹭,連上個車都要耽擱半天,終于忍不住了:“你看什麽呢?還指望誰來救你不成?”

他臉上稚氣未消,看着就是個半大孩子,江晚照雖然脾氣不好,卻也不至于跟個半大孩子一般見識。聞言,她眼珠一轉,收斂起一身桀骜不馴的利刺,幾乎收出幾分低聲下氣來:“勞駕,跟你打聽一聲:我那位朋友不一起走嗎?”

小親兵仔細回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所謂的“朋友”是指和她一起“私逃未遂”的山匪,越發氣不打一處來:“這山上的匪衆都是少帥親自盯着收押的,旁人怎麽知道?你還是顧好你自己,自身都難保了,瞎打聽什麽!”

小親兵人長得水嫩,嘴卻不大讨喜。江晚照碰了個硬釘子,額角頓時跳出一根青筋,然而沒等她将一腔憋屈的肝火噴回去,突然想起托她的福,那倒黴催的齊晖現在還躺在床上生死未蔔,原本壯如牛的一口氣當即洩了。

她悻悻摸了摸鼻子,翻了個意猶未盡的白眼,一貓眼鑽進馬車,終于消停了。

他們一行從寧州城趕到北邙縣城時足足花了五天,回去時明顯加快了腳步,生生壓縮了一半的行程。

饒是如此,趕回江南大營也是三天後。江晚照“軟肋”拿捏在齊珩手裏,難得老實了一路,以至于她拖着一副累累贅贅的鎖鏈走下馬車時,把趕來接人的江南統帥楊桢吓了一跳:“你居然沒把馬車拆了?別是被人奪舍了吧?”

江晚照:“……”

這貨可真會打招呼。

江晚照作為齊珩特別關照的“重犯”,受到了格外隆重的“禮遇”——由楊桢親自盯着押入軍營,關進了軍法處。

江姑娘本人倒是安之若素,反正這地方她來過不止一趟,一回生二回熟,沒什麽好不安的。她拖着嗆啷作響的鎖鏈,溜溜達達地鑽進木栅,尋了個稻草厚實的角落往裏一縮,正打算補個回籠覺,擡頭就見楊統帥杵在木栅前,一臉的欲言又止。

江晚照詫異地挑起半邊長眉:“楊将軍還有吩咐?”

楊桢一擺手,将左右親兵屏退出去,然後上前兩步,壓低聲道:“我料到你這趟一定會捅簍子,只是沒想到你本事這麽大,差點把天捅出個窟窿來!”

江晚照不以為然,将他這番譏嘲當褒贊笑納了。

楊桢一掀衣擺,盤腿就地坐下,和她隔着一道木栅門大眼瞪小眼:“你給我說說,到底是怎麽想的?是不是唯恐姓齊的還不夠留心你?原本我還想着把你調來江南軍麾下,結果你整了這麽一出……這回好了,別說劃入軍籍,能保住這條小命都算你這一遭燒高香了。”

江晚照掏了掏耳朵,沒當一回事。作為死過一遭的人,她看得很開,根本沒把楊統帥這番危言聳聽往心裏去。

楊桢是在錦繡堆裏長大的,天之驕子,又有軍功傍身,久而久之,養成一副目無下塵的纨绔脾氣。他這輩子除了一個亦敵亦友的齊珩,鮮少将誰看在眼裏,偏偏和江晚照投了緣,眼看她一天到晚吊兒郎當,不拿自己的前程和小命當回事,總忍不住替她多操心幾分。

這其實挺說不通的,因為“江南統帥”和“前任海匪頭目”就像兩個世界的人,怎麽也坐不到一條板凳上。楊桢一開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後來覺得,可能是因為江晚照跟自己太像了——都長了一身桀骜不馴的尖刺,偏偏這姑娘運氣不好,沒投到世代簪纓的公侯人家,又倒了八輩子血黴撞到靖安侯手裏,哪怕天賦異禀,也逃不過受人踩踏、遭人擺布的命運。

有那麽一瞬間,楊桢瞧着江晚照,就像看着錯投草莽的自己,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你好不容易才從海匪窩裏掙回一條命,轉頭又把自己送回大牢……到底圖什麽?”

江晚照也說不清自己圖什麽——要說為了韓章,她心裏又隐約覺得不盡然,可除了“昔日兄弟”,似乎也沒別的什麽能讓她豁出命去。

她想不明白,只能暫且擱到一邊,擡頭沖楊桢短促地笑了下:“勞楊将軍費心了。”

楊桢苦惱地抓抓頭,想了想,出了個不是辦法的馊主意:“要不,等那姓齊的回來,你先忍下這口氣,跟他服個軟、讨個饒吧?我看他那意思,原本沒打算嚴懲,要不是你下手太狠,差點要了齊晖那小子的命,姓齊的也不至于發這麽大火。”

江晚照心說,他要是不拿我兄弟,我也懶得跟他計較。然而她聽出楊桢夾槍帶棒下的好意,不便直眉愣眼地頂回去,只得閉嘴裝啞巴。

楊桢看着她那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模樣就發愁,自己平生最煩絮絮叨叨的人,誰知風水輪流轉,居然在江晚照面前客串了一把碎嘴老媽子:“你不知道,姓齊的親娘死得早,親爹——也就是老靖安侯,就是個活牲口,他還沒成人腰身高時就被他爹帶去北疆。那地方除了黃沙就是戈壁,陪在他身邊的只有這個齊晖,兩人從小一起長大,說是主從,其實跟手足兄弟也沒什麽分別。”

江晚照聽了半天,沒聽出楊統帥是埋汰還是委婉地開脫,只能口不對心地“嗯嗯”敷衍着。

“這些年,姓齊的統領四境兵馬,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外頭疲于奔命,虧得身邊有齊晖照看着,将他的衣食住行打點得妥妥貼貼,”楊桢嘆了口氣,“這回他差點折在你手裏,還是當着一幹親衛的面,姓齊的就算是給手下人交代也不能輕輕放過。”

江晚照聽他羅裏吧嗦了一大通,如墜雲裏霧裏,半天沒明白這貨重點是什麽,只隐約聽懂了“這事很嚴重,別為了一點老掉牙的恩怨和不知所雲的臉面就把小命耽誤了”。

江晚照看着油鹽不進,卻并不是不聽人勸。她仔細掂量了下,覺得自己雖然做不到一笑泯恩仇,但也不至于跟小命過不去,因此事先編好了腹稿,打算按照楊桢叮囑的,沉痛悔過一番。為了不臨場掉鏈子,她自己還私底下排演了幾遍,雖然酸得牙根險些掉了,好歹沒什麽大纰漏。

熟料齊珩大約是看穿了這姑娘的尿性,根本不給她施展演技的機會,江晚照在軍法處吃了小半個月的牢飯,估摸着北邙山那頭已經塵埃落定,一幫匪首也該審的審、該斬的斬了,這才等來四境統帥對自己的判決——

簡單概括起來,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和她揣測得一模一樣。

靖安侯手握玄虎符,即便是楊桢也不好當面跟他叫板,只得眼看着江晚照挨了結結實實的五十軍鞭,然後抻着一副花紅柳綠的背脊,被兩個親兵龇牙咧嘴地扶回營帳。

楊桢還想跟去看看,誰知剛一掀簾,就聽裏頭風聲淩厲,千鈞一發間趕緊縮起脖子,和那“兇器”——舀水用的葫蘆瓢,險伶伶地擦肩而過。

“看什麽看,”江晚照模樣雖然凄慘,中氣卻一點不差,咆哮聲從帳子裏傳來,震得人耳根嗡嗡發麻,“敢偷看,就把你們眼珠子都挖出來!”

楊桢:“……”

他後背突然有些莫名涼飕飕的,擡起一半的腿忙不疊收了回來。

楊桢在營帳門口轉悠兩圈,喊了兩聲沒人答應,恨不能直接沖進去,将那滾刀肉一身碎布條似的衣服扒下來,可惜到底沒敢——江晚照再混不吝,終究是如假包換的姑娘家,又是傷在後背上,一幹大老爺們确實不好大喇喇的在旁邊圍觀。

江晚照其實聽到了楊桢的喊聲,但她爬不起來,那聲色厲內荏的“挖眼珠子”耗盡了她最後一點體力。她哆嗦着一雙手,從枕頭下顫巍巍地摸出一個紙包,也顧不得倒水,就這麽連紙包帶藥粉一起塞嘴裏,嚼吧嚼吧幹吞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冰涼的氣息,整個人散架似的癱倒在床鋪上,額角滾落大顆的冷汗,打落在睫毛上,輕顫了兩顫,又接茬滑過臉頰。

然後她閉上眼,陷入沉沉的夢境中。

江晚照知道那是做夢——這三年來,她幾乎每晚都被同一段夢境糾纏,雖然一開始确實會在魂飛魄散中驚醒,但是再可怕的噩夢重複了一千多遍,也難免讓人心生麻木。

以至于到後來,江晚照甚至能以局外人的心态淡定旁觀夢境全過程,仿佛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以及那個滿臉血痕、咬牙切齒的人跟她沒有半點幹系。

她看到漫天的血與火燒紅了夜色,黑黢黢的海面化作了颠倒天地的熔爐,喊殺聲、怒罵聲、哀嚎聲此起彼伏,将被炮火擊中的海船泡在一泊人間煉獄裏。鮮血慢慢流淌過甲板,像一只冥冥中攤開的手,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她的腳步。

在那不堪回首的夢境中,高大的樓船從夜色深處,碾壓過海面時就像傳說中分海而行的巨獸。她逆着血與火,将一腔死不瞑目的恨意攢成脊梁骨,撐住強弩之末的肉體,然後踩着淩亂的屍首,一步一個血印地殺上甲板……卻在猝不及防之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齊珩。

夢裏的齊珩比現在年輕些,不過剛及弱冠的年紀。然而他的眼神冰冷又漠然,看着她的神色就像看着一頭傷痕累累、卻仍要暴起傷人的困獸。

“投降吧,”他淡淡地說,“你逃不掉的……現在放下武器,我可以網開一面。”

夢裏的江晚照……江滟嗤之以鼻,兩行汗水從額角滑落,劃開眼角的血痕,乍一看像是落下兩行血淚。

她大吼一聲,持刀沖了上去,然後毫無意外的慘敗在齊珩手下。

多年後回想起來,江晚照總覺得這段經歷像她吐槽過無數遍的狗血話本——連話本裏都沒有這麽俗套的劇情。簡單說來,就是當年的海匪頭目江滟機緣巧合之下救了一個落難書生,書生自稱姓齊,名瑄,家人都已過世,他一個人無處可去,只得靠給行商當賬房先生維持生計。江滟瞧他可憐,就把人留在船隊裏,本以為不過是添雙筷子的事,誰知朝夕相對,居然生出節外的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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