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 宴會,或辱罵(300珠加更)
克麗特到金碧輝煌的宴會正廳時,賓客已經來齊。其實來的人并不多,除了他們一家人與飽受敬重的先知卡爾卡斯,還有丈夫的兩個弟弟,一個是埃吉斯,另一位則是妹妹海倫的丈夫墨涅斯。
自從海倫跟着帕裏斯私奔到特洛伊後,墨涅斯的日子可不好過,一進門克麗特就聽到他喋喋不休地抱怨:“那不守婦道的賤人,厚顏無恥的淫婦,抓到她非得宰了她不可”。
失意而痛苦的男人幾乎用盡所有對女人的謾罵字眼,他聲音大得連一旁高歌的詩人都停了下來,只剩下琴師仍在靜谧地彈着裏拉琴。
她在侍女端來的銀盆中洗手,低頭戴上橄榄葉織成的花蔓,然後曳着拂地的裙擺,在丈夫身邊施施然落座。
巨大而精致的青銅油燈上透雕着環圍在一起的翼人,在餐桌上投下杏黃色的璀璨光焰。
各色肴馔琳琅滿目,散發着烤肉和香料濃烈的氣息,穿插着精心切好的無花果和石榴,熱氣中暴露着粉紅剔透的硬籽,如同紅寶石閃爍着晶光。
男仆恭敬給她倒滿葡萄酒。三次奠酒後,克麗特淺酌一口,漫無目的地聽杯盞锵然相擊,和男人們的高談闊論。
“斯巴達風俗使然。”阿伽門農接過墨涅斯對海倫的辱罵,做出尖銳的點評:“斯巴達女人在閨房裏待不了哪怕一天,她們總是穿着寬松的衣服,在外面和男孩摔跤比賽,這養成了她們放蕩的天性*。海倫如果在我們阿爾戈斯,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墨涅斯被他的話激得更加怒火洶湧:“等攻破特洛伊,我就把帕裏斯的頭砍了,再把海倫逮回來,絕對不讓她出家門半步。”
“你在上一刻還在說要殺了海倫。”阿伽門農微笑着指出他話裏的漏洞,随後正色道:“背叛過你的人,怎麽能夠放過?墨涅斯,不要做這種愚蠢的事。”
“那我應該怎麽辦?她畢竟是我的妻子。”墨涅斯皺着眉頭灌酒,惡聲惡氣地反問。
“當然是死刑,或者放逐。”阿伽門農端起眼前的蜂蜜酒,細品一口,淡淡說:“我容不下背叛者。”
墨涅斯當即看了克麗特一眼,神情頗有深意,她旋轉着銀螺殼中深紫色的酒液,笑盈盈地回望他:“墨涅斯,有什麽事嗎?”
墨涅斯聳了聳肩,低低咕哝一句:“沒什麽。”
她回過頭,像弄不清楚他的言外之意一樣,若無其事再咽下一口葡萄酒。
“克麗特不會像海倫那樣,盡管她們是親姐妹。”她沒什麽反應,反倒是阿伽門農備受侮辱地漲紅了臉,他咬着牙關,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擺出兄長的威嚴呵斥墨涅斯:“收回你那漫無邊際的猜測,墨涅斯。”
墨涅斯沒有再回答,場面一度陷入尴尬與沉默,連在旁演奏的琴師都察覺到了,和詩人交換眼色後,歌隊換了首輕快而活潑的樂曲,歌唱希臘人攻打特洛伊的熱切渴望:
“所有戰車的駕駛者都榮耀而聖潔地朝特洛伊進軍,所有年長的婦人都在銳聲呼喊,所有的男子都在放聲歌唱。”
“他們像贊美諸神一樣。”**
可惜這樣激昂的樂曲也沒有喚起兄弟倆平日的友愛和激情,餐桌上只響動青銅餐具相撞的聲音。
克麗特絲毫察覺不到氣氛的凝滞,她悠閑地分了一大只烤羊腿,倒了杯濃稠的山羊乳,張開豐潤的唇瓣,将外殼酥脆的羊腿咬下一口,啜吸着鮮甜的肉汁。
下午的狩獵消耗了太多精力,她急需飽餐一頓。
至于墨涅斯,她才懶得和這個聒噪的蠢貨計較。
等吃飽喝足,她靠在榻邊的軟枕上,欣賞着美妙的音樂,開始品嘗稠厚的羊奶。
但手背上忽然傳來的溫熱觸感,擾亂了她的心神。克麗特轉過頭,驚訝看着俄瑞斯湊到她身邊,張開雙臂抱住她,像牧羊人懷抱着柔弱的羊羔。
青銅燈昏黃的光暈籠罩着他的側臉,像被陽光曬得溫熱的海水,在他臉上晃悠蕩漾。
“怎麽了俄瑞斯?”她奇怪地問。
“沒什麽。”男孩清澈透亮的綠眼睛凝望着她:“我希望您不會被他們的對話影響心情。”
克麗特忽地愣了一下。
換作平常,她必然對俄瑞斯這樣沒頭腦的安慰感到嗤之以鼻,但恍惚間,她還以為眼前是伊芙琴。
畢竟是親生姐弟,兩人的眉眼和通身透出的氣質,有着微妙的重疊之處。
女兒在關心她的時候,臉上流露出的擔憂和溫柔,和眼前的男孩是一樣的。
這樣的想法僅僅在她的腦海停留了一瞬,很快被冷酷的理智湮沒,化為無形。
她心裏嗤笑一聲。
今天是怎麽了?居然把恬靜可愛的女兒和這個虛僞兇殘的弑母兇手混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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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歐裏庇得斯《安德洛瑪克》
**出自薩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