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街是京城裏有名的古董一條街。這裏雖不似隆昌街那般車水馬龍摩肩接踵似的繁華,甚至有些冷清,卻是悶聲發大財,金銀如流水一般往來。古董行的人有句話,“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正是這個道理。
燈 籠街的門臉都裝飾得沉穩大氣又寬敞,不像隆昌街那裏的店面,一個一個擠在一起。在燈籠街的正中,位置最佳的地方,是一個由兩間普通門臉并成的大鋪子。您看 這鋪子,門窗都是特意換過的,與左右不同,暗紅色窗棂上雕刻着細密華麗的花紋;新桐油漆過的門窗牆壁,尚在散發着一些未消盡的桐油甘辛氣味;由二樓之上, 垂下來一串長橢圓大紅紗燈籠,燈籠上貼着隸體的黑色“寶”字;九成新的竹絲門簾,挂在将近六尺寬的大門前,門楹上一幅對聯:
三代鼎彜昭日月
一堂圖畫燦雲霞
門上方一塊長方匾額,匾上三個鎏金大字:寶和店。
這寶和店比一般店鋪都大,裝飾得又豪華,坐落于安靜低調的燈籠街,有一種鶴立雞群的違和感,與太監們身上散發的濃濃的暴發戶氣息,倒是十分登對。
田七坐在寶和店裏頭,噼裏啪啦地打着算盤,纖白如瓷的手指在墨色的算盤珠間翻飛,末了,她在賬本上記下一個數,接着把算盤晃了兩晃,算珠全部複歸原位。
一邊閉目養神的一個小太監聽到“啪啪”連續兩聲脆響,知道田七算完了,于是睜眼對田七涎着臉笑,“田掌櫃,您這幾天可不少賺吧?”
田七低頭笑而不答,只袖出一塊碎銀子向他抛去,“二寶,拿去吃酒吧。”
二寶接過來銀子,對着田七好一頓恭維。
田七是拍馬屁的祖宗,聽到別人拍她馬屁,她并不會飄飄然,只笑道,“你有功夫與我說這些,倒不如去收一兩件好東西,省多少力氣。”
“哎呦我的哥哥,我可不像您這麽慧眼英雄,才來幾天就當上掌櫃,上回收了個假貨,砸進去五十兩,沒被我師父罵死。”
寶和店裏的“掌櫃”是一種級別,經手的買賣夠多,賺回來的抽成夠高,就有資格做掌櫃。田七因前兩天恰好做成了一個“大件兒”,也就馬馬虎虎地成了個小掌櫃。
皇上雖趕走了她,卻對她還不錯,讓她随意挑衙門。田七不是不能去那些油水衙門,比如內府供用庫,但是在那些地方揩油是要冒風險的,哪天主子人來瘋弄個大清查,吃進去的是錢,吐出來的可就是血了。
因此,她想來想去,倒不如來寶和店,憑本事賺錢。
現在二寶看到田七閑下來,又唠唠叨叨地和她套近乎,正在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畏畏縮縮地打量室內。二寶以為進了乞丐,不等他張口,便要哄他出去。
田七攔阻道,“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這位大哥,您是有東西要賣嗎?”
中年人見田七說話一團和氣,便也放松了些,從懷裏掏出一個幹淨的藍色布包,打開布包,取出一個東西遞給田七。
田七一看,是個小泥人,一個穿裙子的女人正坐在凳上彈琵琶。泥人線條古樸,色彩鮮豔,粗憨可愛。二寶也探過腦袋來看,反正也看不出什麽玄機,便說道,“哥,這個叫花子拿泥人糊弄咱們!”
田七用指甲在泥人底部刮了一下,又用放大鏡看了看,于是說道,“你這東西做工不夠好,不過是個古物,一般的樂俑不會只有一個,倘若能湊一套,興許能賣出去。”
那人忙點頭,“家裏還有十一個。”
“嗯,”田七點了下頭,“一套十二個的倒也難得,你打算賣多少錢,這一套?”
“五、五十兩?”
田七心下一盤算,若是遇到喜好此物之人,憑她三寸不爛之舌,怕也能賣個三五百兩,于是點頭道,“好吧,我看你也是個缺錢的,便虧一些,就這個價錢吧。你什麽時候把全部東西送過來?”
“我急用錢,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取一趟?”
田七覺得應該不會有人敢找寶和店的人殺人劫財,因此便帶着銀票跟他回了家。漏風的房子空空如也,可謂家徒四壁,鋪着稻草和一床破舊褥子的炕上,躺着一個年邁的老婆婆。中年人管這位老婆婆喊娘。
田 七才弄清楚,這小泥人是人家的傳家寶,他之所以想賣它,是為了給娘親治病。田七的鼻子有些發酸,抱着裝泥人的盒子對他說道,“你是個孝子,我也不好意思發 這種財。這五十兩權給你做定金,待到東西賣出去,再把剩下的錢給你,我只抽十兩銀子的中費,要不然店裏頭也不好交代……你覺得如何?”
中年人千恩萬謝地送走了田七。
田七抱着泥人,穿過隆昌街時,看到孫蕃帶着一衆家丁從一個茶館裏出來。田七便低頭緊走,然而還是被孫蕃一眼看到。
這臭小子現已不是禦前的紅人了,孫蕃心想,今天定要好好出一口氣。
田七看到孫蕃帶人向她走來,于是毫不猶豫地拔腿飛跑。孫蕃便在後面狂追,“臭小子,你給我站住!”
田七腳力不快,跑不過一群男人,她抱着盒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好看到街角處一個熟人,鄭少封。
于是田七跑過去拉起鄭少封的手腕,“快走!”
拽上首輔之子,後面的人至少不敢拿東西丢她……
鄭少封反握住田七,把他重重一拉。田七突然被迫停下來,懷中盒子卻飛了出去,盒蓋掀開,裏面的小泥人一個個地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出來。
鄭少封放開田七,又去抓盒子,托着盒子在空中飛速晃了幾下,小泥人便乖乖地又都撞進盒子裏,另有一個被他直接握在手上。
好險好險,田七拍了拍胸口。好幾百兩銀子呢。
但是她高興得太早了。
鄭少封抄着小泥人,照着洶湧奔來的孫府家丁抛去,“咚”地一下正好砸到一個家丁的面門。
家丁應聲而倒,小泥人落在地上,摔成兩半。
“不要!”田七驚呼。
鄭少封以為田七在擔心他,于是朝田七笑了笑,“沒事兒!”說着,飛快地取出盒子中的其他泥人,七七八八地丢了出去。
田七:“……”
鄭少封動作太快,身形也快,還故意躲着田七。田七攔他不住,幹脆縱身撲向他。然而撲到一半兒卻被人從後面攔住,那人的胳膊橫在田七的腰前,輕輕一拉便把田七帶進懷裏,接着放開田七,安慰道,“田兄稍安勿躁,鄭兄武功了得,這幾個小卒還近不得他的身。”
田七這才注意到身邊的另一人,劍眉星目,英氣逼人,正是前番見過一面的唐天遠,唐若齡之子。她朝唐天遠拱了拱手,“唐兄,別來無恙。”
不等唐天遠回答,田七又要去阻止鄭少封,然後她就發現鄭少封已經把小泥人丢了個幹淨,此刻正把那沒了蓋的木盒子立在手上潇灑地旋轉,一邊得意洋洋地看着不遠處碩果僅存的孫蕃,“還玩兒嗎?”
孫蕃用折扇怒指鄭少封,“鄭少封,不要多管閑事!”
鄭少封手中的木盒突然停止。孫蕃見他收起木盒,以為自己的威脅湊效,卻不料鄭少封突然彎腰拎起了身旁一個攤子上擺的大陶罐,高舉過頭頂對着他瞄準。
孫蕃撒腿便跑。
鄭少封放下陶罐,走到田七面前,“怎樣?”一副求誇獎求表揚的模樣。
田七面無表情。
鄭少封于是把手中那空盒子遞給田七,“吶,你的東西。”
田七:“……”
田七急得直揪頭發。可是她又不能怪鄭少封,人家也是好意救她。忍了忍,田七終于接過盒子,“多謝。”
“客氣什麽。”鄭少封大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田七找到盒蓋撿起來蓋好,依然把盒子抱在懷裏,要和他們告辭。鄭少封卻不放他走,“我們去寧王府上做客,你去不去?”
田七心情悒郁,想找地方散散心,心想不如就去王府玩兒一玩兒也好,于是便跟着兩人去了。她一開始還有些不解,鄭少封怎麽會和唐天遠厮混在一起,這兩人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同一類人,就好像蝈蝈和毛驢,哈密瓜和白菜幫子,扯不到一塊去。
不過鄭少封一遇到田七就成了話唠,很快跟田七說了緣由。原來他爹感動于他的用功讀書,拉下老臉來去央了唐若齡,讓唐家的兒子提點着自己這笨兒子。不求唐天遠能把鄭少封帶得有多“赤”,只要別讓這敗家子再黑下去,就算萬幸。
田七知道唐天遠未必情願和鄭少封結交,但是鄭首輔的面子總要給一給。想到這裏,田七同情地看了一眼唐天遠,發現他倒是淡定自若,聽着鄭少封的唠叨,也并不表露絲毫厭煩之色。
得,又一個面癱。
作者有話要說:我寫鄭少封這一段的時候一邊寫一邊腦補植物大戰僵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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