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甄封氏的夫家原是姑蘇有名的鄉宦人家,只是後來家裏遭了大火,好好的江南宅邸變成了一堆瓦礫場。
也不知夫婦二人是怎麽想的,不想着在姑蘇重新找一住處,卻把田産賣了精光,然後帶着所有的資産并兩個丫頭投奔他岳父封肅去了。
甄家雖然遭逢火災資産少了大半,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卻也比務農的封家有資本的多。可惜甄士隐識人不清,竟然将家中所有的資産都交給了他那掉進錢眼裏的岳父,最後可想而知,白花花的銀子只換得些薄田破屋。
可惜甄士隐往年只觀花種竹、酌酒吟詩,不善生理稼穑等事,現在處處要親力親為,頓時手忙腳亂起來,一二年的時間都沒能理清楚,只把日子過得越來越窮。後來更不知怎麽的,跟着一跛腳道士跑了。
最可憐的當屬甄封氏。先是女兒丢了,緊接着家裏也遭了難,親爹又是個連女兒女婿都坑的人,讓原本感情頗好的夫妻倆一下子離了心,後來連相公也失蹤了。
短短不過三年的時間就遭逢這些個巨變,甄封氏沒立時跳井已經算是堅強的了。不過這還不算完,甄士隐走了以後,封肅就把薄田破屋全收了回去,甄封氏沒有辦法,只好攜着兩個丫鬟去了封家。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針線換些銀錢,算是她們在封家的爵用。就是這樣,還要被封家的人日日抱怨。
又沒過多久,她身邊的一個丫鬟叫嬌杏的,被新來的縣太爺賈雨村讨去做了二房。說起來這賈雨村以前是他們住在姑蘇時隔壁的窮書生,受甄士隐的資助才有錢進京趕考。現在成了縣太爺,不說念着甄士隐的恩幫着照顧甄封氏,讓她在家裏好過一些,卻與那封肅狼狽為奸,軟硬兼施的将嬌杏從甄封氏身邊搶走。那封肅倒是得了銀子好處,又讨得了賈雨村的歡喜。可憐甄封氏只得了四匹錦緞,最後也被嫂子弟妹盡數奪走。
甄封氏的兄長沒多久也有樣學樣,将她另一個丫鬟讨了做小妾。這讓甄封氏一下子成了她嫂子的眼中釘肉中刺,只恨不得拿掃帚将她主仆二人趕出去。她兄長也樂得她能轉移自己婆娘的怒氣,自己左擁右抱好不快活。
而甄封氏因為常年哭泣,眼睛有些不好使了,封肅埋怨她每日針線做的少了,換的錢沒以前多了,因此任由她被兒媳婦揉搓。
沒多久,甄封氏除了每日只做些針線外,吃穿用度與封家的粗使婆子無疑。那算命的十兩銀子,還是她平時用暗地裏偷偷做出來的針線換來的,封家沒有一個人知道,否則,早就被他們搜刮了去。
只是水靖的算命攤子一連擺了幾日,甄封氏還是第一個花錢算卦的。也因此,縱使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但她花十兩銀子算命的事兒,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飛速的傳遍了整個縣城。封家的人自然也知道了。
甄封氏看着有如蝗蟲襲過的房間,面上一片平靜,無悲無怒,只像個木頭一般站在牆角,一動不動。
她爹封肅,此時正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抽旱煙,兩個兒子并兩個兒媳婦則在翻箱倒籠,衣服物件兒都要一個一個拿出來抖兩下,生怕錯過一個銅板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四人總算停了手,氣喘籲籲的走到封肅跟前,經過甄封氏的時候還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封家大爺低頭說道:“爹,已經翻過三遍了,一文錢都沒見着。”
封肅把他的旱煙在地上敲了敲,看向甄封氏,語重心長道:“我說閨女啊,咱們家最近有些困難,都快揭不開鍋了,你就把你私藏的銀子全拿出來,幫家裏渡過這個難關。你仔細想想,你無兒無女的,還不得靠着你弟兄侄子養老。咱們家雖然比不上你以前的夫家富裕,卻也能為你提供個吃住。你要是離了這,先不說能不能活的得下去,到時候死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
封家大奶奶陰陽怪氣道:“我看大姑子也不稀罕這些,有心思花十兩銀子算命也不想着往家裏送一個銅板。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哪能和咱們一條心。”
封家二奶奶緊跟着道:“大姐,不是弟妹我說你,這些年你都看過多少個算命的了,你克夫克女的事兒早就傳的十裏八鄉都知道,想給你找人家嫁過去吧,以後也好有個繼子送終,誰知人家一聽是你,那是一百個不願意。後來城西的賴頭張倒是願意娶你,可你不願意,咱們不是也沒逼着你嫁人嗎?咱們一心一意的供奉着你,可你倒好,轉頭就給了算命的十兩銀子。咱們這心都寒了……”
甄封氏總算有了些動作,她低下頭,牙齒咬着嘴唇,幾乎滲出血來。
那城東的賴頭張是這裏有名的老潑皮無賴,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光婆娘就被他打死了三個。他想娶自己,也不過是想有一個能燒飯做菜挨他揍的人。三兩,只三兩銀子,她就差點被娘家人給賣掉了。若不是她以死相逼,這些人哪會舍棄那三兩銀子。也是從那以後,她開始偷偷的存起了錢,就為了自己不被家裏人賤賣。
封肅見她低下頭,以為她有了悔意,遂說道:“閨女兒呀,你這次事兒做的實在太不地道了,爹也沒辦法偏幫你。你趕快把剩下的銀子全都拿出來,再好生跟你兄弟嫂子弟妹陪個不是,他們也能繼續照顧你,咱們一家人繼續像以前那樣和和氣氣的過活。”
甄封氏擡起頭,用寒冷刺骨的眼神掃了他們一眼,“就那十兩銀子,已經全花光了。”
幹澀的聲音聽起來分外刺耳,讓封家大奶奶的火氣一下子冒了出來,指着甄封氏的鼻子罵道:“放你的狗屁!誰有病會把所有的錢都給一個破算命的!我今兒告訴你,趕快把剩下的錢都交出來,要不你就給我從這裏滾出去。咱家養不起你這個一擲千金的金貴人兒。”
封家大爺連忙扯扯她的袖子說道:“渾說什麽呢!爹還在這裏看着呢!”
封家大奶奶慌了一下,忙看向封肅,見他只抽着煙對她剛才脫口而出的話半點反應都沒有,不禁更加嚣張起來。
“怎麽的,難道我說錯了嗎?你倒是向着她說話,她不就是送了個小妖精給你嗎?你被那小妖精迷了心竅是不,我真是命苦啊~”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哀嚎,“給你養兒育女操持家務,你卻拿個小妖精來錐我的心啊~你對得起我嗎?小姑子也不是個人玩意兒,不管自己男人,卻插手哥哥後院來了!我這命苦的卻還要陪着笑臉掏銀子養活她,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
一直沒有說話的封家二爺此時也皺眉道:“姐,你趕快把銀子交給爹。你看看你,好好地日子不好好過,非要把家裏弄的雞飛狗跳的。”
封家二奶奶涼涼道:“大姐,你已經克的夫家家敗了,難道也想讓娘家人也跟着妻離子散不成,你這心腸可真夠惡毒的。”
雖然早就已經知道自己爹和兄弟是什麽人,但看到嫂子叫罵她滾出去,封肅一點作為都沒有時,封氏的心又撕了一道口子,流血不止。
“我沒有錢了。”甄封氏攥緊雙手,第一次鼓起勇氣與他們嗆聲,“別說我真的沒有銀子了,就是我有,你們也別想從我身上拿到一個銅板!”
封家的人都因為她說的話愣住了,沒想到一直乖乖任他們宰割的羊還有反抗的一天。
封家大爺怒了,罵道:“你那叫說的什麽話,有你這樣跟爹說話的嗎!?咱家怎麽出了你這個不孝女,簡直丢盡了咱家的臉。你也不想想,妹夫不要你了,要不是爹看你可憐收留你,你早就餓死街頭了。”
“可憐我!?”甄封氏想到自來到娘家以後的遭遇,積壓已久的怨氣和委屈再也控制不住,全都都發洩了出來,“這些年你們從我這裏撈的銀子還不夠多嗎?難道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城西買的那三百畝良田是用甄家的錢!?爹,您摸着良心說,當年士隐給了你多少銀子,用它來買了一進的宅子外加幾百畝良田應該綽綽有餘吧。可是您呢?您做了什麽!?我變成現在這樣都是你們害的!”
“反了!反了!”封肅站起來,氣的渾身發顫,“你們給我把這個不孝的東西關進柴房裏,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将她放出來,也不許給她吃東西。”
封家大爺和二爺聞言就要将甄封氏抓起來,甄封氏見狀,從筐子裏把剪子拿出來,雙手用力緊攥着,将鋒利的尖對準他們,厲聲喊道:“你們想要逼死我就來啊!你們敢碰我一下,我就跟你們魚死網破!”
貪財的一般最怕不要命的,封家的人一看她那般瘋魔的樣子,心裏都打起了鼓,不敢再上前一步。
此時外面突然有人喊道:“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
封家的人一愣,忙撒腿往外跑,果然見西南角的柴房着起了大火,在漆黑的晚上,格外顯眼。
女婿家産被燒了大半的事情還記憶猶新,封肅忙扯着嗓子大喊:“來人啊!快!快去救火!快去救火!”
甄封氏聽到外面的動靜陡然松了一口氣,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拿剪刀的手微微顫抖。
她不想這樣的。只是這些年憋屈的太過了,她一時沒有控制住情緒。她現在還不能死,好不容易有了女兒的下落,她得保住這條命才行。
甄封氏迅速抹了眼淚,即使腿還在發軟她也咬着牙站了起來,慌慌張張的收拾了幾件衣服往外逃。
趁着封家的人在救火,她得趕快走,她的女兒還在金陵等着她。
封家四處亂作一團,男女老少都忙着滅火,甄封氏很順利的來到了後門。卻不想,在後門竟然看到大嫂和弟妹暈倒在地上,她們的身邊,還有一個半散開的小布袋,銀兩的一角從裏面露了出來。
甄封氏猶豫了一下,上前打開那個小布袋,裏面赫然有五張一百兩的銀票和五十兩的碎銀子。
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麽帶着這麽一大筆銀子暈倒在這裏。
現在自己身上一文錢都沒有,雖然可以一路要飯到金陵,但找到女兒後總不能讓她跟自己一起要飯。再說自己當初來大如州的時候可是帶了幾千兩銀子的,現在這幾百兩就當做是給自己的補償吧。
甄封氏這麽一想,狠下心腸将小布袋塞進包裹裏,低着頭快步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甄封氏只出現在紅樓的第一二回,卻也是個非常命苦的女人,看她娘家人那種作态,估計也沒個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