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安格斯的審訊結果,陳宗缦沒有去問,安格斯也沒告訴他,只知道那天他是自己一個人回來了,就明白那三個警察肯定沒有問出什麽。
八天後,第九病區那邊給陳宗缦遞了消息,說她舅舅祝晨的病情最近很穩定,希望兩個人可以見一面。
陳宗缦聽到這個消息興奮的不行,帶着張小紅就紮進了第九病區。
本來她是想叫着江桁一起的,畢竟在這件事情上江桁能給她的幫助更大,但陳宗缦最近都沒有吃藥,而且看到江桁也總是避開走,不免有些心虛,所以便扯了手邊的張小紅。
再次踏進第九病區,陳宗缦有些恍惚。
依稀記得,上次有個高大的白大褂男人站在她身邊,嘴唇幾乎貼上她的耳垂,對她說:“我們偷偷去。”
陳宗缦的心跳的有些亂。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定了定神,面前沒有什麽白大褂,只有穿着護士服的張小紅站在她身邊,疑惑的看着突然停住腳步的她。
“沒事,我們走吧。”陳宗缦沖着張小紅笑笑。
快要走到祝晨的病房門口的時候,陳宗缦的心中突然生出了幾分害怕,她突然有一種念頭,就是掉頭就走。
陳宗缦苦笑,她現在可算知道,什麽是近鄉情更怯了。
她深吸一口氣,走進祝晨的病房。
今天似乎是九病區的活動日,所以整個病房中只有她舅舅一個病人,當然,同在病房中的還有負責祝晨的醫生護士,還有上次見過面的九病區護士長。
護士長看見陳宗缦,沖她點了點頭,後者卻沒有看她,兩只眼睛都死死的黏在此刻坐在輪椅上垂着腦袋的那個男人身上。
陳宗缦一進門,就看到了祝晨。
他穿着普通的病號服坐在輪椅上,膝蓋搭了一條毯子,兩只手臂搭在輪椅的兩邊,手掌無力的向下垂。
他的腦袋也是垂着的,陳宗缦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的頭頂和一點點鼻梁。
她緩緩的走到祝晨面前,身後祝晨的護士體貼的給她遞上一把椅子。
她小聲說了“謝謝”以後,接過來,坐在祝晨的對面。
護士彎下腰,在祝晨的耳邊說道:“1002,你快擡頭看看,看誰來看你了!”她的語氣中充滿了興奮,好像對面坐的是自家親戚一般。
陳宗缦屏住呼吸,睜大眼睛,把祝晨的每一點細微的動作都看在眼裏。
直到眼前的男人慢慢把頭擡起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完完整整的呈現在了陳宗缦的眼前。
那張臉是滄桑的,瘦削的,被時光磨砺的幾乎看不出原形的。
但陳宗缦卻一眼認出來了,眼前這個幾乎變了樣子的中年男人,就是她的舅舅祝晨。
“舅……”陳宗缦剛一開口,眼淚就止不住的從眼眶中噴湧而出,把她所有要說的話都哽在了喉嚨裏。
陳宗缦一只手捂着嘴,眼淚像是關不上的水龍頭一樣嘩嘩的往下流。
淚水把陳宗缦眼前的世界變得一片模糊,她不得不閉上眼睛,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但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的那種鈍痛根本無法得到緩解,反而越來越重。
怎麽會,這樣呢?
原本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陳宗缦滿腦子裏都是年輕時陽光帥氣的舅舅,在廁所裏割着自己大腿的舅舅,還有現在面無表情瘦的幾乎脫形的舅舅,這三個場景在陳宗缦的腦海裏不斷的打轉,彙合,再分開。
放在一起,觸目驚心。
為什麽會這樣。
他們究竟是犯了什麽錯,才要忍受生活如此的折磨?
似乎所有的悲傷都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宣洩點,陳宗缦此刻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在幾個人面前哭的泣不成聲。
突然,有人碰了碰她的手。
然後,一片柔軟的紙巾擦過她的手背。
陳宗缦哽咽着接過紙巾,說了聲:“謝謝。”
她先擦了擦眼淚,讓自己的世界再次恢複之前的清晰明朗,順便她的餘光也捕捉到了,對面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來不及收回的手。
陳宗缦愣了,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裏面滿滿的都是不可置信。
對面的祝晨依舊是面無表情的樣子,眼睛裏一片死灰,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陳宗缦慌忙的看向周圍的護士和醫生,發現她們的眼神裏同樣有驚訝,并且在接收到陳宗缦詢問的眼神時,不約而同的,輕輕地,點了點頭。
“舅舅!”陳宗缦突然激動地湊到祝晨面前,指着自己的臉,聲音有些顫抖,“舅舅,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缦缦啊!”
祝晨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
陳宗缦有些着急,她伸出手捧着祝晨的臉,音量也瞬間升高了不少:“舅舅,你快醒過來!你快看啊!我是缦缦!”
“你別激動。”護士長飛快的按住陳宗缦的手臂,對她說,“不要刺激到他。”
陳宗缦看向自己手底下的那張臉,依然什麽反應都沒有,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向她。她無措的點了點頭,松開手,緩緩的坐回椅子上。
祝晨此刻的眼神裏沒有絲毫光彩,就像是被灰色籠罩,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生氣。
陳宗缦順着他的手臂看下去,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她輕輕的伸出雙手,握住那只布滿傷疤的粗糙的大掌。
陳宗缦還記得,這只手,曾經把小小的她抱在懷裏,放在肩頭,給她好吃的糖果,然後囑咐她不要告訴爸爸媽媽。
也是這只手,當時在媽媽的靈堂上,沖動握成拳砸向地板,砸的關節處鮮血淋漓。陳宗缦細細的摩挲着,仿佛還能感受到當年的傷疤。
也是這只手,在她剛剛哭的不能自已的時候,遞了一張紙巾給她。
想到這裏,陳宗缦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這次沒有情緒巨大的波動,只是心裏緩緩流動着的悲傷,化成眼淚,細細的劃過臉頰。
然後陳宗缦眼睜睜的看着眼前的那只手掌突然動了一下,然後緩緩的擡起來,一點一點的,輕柔的,擦掉了她臉上的淚水。
陳宗缦愣愣的說道:“舅舅,你終于願意認我了嗎?”
回答她的依然是一片寂靜。
“那好。”陳宗缦擦擦眼淚,從口袋裏套出一張照片,舉到他眼前,“你不認我不要緊,你看照片上的人是誰?她你總認識了吧!”
她把照片就這麽舉着,然後觀察着祝晨的變化。
照片是她媽媽年輕時候拍的,上面是她們一家三口。自從媽媽死後,照片就一直被陳宗缦放在錢包裏,直到陳宗缦進了精神病院,所有從前的東西都與她再無瓜葛,這張照片才離開了她一段時間。
而這張,是在進門之前,張小紅塞給她的。
雖然剛剛掏出照片的時候,她的心也因為震驚而猛烈的跳動着,但此情此景,她只有壓抑住自己心中滿腹的疑問,把注意力全部都放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陳宗缦看到,祝晨的視線似乎被吸引到了照片上,然後,他原本死灰一樣的眼睛裏,似乎出現了幾分光亮。
陳宗缦拼命壓抑住自己激動的心情,控制着自己用盡量平緩的聲音,循循善誘:“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姐姐,祝清,你記得嗎?”
“祝……清。”祝晨的喉嚨裏發出了低啞的幾個音節。
有效果!
她興奮的擡起頭看着站在一邊的醫生和護士,發現他們的臉上也有喜色。
看來提母親是有效果的!
于是陳宗缦低下頭看着舅舅,繼續說道:“這張照片是你拍的,你還記得嗎?”陳宗缦指着照片上的人,一字一頓的說道,“這是你姐姐祝清,這是我,這是我爸爸,陳慶民。”
“姐……姐…?”祝晨吃力的重複着。
看來舅舅只對關于自己姐姐的事情才會有強烈的反應!
陳宗缦看了一眼護士長,後者沖她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于是她繼續回想着當年的一些事情,想要喚起舅舅的對往事的一些記憶:“舅舅,你還記得嗎?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媽媽得了重病,醫生說,那時候她只剩了三個月。”陳宗缦的鼻子有些微微發酸,但嘴裏還在繼續講着,“她喜歡雪,但醫生不同意她出門,你就去求醫生,說如果不讓你姐姐出門,你就天天堵在醫生辦公室門口靜坐。”
那時候的祝晨才二十歲,已經是大學生,性子卻還像個小孩子。
“後來醫生拗不過你,就同意說,只允許出去二十分鐘。”陳宗缦一邊說,一邊觀察着舅舅的表情,“媽媽不能碰雪,于是我們三個就在雪地裏打雪仗,她在旁邊給我們加油。我和爸爸都欺負你,往你脖子裏塞雪球,最後你玩兒的滿地打滾求饒,逗得媽媽一直在笑。”
祝晨的眼裏已經隐隐有了淚光。
陳宗缦繼續說道:“醫生本來說,媽媽還能堅持三個月的,沒想到兩個星期之後,媽媽就在病房裏悄悄的走了。”
她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中,忘記了觀察對面人的表情。
“我們誰也沒想到她走的那麽突然,我還記得那天,是十二月二十四號,平安夜……”
“陳宗缦——!”
“嘭!”
完全沒有任何防備,還在回憶中的陳宗缦突然感覺到胸口劇烈的疼痛,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撞飛了出去,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耳邊張小紅的尖叫聲像是蜜蜂一樣在耳邊嗡嗡作響,陳宗缦的後腦上磕在地板上,一瞬間疼的她眼冒金星。
胸口的撞擊也讓她根本直不起腰來,只能蜷縮着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