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42 章

接到爸媽之後, 程榆禮車裏的氣壓就低下來很多。

他父母是沉默謹慎的人,尤其是爸爸程維,整個人像個冷硬的機器, 二十多年, 相處甚少,程榆禮從未在程維的身上感受到過父親的溫度。譬如此刻, 他坐在車後座,捏着一本口袋書, 上面寫的應該是一些英文字, 垂首細讀,不大像資本家的行事做派, 離知識分子又差了那麽點人情味。

媽媽谷鳶竹, 笑面虎一只,就像上回, 逮着見月還能誇句“機靈”,不算太刻薄。

刻薄是留在人後了, 谷鳶竹睨一眼一言不發的程維:“我記得以前讀書時候,讀《紅樓夢》,老師說什麽來着, 古代戲子地位最低啊, 那誰誰說林黛玉長得像唱戲的, 把她氣個半死。是不是?”

話是說給爸爸聽的, 陰陽怪氣到了程榆禮耳邊。他冷不丁說一句:“林黛玉是清朝人, 你也是嗎?”

谷鳶竹頓了下, 哼笑了一聲。

程榆禮壓了車速, 要靠邊停的意思。瞥一眼後視鏡:“不想吃可以取消。”

“取消什麽取消, 禮我都帶了。”

程榆禮不疑有他, 因這聚餐是谷鳶竹提出來的。

他拒絕過兩回,程榆禮本就是親緣淡薄的人,他自小不需要父母來為他主持什麽,遑論他和見月二人搭建的婚姻。

但是谷鳶竹不依,多提了幾次。她想是還有意在晚年多與程榆禮親近一些。好歹也是唯一的兒子。

等她提第三次,程榆禮也沒再推脫的道理了。

他沒有立場去懷疑母親的用心,事到臨頭卻也難免會忐忑。秦見月忐忑什麽,他就忐忑什麽。他來時路上心裏還樂觀些,結果谷女士三言兩語就諷得他五味雜陳。程榆禮用指輕輕抵着唇,有話要說,又沒吭聲。

“媽,”最後他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別為難見月。”

谷鳶竹說:“為難?你這話說的,我是哪兒來的惡婆婆是吧?還能把你媳婦兒怎麽樣啊?”

程榆禮說:“您要不是誠心的,這飯咱們就不吃了。”

谷鳶竹偏頭看旁邊的丈夫:“老程你聽聽,他沖誰呢?”

程維總算合上他手頭的小冊子,幽沉開口說:“不是誠心的,我們會大老遠跑這趟?”

程榆禮說:“我沒求着你們來。”

“少說混賬話,開車。”程維聲音拔高許多。

程榆禮沉吟片刻,再次上路。谷鳶竹往後一躺,又奚落幾句:“還真是有了媳婦兒忘了娘了。”

程榆禮一直在試圖規避一些東西。麻煩、争端,家庭跟家庭之間的瑣碎碰撞。

他希望他的父母不管他,那就永遠不要管他。孑然一身于他而言是非常舒适自如的狀态。婚姻自主,一切自主。他樂得孤單逍遙。

但是這太過理想,穩定的和睦更是理想中的理想。

把棘手事藏到家裏的老祖宗沈淨繁身後,看着安妥,想來也是下策。奶奶又能替他擔待幾年?

他以為的婚姻的狀态,該是在柔和平靜的二人世界裏,相伴相守,垂垂老矣。但落到實處,似乎又遠非如此。

普通的中式餐廳,程榆禮訂的地方。他做抉擇自然是深思熟慮。但谷鳶竹挑剔,到了才知道是中餐,嫌油污重,嫌人多吵吵。用塊小方巾抵着鼻尖,聞着那巾面的上玫瑰精油氣味,蓋不過餐館氛圍裏油焖菜肴的濃郁。

“怎麽挑了個這麽個地方?”

程榆禮淡道:“我和月月都愛吃中餐。”

谷鳶竹籲一口氣,沒說別的。

三人分兩旁靜坐,割裂得像是擠在一起拼桌的陌生人。

侍應生好奇窺探片刻,把菜單遞過來給程榆禮,他指了下對面的爸媽,示意要他們先點。

菜單被送過去,程維看了看菜譜,也沒細選,挑了幾道貴的報上。

接下來,包間裏又陷入持久的沉默。

程榆禮一貫的自然閑适,倚在椅子上安靜地等。

程維翻看手機,谷鳶竹用濕巾一會擦手一會擦脖子。程維時不時應付下谷鳶竹,叫她別那麽多事兒。

程維是有點大男子主義的個性,他跟谷鳶竹的婚姻狀态非常傳統。叫她安靜不是勸她接受這裏的環境,而是看不慣她在旁邊叽叽喳喳。

丢他的面子。

程榆禮沒再看他們,斂眸用溫水清洗手邊的碗筷,洗好放在一邊的空位,繼而再慢條斯理地擦拭自己眼前的杯盞。

十分鐘不到,秦家三個人姍姍來遲。人高馬大的秦沣先映入視線,程榆禮旋即往後看去,捕捉到見月的身影。他伸手接過她,秦見月被拉到他旁邊的位置坐下。

“哎呀親家來了,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谷鳶竹笑得和善,迎接秦漪,見她後面跟了個男人,她揉了揉太陽穴,“月月哥哥叫什麽來着,我總想不起來。”

“秦沣,一個三點水加個豐富的沣。”秦沣露出被秦見月訓練過好幾次的得體微笑。

“長得不錯,真結實。”谷鳶竹拍拍秦沣的肩。

秦沣笑意漸深,樸實得很。

程維也站起來跟他們打招呼,說婚禮有事沒去成雲雲,讓多海涵。幾個人客套了一圈招呼落座。程榆禮自始至終沒站起來,只輕輕揉着秦見月的手,靜聽他們寒暄。

“給月月準備了個禮物。”谷鳶竹取出禮品盒,隔着圓桌遞給見月,“看看喜不喜歡?”

秦見月展開禮品盒,赫然看到躺在裏面的寶石項鏈,驚愕片刻,她不知該不該收,求助眼神看一眼程榆禮。

他微微颔首:“收下吧。”

她僵硬地笑了下,“謝謝媽。”

秦見月不是油嘴滑舌的活絡性格,秦漪便幫她美言道:“真是不好意思,又叫你們破費了。”

谷鳶竹笑說,“哪兒的話,一點小心意。好久不見了這不是,我在外面還常惦記着月月呢。我看着這項鏈就覺得襯她,立刻就拿下了。”

秦漪說:“國外買的,那得不少錢吧。”

谷鳶竹說:“沒多少,就四五十萬。”

“嚯!”秦沣忍不住豎起大拇指,眼含驚嘆,“四五十萬叫沒多少!”

秦見月覺得天靈蓋一麻,有點想給秦沣遞一個眼刀,只是垂下的眸子沒勇氣擡起。

片刻,一道溫潤體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吃什麽,給你夾。”

秦見月擡眼望了望桌面,她一時間沒接上話,程榆禮已經給她加過來兩個肉丸子。

“謝謝。”她低低說。

程維沒有進食,雖然菜都是他點的,許是這裏食物都不合口味,他手交握着放于桌前,十足的領導架勢,開口問道:“小沣最近在忙什麽?”

“我啊,”秦沣擡起喝湯的腦袋,“在開車。”

程維微一揚眉:“司機。”

“啊,是。在外地開長途。”

谷鳶竹插話說:“怎麽不去小禮公司找個清閑的活兒幹幹。外面風吹日曬的多累啊。”

秦沣笑着:“嗐,我又沒什麽文化,能幹什麽活兒啊。”

程維問他:“什麽文憑?”

秦沣說:“高中畢業就沒念了。”

程維緩慢點頭。

谷鳶竹又沖程榆禮說:“你也是啊小禮,主動點給哥哥鋪鋪路,開車不行,開車太辛苦了。”她一邊說一邊搖頭。

程榆禮看一眼臉色微青的秦沣,又淡淡瞥向他媽媽,開口道一句:“人各有志,各司其職。”

“那不對勁,誰能把司機當志向啊。”谷鳶竹一本正經地搖頭。

秦見月想抽出餐桌下面滿是汗漬的手,被程榆禮不動聲色地握回去。他說:“都是工作,哪兒分貴賤。”

秦沣也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忙附和道:“對對,我開車挺快活的,有的時候開的是有點兒累人,開得累也賺得多些。就是自由,叫我坐辦公室我可坐不住。”

程榆禮輕輕點頭,認同道:“快樂很重要。”

于是很順利的,話題被掠過去。

秦漪又跟兩人侃了會兒他們在外面創業的事,程維直言說有回國的打算。不知真假,程榆禮心裏幾分詫異,但他懶得多問,只————–/依一y華/動着筷子平靜給秦見月夾菜。她沉默得像個游離于飯局之外的小孩。在他的喂食之下,秦見月一會兒便肚子飽飽。

谷鳶竹忽的問道:“月月最近還在戲園子裏唱曲兒呢?”

她還是被推到了話題中央。秦見月點頭說:“嗯,對。”

程維抽了幾根煙,又喝了點酒,筷子還是沒動過,仍舊是領導姿态,開口說:“我倒是不太懂這一行,唱戲有什麽出路?”

出路……

出路這個詞,用在這裏好奇怪。

唱戲就是她的職業、她的工作,倒是讓程維點評出了一種暗無天日之感。

秦見月問:“您指的是哪方面的出路?”

“職業規劃,比如說,你的晉升方向,或者怎麽樣利用好你的優勢漲一漲身價。”程維不愧是個自小被調.教起來的商人,講話的語氣裏溢出滿滿銅臭味。而他身旁的谷鳶竹也用一副期待回答的眼神看向見月。

她想了想,輕聲地答:“可能以後有一點名氣的話,能獲得一點藝術方面的獎項。”

“藝術。”不茍言笑的程維在這個詞上面笑了下,意味不明地點頭,“藝術獎值錢嗎?”

秦見月被噎住。

很快,一道堅定的聲音在耳邊如春風般拂過,程榆禮說:“藝術家是無價之寶,名垂青史。怎麽能用金錢衡量?”

她微微偏頭看他,程榆禮眉間褶皺輕疊,不快難掩。他和父母說話語氣并不重,但秦見月看着他為自己反複地斡旋,也有種說不清的滋味。

她苦澀地笑了下,自嘲一般說:“嗯,不是什麽行業都有出路的。”

……

這頓飯吃下來,還算愉快,氛圍融洽。程家父母一直慈眉善目。但秦見月心裏被釘上了一根無形的刺。

吃完犯困,只想回家待着。秦見月喜歡跟程榆禮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因為他是真的懂得照顧她的情緒。而這維持了一個多小時的家庭聚餐讓她殚精竭慮,她需要面對的是僞善的照顧之下,那赤.裸的優越。

回到家中,耳畔那些高高低低的聲音總算消失殆盡,只剩程榆禮關切而磁性的聲線沉在心底,心才變靜。秦見月也想強顏歡笑說些什麽,但不可抑制地寡言下來。

秦見月很細膩,程榆禮也敏銳。她洗完澡卧于床側,被他從身後擁住。程榆禮捏一下她的耳朵:“生氣?”

“沒有生氣。”秦見月搖着頭。

她不撒謊,沒生氣。秦見月不是個容易生氣的人,相較之下,她更為繁複的情緒是傷心,是失落,是黯然。

她在此時突然回顧起秦漪對她說的門當戶對的重要性。

秦見月那時多麽不以為意,她天真地覺得是母親的想法太過落後,而程榆禮也一路保護好了她的天真。

為什麽她會覺得他們的關系還不錯?相處這麽久,她一直很愉快。

因為他們婚姻裏的潔淨,一直都是他用教養撐起來的空中樓閣。

她站在樓上看星星月亮,縱使忽視一時,也不可能永遠發現不了腳下的湍急的水。黑色水流,卷進泥沙與污泥。

在他家人的眼裏,她就是個沒有“出路”的藝術家。字字諷刺,紮得她四肢百骸止不住鈍痛。

“他們一年也就回來一次,”程榆禮靜靜地攬她的肩,“別太當回事。”

良久,秦見月淡淡“嗯”了一聲。

他轉移話題問:“明早吃什麽?”

“想吃你不會做的。”

“有什麽我不會做。”

秦見月想了想:“蟹黃包!”

确實是他不會做的,程榆禮想了想說:“還是煮粥吧,将就點。”

秦見月:“嘁。”

說是要煮粥,他還是起了個大早去外面街上給她買早餐,秦見月睡得迷糊間聽見程榆禮說:“買回來了,趁熱吃。”

她悶悶的:“嗯。”

“我去公司了。”

“拜拜。”她還支起手臂沖他揮了揮。

又過很久,秦見月才起,蟹黃包被他放在保溫盒裏。看着食物,想着他東奔西跑找店鋪的樣子。秦見月的愉悅心境裏又摻一點酸與澀。

她只是靜靜地看着這誘人美食,可惜早晨沒什麽胃口,實難下咽。于是在冰箱前站了會兒,最終取出一杯酸奶在喝。偏頭去看外面的日光,漫無目的地耗時。工作性質原因,她不需要朝九晚五趕去戲館,今天的排練很晚。

秦見月聽了會兒《西廂記》,她輕輕跟着哼,演的是崔老夫人棒打鴛鴦的場景。

就這麽聽了會兒,酸奶杯被摳得一粒不剩,反應過來時,秦見月竟已經呆呆從八點坐到了九點。

她正要起身,忽聞外面有動靜傳來。車聲停滞在門口,秦見月循聲望去,合院大門被推開。程榆禮一身正裝,腳步匆匆往裏面走。

很奇怪。

他邁進門廳往裏面走,鞋也不換,到了見月的跟前,眉間有幾分不合他性子的愁思與急切。

他看到旁邊原封不動的蟹黃包:“怎麽沒吃?”

秦見月說:“看起來有點油膩。”又怕他不高興,她解釋說:“我一會中午會吃,不會浪費的。”

程榆禮沒太在意這個,車鑰匙被他洩氣般随意地丢在一旁。

秦見月納悶地問:“東西忘拿了嗎?叫人送一下好了呀。你怎麽還親自回來?”

“不是。”

他站在餐桌前,倏地就這樣不合時宜地傾身過來,捏住秦見月的下巴。

“想到你心裏不快活,我根本沒法幹別的事。”

秦見月意識遲緩,不等她慢吞吞地反應過來這是怎麽了,瞬間便被兇殘地吻住。程榆禮俯身,捧着她的臉,一時間吻得又急又亂,就像他從未如此失衡的心情。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7-11 00:07:14~2022-07-12 00:10: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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