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46 章 (1)

這天的情況說來話長, 許多計劃都在生變。

秦見月錄制節目,程榆禮理應去現場關照一下,他上午在公司忙完, 趕去錄制現場的中途又接到爸媽的電話。他們要回南洋, 叫程榆禮一定過去送行。程榆禮知道這是在有意差遣他,他也沒有大逆不道到這點情面都不給, 便順從去送。

他媽難得收起心眼,沒提秦見月, 沒提秦家的事, 也沒提林黛玉。在車上打着哈欠恹恹欲睡,這點困意讓她沉默。

于是, 這事好似就這麽過去了。

二人臨行前, 程維才開口通知他一聲:“預計下半年回國。跟兩家小公司在談收購的事了。”

他沒多說什麽,簡單交代了家裏企業的形勢。這意味着什麽呢?可以回到程家, 有效地發揮他們根深蒂固的掌控欲,程榆禮心裏門清。

他應一聲, 沒多問。

送走父母,程榆禮為難于兩件事。他應該去看表演,但又惦記着要給見月買雙鞋, 且想法強烈。恰在這時看見鐘楊發了條朋友圈, 是一個女孩跳舞的視頻。程榆禮不關心花蝴蝶的行蹤, 但他看到了他發的定位。

程榆禮給他發去消息, 問:你在現場?

鐘楊:在。

程榆禮:捎一下見月, 我有點事。

鐘楊:1

程榆禮極少上街購物, 遑論往返于女士鞋櫃。他立在櫃前深思熟慮, 認真挑選的身影成為全場焦點, 程榆禮早就習慣了被注視, 無視周邊的數雙眼睛,只愁于挑不到合适的鞋配她。

阿賓跟在身邊做參謀。

“這雙好不好看?”他拎起一雙黑色的經典款,心中在默想見月的腳型,她的足弓是一道渾然天成的美弧,纖瘦小巧,純白骨感,附着着青筋淡痕。腳趾不着色,塗一層薄薄護甲油。

一邊想象,一邊用指腹輕輕摩挲着裏邊的材質,硬硬咯手,程榆禮擔心着會不會磨腳。

阿賓摸着下巴,給出實質性建議:“黑色不太符合太太的氣質。”

“她是什麽氣質?”程榆禮看他一眼,淺淺勾起唇角,想聽一聽稱贊。

“就是,很古典,又很清純,給人的感覺就像……就像……”阿賓憋了半天找不到形容詞,陡然有種在考試的謹慎忐忑。憋紅了臉,為難看他。

“像什麽?”程榆禮輕輕放下高跟鞋,不依不饒地問。

“就是像很幹淨的水,山林裏的溪水,很自然,溫溫柔柔的,還是下午的時候,水被太陽曬得有點暖洋洋的。”

這命題作文,可把他難倒了。阿賓絞盡腦汁,展現出來他為數不多的文學素養。

程榆禮淡笑着,滿意點頭。阿賓如釋重負。

程榆禮又問:“那你覺得,什麽顏色合适?”

“她今天穿什麽顏色裙子?”

“紫色。”

“我覺得……”

阿賓話沒說完,程榆禮指一下鞋櫃:“你去挑一雙吧。36碼。”

他吩咐完,去一旁沙發很悠閑地坐下了。

阿賓:“……”

程榆禮看着右前方的落地鏡,有兩三個來往試鞋的人,想象着她們腳上的新鞋适不适合見月,但沒見到和她相似的腳。片刻後意識到失禮,他挪開眼。

壓力給到了阿賓,程榆禮就心靜下來許多。他合着眸,淺淺休憩。

沒多久,耳邊傳來鼓噪的喧嚷。女人的聲音很耳熟,讓他唯恐避之不及。程榆禮倏地睜眼,瞥向外面。

夏霁挽着沈淨繁,突發奇想說:“哎奶奶,我給你買雙鞋吧。”

稀奇事,竟有人能把沈淨繁騙出來逛街。更稀奇的是,身後還跟着程乾。這讓人匪夷所思的社交能力不免讓程榆禮詫異。沈淨繁還拄着拐,吞吞走進。瞅一瞅,難為情說:“嗨喲,這都是小姑娘穿的鞋,你去給你自己買。”

夏霁伸着腦袋往裏面看了看,試圖找到中老年人的鞋櫃。霍然眼一亮,嚷道:“程榆禮!!怎麽在這兒也能碰到你啊!”

二老聞聲,也一同看去。

程榆禮還維持着那閑散坐姿,見人奔過來,他也沒起身。

夏霁說:“太有緣了吧!我帶爺爺奶奶出來玩兒。爺爺說想買件襯衣今晚穿。”

程榆禮嗯了聲,禮貌接茬問道:“買好了?”

夏霁說:“剛剛結束。”

沈淨繁也輕飄飄邁過來了:“給月月買鞋呢?什麽樣兒的?我看看。”

程榆禮微微颔首,沖着阿賓的方向:“還在挑。”

過了會兒,阿賓總算慢吞吞挑出來一雙鞋。是很淡的粉紫色,七八公分高度,鞋面綴着不張揚的細閃,綁帶輕細,兩三圈,氣質內斂而含蓄,不失恬淡柔美的溫度。

阿賓一回頭見衆人都在,謹慎地一一打過招呼,又把鞋交給程榆禮:“我猜太太應該喜歡這一款的。”

程榆禮輕揉着幹淨鞋面,笑說:“眼光果然比我高不少。”

沈淨繁接過去細看,點頭說:“這鞋不錯。阿賓心倒是細,今後交個女朋友可要享你的福了。”

阿賓嘿嘿一笑,害臊抓抓臉。

“程榆禮你真是好男人,還親自給你老婆挑鞋啊!!”

夏霁也湊熱鬧,伸手就要接過去看。

不喜歡這輪流觀賞的架勢,程榆禮無情地奪走高跟鞋,交給店員:“裝一下吧。”

夏霁尴尬地收回手:“略,小氣鬼。”

從店裏出來,兩個人的輕松閑暇變成五個人的洩洩沓沓。

程榆禮率着阿賓走在前面,他步子不自覺加快,讓程乾給吼住:“程榆禮。”

老爺子這麽一喊,他不得不逗留下來一刻。夏霁攙着二老慢慢悠悠走在後面,他沒有抛開禮數自私離場的道理。

到地下停車場,程乾順口抛出個馊主意:“你帶着小九。”

程榆禮想都沒想,“不合适。”

“怎麽不合适?一共倆車,加上司機,我們這車裏要擠四個人,你倒是清淨。”

程榆禮皮笑肉不笑:“來時不也擠了嗎?怎麽一見到我就擠不了了?”

他這話很無禮,觸怒了爺爺。程乾聲音拔高:“你像話嗎!!”

觀戰的沈淨繁诶诶兩聲,出來解了個圍:“帶上就帶上吧,”她拍拍程榆禮的肩,“反正就捎一段路,多大點事兒?怎麽跟你爺爺似的這麽倔。”

夏霁悶哼一聲:“人家不想帶我呀,算了我不要坐他的車。”

程榆禮睨向她,挑一下眉,眼神裏有少見的銳利針對。好像在說:你知道就好。

夏霁氣得暗測測咬牙。

程乾是個硬骨頭,這一兩年間,程榆禮又是退婚,又是閃婚,在外面開公司,又是不要孩子。本就沒一件破事是順他心意,怒氣值慢慢被積攢到最大程度,于是逮着一件小事就較上勁了:“程榆禮!看來是我太縱容你了?!”

他說着,粗暴地扯開程榆禮的車門,指指夏霁,又指指車裏:“你進去。”

夏霁這邊也還在跟程榆禮較着勁,她本就不是個當工具人的性子。梗着脖子不肯動。

程乾怒道:“進去!”

這一嗓子是把她吼怕了。

夏霁悶悶哼了一聲,鑽進車裏。

程榆禮站着沒動,阿賓擔驚受怕的神色,不想參與戰争,便悄咪咪上了車。

程乾盯着他孫子繃得板直的身子,怒極反笑:“我還治不了你了是吧?”

他說着要去奪沈淨繁手裏的拐。

沈淨繁忙把拐掖着,“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

“你給我!”

“不能!孩子都多大了!”

僵持之際,一側有人注目過來。

沈淨繁也惱了,戳他腿一下:“行了程乾,非在這兒鬧是吧!丢人現眼!”

程乾是個好面子的,讓人這麽一盯,也頓時覺得有辱名門做派。他扶着車,扶住胸口,緩了緩差點上不來的一口氣。

沈淨繁揣着拐杖,走到程榆禮跟前:“你也是,甭在這兒跟你爺爺過不去。這點小事有什麽不能,你從前也不這樣啊。”

她納悶于程榆禮身上罕見的執拗,只好輕撫他的肩背安慰,低語道:“有什麽賬,咱們回家再算。”

程榆禮一向沒有出現過失控狀況,即便身處眼下劍拔弩張時刻,他也只是緊緊鎖着眉。手指在口袋裏攥成拳。

半晌,他回到車上。

車廂裏彌漫着女人的香。

砰一聲,車門關上。

阿賓澀澀發抖問:“程先生,那咱們現在?”

程榆禮淡道:“走吧。”

車子開進了夜色,霓虹在春夜的枝丫裏搖晃。

程榆禮叫他開快些,很快将二老的車甩在後邊。

又過很久,各自平靜下來,夏霁問了句:“你打算什麽時候把我加回來?”

程榆禮剛整理好情緒,又聽見她十年如一日刺耳的聲音,心裏只覺得躁。想讓她“閉嘴”,但最後那一點兜住情緒的風度還是叫他保持了理智,他待人從不冒失。

夏霁見他不答,又不依不饒問:“程榆禮,你删我多少次了你自己還記得嗎,就不能站在別人的角度想想嗎?我一次一次熱臉貼冷屁股能好受嗎?”

程榆禮置若罔聞,不為所動。

删多少次,确實不記得了。最早是在高中,那時事情還沒有那麽嚴重,程榆禮不是樹敵的性格,他同旁人連争執都很少發生。

有一段時間,夏霁開始在他的空間寫留言,從簡單傻氣的非主流句子變得漸漸露骨。

有人看見,跑過來問他是不是在和夏霁交往。

程榆禮那時不怎麽用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他的留言板很誇張,每天都有不同女孩來踩,甚至還一個壓一個,有較勁的嫌疑,比賽起來誰留得多,種種層不出窮的煩擾讓他将空間對外關閉了。

夏霁的騷擾便延伸到他們的聊天框。

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把她從列表裏删除。

整個世界,六根清淨。原來和人切斷聯系的感覺也很舒暢。

再後來,她锲而不舍,想方設法加上他。只要她能保持安靜,程榆禮不排斥他們維持這種普通的同學關系。

幾個月前,他收到她發來的一則小視頻。是一個酒店的露天泳池,男人光着上身,女人穿着比基尼。兩個濕透的人纏在一起熱吻。

夏霁說:想跟你試試。

程榆禮二話沒說,兩秒删除好友,再次恢複六根清淨。

并不愧疚,只覺得愉快。

這大致是發生在去年冬天的時候。沒過多久迎來新年,程乾找過一回見月,頤指氣使讓她想一想她能為程家帶來一些什麽。其實程榆禮沒說,後來那陣子,爺爺也找過他。

程乾的想法讓程榆禮覺得萬分詫異。

他認為程榆禮當初退了白家的婚是因為不喜歡白雪,如今有更好的替上,沒用的就不要了。程乾沒有直截了當告訴程榆禮,哪個是“更好的”,哪個是“沒用的”。但爺爺這話聽得他心力交瘁。為自己的人生做決斷是一件太難的事。至少,在程家是。

程榆禮的脾氣也是從那時忍到了現在。

想起太多事,又頭疼欲裂。

夏霁在一旁還催:“你聾了嗎?為什麽不說話?”

程榆禮揉一揉眉心,沉聲開口說了句:“你想做第三者?”

她愕然一怔。

開車的阿賓都吓得方向盤一滑,趕緊調整。

程榆禮聲音不鹹不淡,繼續說:“找錯人了。”

夏霁說:“能不能別講話這麽難聽?做朋友都不行了?”

他睨一眼過去:“我缺你一個朋友?”

夏霁咬咬牙,不忿問:“你到底為什麽對我這麽冷漠啊?”

他不再留情面:“因為你很吵。”

深吸一口氣,夏霁也沉下聲音來說了句:“我不知道你怎麽跟秦見月好上的,但為了你好,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她很眼熟,後來我終于想起來了,我的确在三中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她根本就不是你認識的楚楚可憐的樣子,她還打過我,你根本想象不到!”

程榆禮聞言,眼尾好奇一揚:“打你?”

“是啊,”夏霁眼神篤定看着他,眸間還泛起點潮氣,“她扇過我巴掌,不可思議吧?”

程榆禮看着她,眼中平靜無波。少頃,他忽然輕笑一聲。

她愣住:“你笑什麽。”

他悠悠道:“挺好,替天行道了。”

“……”

夏霁的拳已然攥緊,而後她尚未出聲,霍然間,砰的一聲。

追尾事故就這麽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程榆禮擡眸看去,這才發現前面的是鐘楊的車,他如蒙大赦掀了下唇角。外面的男人扣了扣車窗,說了句什麽賠錢不賠錢的。夏霁已經迫不及待下車要找他理論。

她指着鐘楊的車說:“不就一破奔馳,能值多少錢?”

程榆禮往後看去,秦見月穿一件單薄的長裙,手指交叉在一起,可能是嫌冷,微微縮着肩,她抿着唇,沒什麽表情地看一眼夏霁。

兩輛車貼在一起,橫在十字路口,好在沒撞出什麽大事。

鐘楊繞到車那邊去跟夏霁理論。

程榆禮把車門打開,給她騰出地方:“進來。”

秦見月又看一眼程榆禮。

他說:“愣什麽,上車。”

她進退維谷,邁一邁腿又縮回去,“我坐鐘楊的車好了,不要擠在一起,這樣方便一點。”

鐘楊這時走過來,扶着窗框折身,沖程榆禮說:“怎麽回事兒啊這位爺,這女的說不肯賠錢,還诋毀我車。真不賠我可不答應,想逃逸也晚了,我就賴這兒了啊。”

他裝腔作勢,拍了幾張照,拍拍見月的肩:“人證,物證。”

程榆禮笑着,“正好,賠你個美女。”

“美女?”

程榆禮看一眼夏霁,又給他使了個眼色。

鐘楊心領神會,沒轍地嘆息一聲。又伸手指他一下,警告說:“行吧程榆禮,你給我等着。”

然後夏霁就被鐘楊扯着領子扔進車裏了。叫嚣也沒用。

秦見月回到程榆禮的車上。

程榆禮淡淡開口,問阿賓:“沒什麽大事兒吧?”

“沒事兒,咱車結實得很。”

他應了聲:“那回頭再去修。”

“好。”

重新出發,車裏氣味沒散。程榆禮把車窗全打開,又要防着見月着涼,給她披上西服,沒一會兒外面的混着花香的春風就鑽進來,沖淡了裏面的香水味。

這次沒再憋着心裏不快,好半天,秦見月嘟囔一句:“你怎麽跟她在一起啊?”

“是在外面碰上了。”

“以後別讓別的女人坐你的車。”

他溫和地笑,柔聲說:“好。”

嗯?就這麽簡單?

她點點頭,揉揉手。

又過好半天,秦見月還是忍不住:“哎呀,你這樣顯得我多無理取鬧似的。”

他微微偏頭,眼神長在她身上:“那我怎麽說?”

秦見月說:“你應該跟我計較一下,坐車怎麽了?又不是什麽大事!你別這麽小心眼!然後你這理直氣壯的态度就顯得我特別委屈,我就很傷心地悶着頭,也不說話。很可憐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你終于在沉默中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主動來哄我。”

程榆禮輕笑出聲,配合她表演:“坐車怎麽了,又不是什麽大事,別這麽小心眼。”

秦見月悶下頭,不說話,很可憐的樣子。

少頃,聽見程榆禮和前面人說:“阿賓,遞一下。”

擱在副駕的紙袋被送過來。程榆禮放腿上慢悠悠地拆,秦見月偷瞄過去。赫然一雙閃亮的高跟鞋躺在裏面。

她忍不住驚喜問:“你為我買的嗎?”

程榆禮仔細地拆開包裝盒,笑着說:“給公主買的。”

“哪個公主啊?”

“我家的公主。”

鞋子被取出,擱下。

“真好看。我喜歡這個顏色。”

程榆禮如實說:“我眼光差,其實是阿賓挑的。”

秦見月忙說:“謝謝阿賓。”

“客氣客氣。”

秦見月在車裏把鞋換上,果然跟她很登對。她滿心歡喜地左看右看,像淘到快樂的小朋友。

程榆禮寵溺看她:“公主還滿意?”

秦見月笑着看他:“滿意!”

程榆禮摟她的腰。指腹不輕不重地揉,弄得她癢。

一波三折,車子總算開到了夏家的酒莊。

經程榆禮介紹,酒莊的主人就是夏橋的現任妻子,一名年輕的知名畫家,名叫陳柳然。

陳柳然短發,高個,瘦得像竿,穿絲綢的闊腿褲和短上衣,腰肢纖細。手臂細長,手插在兜裏。很酷。

夏霁貼過去和她說話,親密姿态,很難讓人判斷出是母女還是姐妹。

酒莊在半山,彎曲的桌面被點綴得宛如精致銀河。長桌的盡頭是懸崖。晚間看過去只一片蒙蒙的黑。什麽也不清楚。

香槟灌滿酒杯,擺成精致的一排。

好多的商界名流齊聚一堂,程榆禮一貫閑散,找了個空座就拉着秦見月坐下了。在人堆裏瞅了一圈,沒跟人打招呼,秦見月好奇問:“你不要去social一下嗎?”

程榆禮淡淡說道:“都是派不上用場的人。”

秦見月點頭,深谙他在人際交往上也采取節能策略。

程榆禮正在低頭給鐘楊發消息:你沒來?

鐘楊:托您的福,修車。

程榆禮失笑,給他發了個紅包。他沒領。

忽的,她看見有人過來,捏一下他的腕,小聲道:“夏叔叔來啦。”

程榆禮将手機揣進褲兜,起身迎人。秦見月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心中霍然出現一道不為人知的別扭。

夏橋走到他身前,拍了拍程榆禮的肩,又看向見月寒暄一句:“這裙子很襯你。”

秦見月微笑道謝。

她輕輕牽了一下程榆禮的衣袖,湊到他耳邊說:“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程榆禮說:“我帶你過去。”

“不用,你告訴我在哪就行。”

他略一猶豫,想着夏橋在跟前又走不開,便擡手給她指了路。

秦見月懂事地自行離開。

她往洗手間方向去,其實在百無聊賴地閑逛。在偌大的莊園遠眺,走在西式宮廷的長廊,看着牆面上扣一粒她都賠不起的鑽。

她偷摸地想,可能他們秦家上下十代也買不起這樣的莊園吧。

在爸爸江淮過世之前,秦見月是過過一些好日子的。江淮在外交部工作,說來也體面。母親梨園世家出身。家境算不上頂級的殷實富貴,但總不能叫落魄。倘若父母親齊心協力努努力,也能幻想着在燕城新城的地段買下一套不錯的公寓。

這就是秦家能夠努力到的財富的終點。

和眼下這一些是完全不一樣的,聽說這叫old money。老錢家族。此刻宛如置身九重天的幻境,被金錢堆砌起來的雲海讓她無比眩暈。

她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腳踩不到實處,步伐都在飄。

轉角處,一個握着香槟杯的長裙女孩正扭頭與人說話,一側過身來措手不及撞上見月,險些灑了杯,幸好裏面的酒水只是濺出來幾滴。

過來的兩個人,是夏霁和她的昔日同門劉晏洺。

穿長裙的是劉晏洺,她微一縮腕,啧了一聲。擡頭看見月,眼神瞬間錯愕。

看起來她比夏霁的記憶力好很多。

“秦見月?”

夏霁也邁步走到前面來,冷笑一聲說:“秦見月啊,秦見月,果然是你,我居然心那麽大,之前還把你給忘了。看來還是你這名字太難聽了。”

露天的長廊,頭頂的火樹銀花在她們之間投下一片金色影子,微微搖晃,在見月粉紫色的鞋尖之前,像一道劃分泾渭的小橋。

夏霁往前邁一步,踩在那道橋梁上:“怎麽擺平程榆禮的?”

劉晏洺錯愕道:“她就是程榆禮的——?”

夏霁擺了下手,叫她別說。看來很刺耳。

秦見月沒有做什麽表情,面色平靜地看着她:“是他追的我。”

夏霁失笑:“他在你夢裏追的你?”

秦見月微微笑一下:“你追不到的人來追我了,不敢相信是吧?你要是真的想知道大可以去問他,酸我也沒用。”

夏霁抱起手臂。她居高臨下看着見月。

這樣的姿态,曾經讓她膽寒生畏,不敢擡頭看。但秦見月此刻卻從容看她,其實也沒有那麽可怕。她那雙淩厲的眼裏,在欺辱別人的時候,只剩下空洞的情感與無盡的可悲。

“酸你?酸你要靠男人才能進這個酒莊的大門嗎?”

“是,我沒有酒莊,可是我有你得不到的東西。”秦見月勉力笑着,語調諷刺,“是誰天天把男人挂嘴邊?為了男人要死要活,你這樣男人是不會稀罕你的。”

劉晏洺替夏霁出氣道:“不就嫁了豪門嗎?你到底在狂什麽啊?”

秦見月一低頭,就看到夏霁攥緊裙擺的拳頭。

“夏霁,”秦見月沒理會劉晏洺,漸漸斂了笑意,語調微冷,“你這樣的人真的很可悲。”

“後來他告訴我,他很喜歡我給他做的标本,是被人弄丢了。你說當時喜歡他的人那麽多,為什麽偏偏是我被你針對呢?”

秦見月看着她,一字一頓說道:“因為他很喜歡我送給他的禮物,對嗎?”

“閉嘴!”夏霁雙目微瞪,說着便擡手要打她。明明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莽撞的惡習一點不改。

幸好,她被旁邊的劉晏洺攔下。

秦見月為她這行為忍不住笑了下:“你現在打我,受傷的是我,丢的是誰的臉?”

“你爸爸,你後媽的面子還能撐得住嗎?”

“你以為你還能像在學校裏一樣一手遮天嗎?”

夏霁忽的失控地大吼一聲:“閉嘴!!你給我閉嘴!滾!!”

秦見月繼續道:“我有底氣不是因為我嫁了豪門。人是會長大的,但是你不會。”

“滾出去!你他媽的給我滾出去!!”

她捂着太陽穴,莫名其妙就蹲地恸哭起來。

劉晏洺安撫着她:“還好吧小九,你沒事吧?”

她一邊說一邊去小包裏翻什麽東西,緊急取出來的是一瓶随身攜帶的藥罐。劉晏洺要把藥送到夏霁口中,被她推搡開,灑了一地。劉晏洺又狼狽去撿拾。

“你別這樣,你把藥吃了。”

“你也給我滾!”夏霁說着,站起來,往她的好姐妹背上踹了一腳。

劉晏洺被她踢倒在地上,神色是說不清的郁悶。

她也跟着瞪一眼秦見月,拾了藥瓶跌撞着跟上。

外面春雷滾滾,天際憋着一場雨水。一觸即發的過往懸在她的喉間。秦見月看着那兩個人離去的背影,安靜站在長廊盡頭,微冷的春夜裏,不知站了多久,在幾道電閃雷鳴之後,頃刻間瓢潑的雨水落下,打在她蓋着一層薄紗的肩頭。

她忽然想到,那幾天也下了雨。

恍如隔世的那幾天。雨水未歇。

她一夜不睡,頑固地制作着一朵月見草的标本。那是在某博物雜志上看到的,月見草象征着暗戀,花語是默默的愛。

五月的尾巴,熱夏快要到來,畢業季面臨着分別,而那一年的畢業季,要分別的是她和程榆禮。

分別,聽起來像發生在男主角和女主角之間。有的是撕心裂肺的痛,有的是陰雨綿綿的愁。

他們之間會是怎麽樣呢?他們之間應該……就差認識了。

秦見月的桌面上擺了一堆月見草,她看着手機上的制作流程,壓花、貼上薄膜、等待風幹。

等不及,就放在取暖器下面烤。

烤着烤着,她昏昏欲睡,做了個美夢。唇角彎彎,一覺醒來。天啊!烤得薄膜都變黑了。

秦見月欲哭無淚,總算放棄這一招,又重複前面的步驟,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慢慢等候。把标本晾在她的天窗下邊,幾天後,粉白色的小花終于定了型。

她将它裝在透明小袋裏面,又覺得不夠隆重。取出來,找了一個精美的信封,裝進去。

在上面工工整整寫上:高三十班程榆禮收

放在心口,自在暢快地幻想着,他收到會是什麽反應呢?

秦見月早早地打探過,他的同桌是一個小胖墩,也是程榆禮的一號守門員,會替他到處拒絕女生的好意,對她們說:他不收禮物。

可能,它根本就不會順利地過了小胖墩那一關。

也有可能,和其他別的禮物一樣,被他丢進櫃子裏,再也不會取出來。

再有可能……嗯,好像也沒別的可能了。

無論如何,給他看一眼。

他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體育課結束的課間過來,便于蹲到人。秦見月第一次在十班門口逗留這麽久的時間,眼前是高三十班教室門口的走廊。她站在那裏感受着他平日的寬闊視線,原來從這裏可以看到體育館和乒乓球場。

牆面上的教室銘牌掉了一點漆。窗戶外面去看座位的布局,他在最後一排。黑板上寫着高考倒計時,沒多少天了。

對于不常來的地方會有強烈的陌生感。

但這陌生又不那麽陌生,因為是他每天會走的路。

秦見月忐忑着,心髒小鹿亂撞。一遍一遍給臺詞打着腹稿,不停地順着劉海。時不時拿出小鏡子照一下,掀開嘴唇,生怕牙套上沾了菜葉。

“學長你好,我是高一的,我叫秦見月。看見的見,月亮的月,這是我給你做的小禮物,小禮物、小禮物……呃,祝你,祝你前程似錦,畢業快樂……”

看時間,看樓梯口。

已經有不少她眼熟過的他的同學回來了。不知道體育課做了什麽運動,各個熱得汗流浃背。

“學長你好,我是高一的,我叫……我叫……”

秦見月痛苦地錘一下她的腦殼,也不至于緊張到這個地步吧……

算了,精簡一下祝福好了。

“學長你好,這是我的禮物。畢業快樂!”

這樣就簡單多啦!秦見月咧開嘴巴笑了一笑,嘴角僵硬。恰好沖着東邊樓梯口的方向,迎來她的“男主角”。她緊急地按下起飛的劉海。

程榆禮穿件校服白T,手裏拿着一個礦泉水瓶,仰頭在喝,喉結輕滾了兩圈。他步子邁得不急,但腿長就走得快。腳下生風,沒幾步就到了她跟前。

這樣正面朝他走過去,秦見月一時又慌張,心中多慮道,他會不會覺得很奇怪啊?

突然一個人出現會把他吓到嗎?

她猛然一側身。這短暫的怯懦和遲疑讓她丢失掉上前說話的最好良機。

程榆禮就這麽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着。

秦見月再看過來,他已經越過她,快到教室的後門。

“程……”

她想叫住他的名字,但聲音格外的弱小。想上前跟他說話,腳卻被堅固地釘在地上。遺憾的惆悵代替了滿心期待,看着他纖白的脖頸與小臂,看他修長的指和校服之下緊繃的脊背。

當他近在咫尺,一切卻仍然那麽遙遠。

原來即便打了一萬遍腹稿,事到臨頭還是說不出口。

即便幻想了一萬遍和他從容交談的場面,還是會連最後一步往前跨的勇氣都瞬間喪失。

他的身上仿佛有一層無形結界,那份幹淨美好,是她不敢輕易靠近、輕易觸碰的。

因為人眼無法直視奪目的光。

秦見月洩氣地蹲在地上,用手指反複地搓揉着信封。

人到底該怎麽樣才能擁有足夠多的勇敢呢?她怎麽可以這麽膽小。

他進到教室,隔一堵牆,她便更不會繞過“重巒疊嶂”去和他交流了。

“同學,”秦見月拉過他們班級裏一個斯斯文文的女孩,“麻煩幫我把這個交給程榆禮。謝謝。”

“哦哦,好的。”

女同學進了教室,喊了一聲在後排翻卷子的少年:“程榆禮!”

他擡起頭,“嗯?”

女生把信封放在他的桌上,指了指外面,“有人叫我給你的。”

程榆禮順勢往外面看,而秦見月同時怯懦地将腦袋縮回牆後,躲開他們直接的對視。

教室裏,信封被拆開。

教室外面,女孩呆呆站在角落裏,不知道在等候什麽,分明注定是等不到答複的。

程榆禮拆得慢條斯理,略感好奇,撐開信封口往裏面看了看,倒出來一則精美的标本。

手掌大小的标本,上面貼着兩朵粉白色的小花,他不太懂花的種類,叫不出名,只覺得做的很可愛,一片花瓣被擺得歪斜,似乎隔着這小東西能看到送禮之人的一點傷心和洩氣。

程榆禮微微牽了牽嘴角,打開手機相機拍了張照。

放下标本,他撩起信封,看到上面寫着:高三十班程榆禮收。

又翻到背面,沒有找到署名。

不過有一句很可愛的括弧——(這是月見草)

是女孩子的乖巧字體。

他又往外面看一眼,确認走廊上沒有人。

同桌胖墩過來,“什麽東西?”

程榆禮說:“月見草。”他把标本舉起來放到陽光下面,細心觀賞一番。

胖墩贊道:“哇靠,自己做的?牛逼!誰送的啊。”

他淡淡說:“不知道啊。”

這是和金錢、玉器、項鏈,昂貴的珠寶不一樣的,一份世上獨一無二的禮物。

很可惜,它沒有署名。

程榆禮将它夾在課本裏,下一秒被偷看到的幾個男生起了哄。

“藏什麽呢?拿出來看看。”

程榆禮笑得無奈,“沒什麽。”

已經有放肆的人去翻他的書,程榆禮也沒攔着。

課間快要結束。英語老師踩着高跟鞋的聲音漸近。

聽見教室裏的騷動,已經打算落寞離開的秦見月又忍不住探頭看去,她看見少年那雙眼睛,含着一點無可奈何的笑意,沖着門口幾個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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