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訴欲是迂回的。秦見月說完這句話, 幾分後悔。
呼之欲出的秘密到了嘴邊,又被咽回去。因為明知無濟于事,還會加重他的負擔。
明明剛剛才說過, 不要“為了我”。眼下是他最該公私分明的時候, 秦見月走進了一個僵局。
“嗯,”程榆禮表示同意, 卻又揉了揉她的發,柔聲說, “我先出去抽根煙。”
秦見月不置可否,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
卧室的陽臺門被拉開,外面是一個露天大花園, 程榆禮在芭蕉的葉影中坐下。他是挺拔的, 即便坐着,肩也開闊舒展。猩紅的煙頭明滅, 肉眼可見的滾燙,而他清隽面容與身影之上一層淡薄的寂寥, 又中和掉火點的溫度。
整幅畫面,仍然是冷的。
程榆禮不像秦見月是個愛好記錄的人,他不寫日記。唯有幾處摘記, 她曾在他大學時期的專業書扉頁上見過, 一首北島的詩:對于世界, 我永遠是個陌生人, 我不懂它的語言, 它不懂我的沉默, 我們交換的只是一點輕蔑, 如同相逢在鏡子中。
秦見月無意翻看到, 問他是否有什麽特殊含義。程榆禮告訴她, 這是他見過對存在主義最好的注解。
他于這個世界,仿若置身事外。
從一開始,程榆禮選擇結婚的意圖,就是逃避。糾紛,撕扯,争執。他想遠離這一切。
他對她的喜歡,不是源于心動,而是恰如其分的登對。
他的心是避世的荒原。她是在荒原裏溫和淌過的,不痛不癢的溪。
于是,她在隐藏,他在躲避。
如果某一天,溪水逆流,觸痛他的根骨。
秦見月不再能夠滿足他的清淨,他便溫和地碰一碰她的頭發,說給我一根煙的時間,讓我享受一下最後的冷靜。
秦見月挪開眼,不再看他。她盯着那盞霧氣騰騰的壁燈。
要不要說呢?
有沒有必要說呢?
想起前一陣子,程母送給她的那塊寶石,回家後她将其轉贈給了秦漪。而媽媽說她不配戴這麽好的東西,執意還給女兒。秦漪的原話是:“一輩子沒戴過這麽好的項鏈,走出去都不安心。還是你留着吧。”
秦見月當時心頭苦澀在想,她又何嘗戴過?何嘗不是這樣忐忑。
忐忑地每一天,在程家,走着如履薄冰的每一步。
夏霁的聲音,撕開她的舊傷。而爺爺的警告,是敲骨吸髓的利器。
家人的尊嚴被錢財淩駕,程榆禮疲累斡旋,她只能忍氣吞聲微笑一下。
秦見月不知道眼下的一切,究竟是從哪裏開始出現了問題。
也許自求婚開始的每一步,她走的路都踩在刀尖。只是這刀口的路被鮮花鋪陳裝點過,血不太會那麽快的溢出來。
從前看新聞,女星嫁入豪門為争奪財産沒完沒了地生兒子,她當個樂子看過去,只覺不齒。而她秦見月清高至今,撞上南牆,頭破血流。
情話說的是“永遠”,真相卻是,僚機也只能庇護公主三十年。
“說抽一根,你抽幾根了都。”秦見月在程榆禮身邊不動聲色地坐下,托腮看他,笑着揶揄,“我可數着呢。”
程榆禮将煙圈吐盡,沒吸完的最後半根被丢進煙灰缸。他捏一下煙盒給她示意:“沒了。”
圍坐在一張青石棋盤桌。
月影灑在朦胧網格,秦見月将手放在上面,純白的腕上覆着薄薄的纖弱筋脈。
程榆禮握過來。
十指緊扣。她問他:“能猜到我在想什麽嗎?”
程榆禮眼眸清淡,沒什麽情緒的樣子,平平看她,不答反問:“真的後悔嗎?”
秦見月說:“真的不後悔。”她搖一搖頭,“因為還有止損的餘地。”
“啪”一聲,煙盒墜地。他沒去撿,看她許久,緩緩地從她的臉上挪開視線。
秦見月有幾分好奇,問道:“我還以為你會覺得突然呢,什麽時候開始有預感的?”
程榆禮眉間有點倦意,嗓音微啞道:“有一回你說夢話。”
她問:“說了什麽?”
“你和我說再見。”他重新看着她,語氣是輕淡的,“沒事的話,為什麽說再見?”
秦見月不由在心裏笑了下,她何止和他說過一回再見。
她如實說:“有一些事是可以溝通,有一部分是我說了也無力轉圜的。”
他問:“因為我爸媽?因為你不喜歡夏霁?你介意我和她父親來往。對嗎?”
程榆禮是敏銳的。他看得懂她的失落跟困惑。
同樣,他也看到了,橫陳在他們之間那條巨大湍急的河流。
誰會率先鼓起勇氣擡腳去邁呢?
秦見月想了想,“這樣好了,下一局棋吧,讓它定奪。”
程榆禮揉着眉心,并不動彈。只聽她擺棋盤的微小聲音。
她說:“誰贏了聽誰的。”
象棋的棋局,她在棋牌游戲上永遠是菜鳥。然而在今晚的比賽中,兩人居然僵持不下,程榆禮棋逢對手,果然人一有了勝負心,戰鬥力就會下降。他在這局棋裏表現得謹慎而倔強,最終,還是秦見月心慈手軟讓了一步棋。
她打了個哈欠,用他逼近的棋将了自己的軍,懶倦道:“不行不行,我太困了,不下了。”
程榆禮看着淩亂的棋盤,辨別不出是疑問還是肯定的語氣:“我贏了?”
她沒有接茬,起身要走,下一秒被勒緊在他懷中。程榆禮什麽也沒做,只是輕擁着她,薄唇擦過她的臉頰,似有若無一聲輕言:“月月。”
“嗯?”
“不要說再見。”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秦見月笑了下,“順其自然吧,這也是你教我的。”
她話音剛落,樓下客廳傳來一陣劇烈的動靜。
二人皆是一怔。
她驚詫問:“什麽聲音?”
下樓探查,是咕嚕又在鬧了。
程榆禮替它洗完澡,忘了把它放歸院子。
秦見月跟程榆禮只好一道給熊孩子收拾爛攤,幸好它鬧騰一陣沒打碎什麽東西,一切完好——
等等,秦見月眼尖瞄到一團碎片,她忙蹲身去看。原來是那個星座水晶球,碎在了茶幾之下。這玩意之前就被她摔過一回,導致球心有裂痕,程榆禮想辦法修複了,他是如何修複?在外面能看到那條縫隙的角度貼上一個小星星的标簽。
秦見月笑他是掩耳盜鈴。
這下好了,摔成這樣,只好統統丢進垃圾桶。精致的裝飾品終于迎來等待焚毀的命運。
《遇伶》第一期節目播出,秦見月跟程榆禮一起在家裏看,她窩在他懷裏,咕嚕躺在她的腿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第一出戲是昆曲《西廂記》,男主角是一貧如洗的書生,女主角是大家閨秀,二人沖破封建禮教束縛走到一起。一則簡單的故事,放在元朝的文化語境下,王實甫原作的思想內涵可謂驚世駭俗。
演到崔母賴婚,張生失望得要懸梁自盡。
秦見月偏頭問他:“你說古代人是不是比現代人更癡情一點?”
程榆禮不明問道:“何以見得?”
她笑說:“你都沒為我懸梁欸。”
他若有所思,推一下眼鏡:“原來癡情要靠懸梁來體現?”
秦見月嘟一下嘴巴,不說話了。程榆禮微微笑着,戳一下她鼓脹的腮幫子,泡泡癟了下去。
猶記大學時看《西廂記》,老師讓他們一邊看一邊分析張生這個人物的性格特點。熒幕上曲子在唱,秦見月在紙上寫着:“志誠”、真誠、執着、癡心。
一句“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讓她擡起頭凝神去看。
她突發奇想問同桌:“你說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那為什麽眷屬又有離婚危機呢?”
同桌答:“因為自古拆不散的是愛情,不是婚姻。”
經得住考驗的是堅固的愛情,不是合适的婚姻。
秦見月似懂非懂地點頭。
《西廂記》唱罷,輪到他們的京劇戲團,這一出上演的是幾則經典曲目,秦見月的臉在電視機裏一出現,她“啊”的驚叫一聲,“怎麽拍這麽醜?!”
她一邊嚷嚷一邊去遮程榆禮的臉。他笑着,也不反抗,就任她遮着。悠悠道:“38分鐘是吧?嗯……一會兒截下來細品。”
他被一拳打倒在沙發。
節目播出結束,程榆禮按時去給狗狗喂糧。
秦見月還在看片尾的花絮,一些零零碎碎片段播完,最後是滾動的人員名單。
她定睛去看,看到自己的名字,看到出品人,監制,導演,攝制……直到結束,也沒看到程榆禮的名字。
秦見月又調回去看了一遍,确認,還是沒有。
找完第三遍,她納悶地去到程榆禮跟前。
他蹲在門口屋檐下,手掌心裏放着一捧糧,咕嚕伸舌頭在舔。見她氣勢洶洶走過來,程榆禮看她,問道:“怎麽?”
“那個……”秦見月欲言又止。
“嗯?”
“你不是投錢了嗎?人員名單怎麽沒看到你啊。”
程榆禮嗯了一聲,淡淡說:“是我提的,不要署名。”
秦見月驚訝:“為什麽啊?”
他拍拍濕漉漉的掌心,起身說:“怕讓人抓住把柄,說我不務正業。”
不務正業?秦見月愣了下,而後輕輕一笑:“确實哦。”
他怎麽會是烽火戲諸侯、千金博一笑的周幽王呢?程榆禮可比那昏庸皇帝機敏多了。
“又亂想了?”程榆禮看她這假意笑容,一眼拆穿,哄她說,“這叫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知道我知道,理解得很。”她總是懂事,讓人省心的。
他揉着她的頭,兩人一起進去。
秦見月抽空找了一次秦沣。秦沣在外面工作幾個月才能回來一次。約他也是不容易的。這回的契機是她想剪頭發,男人常理發,秦沣認得整個生活圈裏最便宜、手法最好的師傅。就像兒時帶她穿街走巷,秦沣騎個摩托,帶着秦見月在小巷裏穿梭。
突突了一路,秦見月在初夏的烈日之下曬得差點要脫皮。
坐摩托的不爽感覺真是十年如一日。
終于到了一間破舊理發店。
秦見月率先下車,踢了踢發麻的腿。秦沣在一旁停車。
門口兩個小孩在玩一個玩具。白色的水袋,裏面不知裝了什麽填充物。
“這是什麽啊?”秦見月躬身往前,童心未泯,好奇去看。
一個小女孩擡頭看她:“這個東西叫抓不住。你看——”
水袋被撿起,又在她的手中吧唧一滑,掉地上。
換只手再去抓,又吧唧一滑,掉地上。
旁邊小男孩也去抓,吧唧,吧唧,吧唧,抓一次掉一次。
秦見月覺得好玩,也動手去抓,她右手握住水袋。
果真,吧唧一滑,掉下來了。
下一秒,用左手接住,這回她變聰明,用手指緊緊摳住,狡猾的水袋總算被她擰在掌心,裏面的液體在她指縫間鼓脹溢出。
秦見月摳得很緊,得意地給他們展示,“想抓住的話,總有辦法抓住的。”
兩個小孩驚喜地在喊“哇塞”。
秦沣過來催她一下:“別玩了,進去吧。”
悶熱的店裏開着巨型老舊風扇,秦見月路過時,頭發被重重地掀起。一頭烏發紛飛,一個理發師小姐姐迎過來:“美女做個什麽造型?”
“我想把頭發剪短。”
理發師饒她一圈看看,“你這頭發發質真好,留了不少時候吧,剪了多可惜。”
秦見月笑着答:“嗯,大學就開始留了。”
那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為了揮別過去。現在的想法也簡單,是因為脫發困擾。
秦見月在位置坐下,白布遮在身前。秦沣說要出去抽煙,秦見月說:“你在這待着不行嗎?”
秦沣笑說:“好好好,行行行。給你慣的。”
秦見月也笑起來。
“準備剪到哪裏?”
“肩膀。”
理發師舉起她的發,對鏡子說:“ok,那我剪了啊。在這裏?确定?”
秦見月點頭:“确定。”
……
從理發店出來,秦見月覺得肩膀都變輕很多,她對秦沣說:“哥,你下午上班嗎?”
“這兩天都歇。”
她想了想,“你帶我去三中走走吧。”
摩托車再次啓程。秦見月趴在秦沣的肩上,感到今年第一道熱浪打在臉上。眼前是秦沣蛻皮的耳根,她驚訝問:“你耳朵怎麽了?”
“哦,這個啊。”秦沣摸了下耳朵,“之前生凍瘡。”
秦見月擰着眉,眼神裏不無心疼:“你要不還是別開車了吧。”
“不做怎麽,我幹啥去?我去你們家程總那找不痛快?”
秦見月眉皺得更深:“我就好意勸你一句,夾槍帶棍幹什麽呀。”她想一想又說,“你可以學個手藝什麽的,你現在這樣太辛苦了。”
秦沣自嘲一句:“不辛苦,命苦。”
秦見月收了聲。
半晌,她又開口:“哥哥。”
“啥事,說。”
“我以前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秦沣把車子一剎:“好好的說這個幹嘛?”
秦見月擡頭一看,是到三中後門了。她一邊下車一邊說,“就是覺得,我好像有時說話太傷人了。”
秦沣深以為然,猛一點頭:“你還知道?!”
她被逗笑,點頭道:“現在意識到了。”
“怎麽好好決定痛改前非了?”秦沣撥她的腦袋。
秦見月被他按着頭,往後稍一踉跄,“因為我長大了。”
秦沣笑了下,大概是仍覺得她言語幼稚的一個輕嘲意味的笑。沒說什麽。
二人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走。
秦見月腳步停下,是在教學樓一層大廳的一個led顯示屏之前。程序寧所言不虛,她在這裏立了一個“拒絕校園暴力”的倡議廣告。屏幕上滾動着他們的口號與标語。最中間映着兩行大字:如果你需要幫助,或者你遇到身邊的同學需要幫助,請立即聯系我們的活動主辦方!!!
後面跟着幾則所謂“主辦方”和心理活動社的聯系方式。
秦見月拍了張照片,保存下聯系方式。
再往旁邊看去,另一個嵌在大廳牆上的電視屏上,展示着程序寧找各界人士簽字的倡議書。
程榆禮和秦見月的名字被放在一起。她想起那個正義感十足的女孩昂着腦袋說我的企業家小叔,我的京劇名角嬸嬸,不禁勾了勾唇角。
建築物的影子在地面被陽光拉成一個對角線。秦見月站在暗處。
秦沣問這都是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秦見月沒有回答。
她在想,她乘着航船,按部就班去走和別人相似的人生航線,卻無人知曉,這個女孩已在16歲被錨定在原地,被牽扯的航船在海面上漫無目的地漂。
無論漂到多遠,都會被一夕之間拉扯回這裏。
一只鈍器,将她壓在了暗無天日的海底。想竭力藏住的過去總不定時冒出來,将她毀得體無完膚。
程榆禮盡力了,他怎麽會知道,她有着他無論如何也撫不到的,最深處的疼痛。
秦見月偷偷去看夏霁的直播。頂着他的姓氏,她在深夜出沒。
她一邊看,一邊忍耐着酸水在胃裏攪弄,在洗手間不停地幹嘔,她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點一滴潰爛,靈魂一寸一寸萎縮。
利用他人的罪惡将自己撕碎。這成了自虐最好的方式。
秦見月閉上眼,沒有注意到從口袋裏飛出去的一張紙片。
紙被秦沣撿起,是一張中藥單子。
他納悶地想問句哪兒不舒服,擡頭便聽見秦見月聲音極輕說了一句:“哥,我好想走出來啊。”
她微弓着脊背,眼與睫垂下,一滴一滴晶瑩的淚順着睫毛根部往下淌着,嘀嗒墜地。
秦見月面色平靜,如一張靜止的畫。畫中唯一在流動的,那聚成線狀的液體,像梁上的雨,像額間的汗,唯獨不像是,她蓄積多年、終于在某一刻止不住傾盆的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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