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55 章

雖然是為了不想跟他碰面, 但秦見月說不在燕城,這話也不是信口開河,她正打算辭掉沉雲會館的工作, 去南邊待一陣。

恰好是那天看到群裏發來一則平城戲校的招生公告, 恰好也有意想換個環境改善一下心态。只不過秦見月還沒來得及報名,只是先借這個由頭将程榆禮糊弄過去了。

那天她在返程路上, 猶豫着要不要和他道謝,關于《遇伶》這個節目的反饋還不錯。就在遲疑幾分鐘, 敲字幾分鐘, 接着又遲疑這樣來回打轉的想法裏,時間被空耗掉, 最終她還是把這番徘徊不定的心聲憋回了肚子裏。

回到家裏, 秦漪在清洗蔬菜。

“媽。”秦見月過去,看着她的背影, 說,“我回來了。”

秦漪擦一擦濕手:“導演說什麽了?”

秦見月如實說:“他說要拍個電視劇, 叫我去給他當女一號。”

“女一號?”秦漪也聽愣了,“這不很好嗎?這導演還是個星探呢。”

秦見月搖頭:“不是,我沒答應他。”

“怎麽不答應?”

“我是覺得, 對我來說, 重要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我追求的也不多, 能把握住自己有的就好。”秦見月淺淺地笑了笑, “現在我還挺輕松的。”

秦漪有所困惑, 但不多問, 沒有勉強她:“行, 你覺得輕松就行。”

秦見月略一沉吟, 說:“謝謝理解。”

而後又提到:“對了,我準備今天報名戲校。如果順利的話,九月就過去上課了。”

“我知道,你上回說過了。還沒來得及問你,怎麽又想去學校了?”

秦見月說:“想多學一點理論上的東西,多看點書,學術造詣太差了。”

秦漪問:“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一學期結束,過年之前吧。”

秦漪說:“過去打點好自己,租房什麽的要注意點。現在壞人很多,要不媽陪你過去?”

秦見月說:“不用,多大人了。還讓你操這心。”

秦漪應了聲,就沒多問。

她回到房間裏,整理書刊。接到付銘的消息。秦見月看完付銘的發來的長篇大論,手頭頓時沒了幹活的心情。

他發來一串數字,這是他開出的片酬。

秦見月坐在椅子上,點了三遍這串數字的位數。

一點點荒誕,讓她覺得一點點可笑。

只要她輕輕點頭,這誘人的名與利就唾手可得。早一些時候,為了登上高閣,滿足心底的虛榮,她興許會心動。可惜這一切來得太晚。現在的秦見月不會再接受任何人質疑的審視,這些于她而言都成了浮雲。

秦見月在這些不斷湧來的抉擇之中,她下定決心的每一個瞬間,都察覺到自己變了一些。變化不大,但隐隐有一些。淡薄、寧靜,又或是,變得更愛自己了。

幾天後,秦見月把這件事告訴了齊羽恬。

齊羽恬說:“接有接的好,不接也好,既然你已經決定不演了,那我就告訴你你的選擇是對的,現在娛樂圈真的是錢難掙屎難吃!”

秦見月笑着問:“怎麽回事?”

“因為會碰到一群對你指指點點的爹味男同事,滿臉寫着‘男人大可不必這麽完美’,拍戲的時候還會進行一些揩油操作,我真的是yue!”

她們步行在側舟山的山路上,夏日傍晚來散步和競走的人很多,還有不少騎車的少年人。穿着白衫,在飛快的車速裏衣服鼓風,讓人覺得青春。

“沒想到你也會遇到這種事。”

“怎麽不會呢?”

秦見月說:“你家境還挺好的嘛,粉絲也多。”

齊羽恬十分真誠地告訴她:“這太尋常啦,家境好也沒用,女孩子如果沒有強大的靠山,真的很難走。”

秦見月嘆一聲說:“隔行如隔山,我不是那塊料。不止你說的這些,很多事情我都應付不來,想來想去,我還是老老實實唱戲好了。”

兩人牽着手往山頂上走。

“那你接下來怎麽辦啊?你還回戲館嗎?”齊羽恬握着秦見月的無名指,她從前常常會習慣性地摸一摸她的鑽戒,此刻的指頭卻空空如也。

秦見月告訴她:“不回了,我也是顧慮這個,所以先打算去戲校進修一段時間,再後面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齊羽恬問她:“你就為了躲程榆禮啊?”

秦見月說:“不算是,只是想重新做人,希望每一步都往好的方向發展。活到老學到老嘛。”

齊羽恬嘆一聲,說:“真的很佩服你能堅持這麽久,我記得當時京劇社解散對你的打擊還挺大的。”

秦見月自嘲說:“沒辦法啦,也不會做別的。而且都是以前的事了,”談起以前,她不免嗟嘆,“打擊大的又何止這一次呢?”

齊羽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秦見月站在一座山頭,看着底下漫天的紅霞。觸景生情,在想那些年在三中的點滴。

好在她已經有了“重新做人”的決心。無論是記憶裏永遠只有一個背影的少年,還是在雪地裏幫狗狗清理毛發的那個溫潤的男人。身影相疊,一同留存在了人生路口的轉角。不會被她帶進下一個階段。

齊羽恬已經快馬加鞭走到了山頂的涼亭,那裏圍着好多人在拍照。她激動指着紛飛的螢火蟲說:“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亭子嗎?”

秦見月循聲望去,原來程榆禮沒有騙他,看着透亮的流螢,在檐下,在灌木叢中,她不免心中泛酸,也是最後一次為他濕了眼眶。

……

秦見月在網上找了個平城當地的兼職工作,一位家長在為孩子招戲曲老師。招的是京劇的花旦行當,秦見月恰好符合這個要求。為這份工作,她啓程去平城的計劃提前了。

八月末,秦見月是在出發的路上看到程家的消息。彼時,一個夏天快過完,“程”這個字離她的生活已經相當遙遠,連同那個深埋心底的名字,悄悄将其念出時都變得幾分拗口。

釋懷或許就發生在這樣日複一日的疏離之中。

這樣的遠才是他們之間應該保持的,穩定的距離。

她從新聞中了解他的家事,而她于他下落不明。

那通讓秦見月恍神的新聞是,程乾生病了。

航班提醒關機,即将起飛,秦見月尚沒能看完一條新聞,只得被迫把手機關掉。而關機前一秒鐘,她看到最後一條剛剛傳進來的微信消息。

備注是“嚴蘇遇”這三個字。他說:秦老師,出發說一聲。有需要我去接應,旅途平安。

這個嚴先生就是那位為女兒招戲曲老師的男人。

下一秒,手機變黑屏,秦見月看到自己的臉。沒有了回複的時間。她無可奈何挑一下眉,把手機放進背包。

很快,飛機沖上雲霄,秦見月在雲端飄搖之時,又覺得有些心神不寧。算了,想他程家的事情做什麽?她該想着落地時有人接應,這才是讓人欣喜的積極消息。

程榆禮那次給見月發了消息,後來卻沒有回過側舟山,确實是有幾本書落家裏了,但他不急着去取。

聯系見月實則是想要跟她見一面。給她備了一份生日禮物,因為去年承諾過。可惜三言兩語就讓她給拒了,合理懷疑那句“不在燕城”也是诓他的。

可即便如此,程榆禮能有什麽辦法?最終,他在郁郁寡歡中等來了爺爺病重的消息。

人被送去醫院時,程榆禮不在家裏,是聽沈淨繁描述,那天在桌上吃飯,程乾突然腹部疼痛難耐,側身倒在地上便不起來。

壞消息,程乾肺癌确診。不幸中的萬幸,是早期。

人在醫院度日,家裏的矛盾都指向了程榆禮,父母回來便犀利地指責他,要不是為他那點破婚事,爺爺根本就不會被氣倒雲雲。

饒是他和老爺子吵過幾回,這肺癌也不是讓人給氣出來。程榆禮冤枉。

不過他現在不狡辯了。

程榆禮看似又回到從前那般任人擺布的沉默姿态。

極靜的病房裏,程乾剛做完手術,在吊着點滴,程榆禮閑适坐在一旁休憩,輕輕撥着手裏一串剛到手的佛珠,他不信佛,就覺得一顆一顆這麽順過去很容易靜心,便于修身養性。

長夏結束,恩怨收場。又回到最初的好整以暇的姿态,就像指針被撥回到正确的時區,慢慢轉動。

不過也有些微改變,程榆禮從前喜歡保持室內低溫暗弱,現在卻将窗簾全都敞開。是因為老人需要陽光滋潤,也是因為想要曬一曬陳舊洇濕了多時的心情。

程榆禮合着眼,手擱在腿上,有一下沒一下撥着那串珠子。

程乾在病床上躺着,忽的伸一下手。

看護的程榆禮擡眼瞥過去,沉聲問道:“您要什麽?”他起身,遞過去一杯溫白開:“喝水?”

程乾手臂僵直,這麽一揮,杯子險些被他摔落,還好程榆禮握得緊,沒讓他這憤怒的推搡得逞。

他看着病床上枯槁的老人,不多時之前,他還在家中對着自己頤指氣使。

那天的餐桌鬧得人仰馬翻之後,二人幾乎沒再進行過溝通。後來程榆禮氣倒是消得快,但程乾不是他這般淡薄的性子,有些事哽得咽不下去。

老頑固得很。

雖說心知肚明程乾的病情跟他沒太大關系,程榆禮還是決心趁此機會給他爺爺道個歉。

“他們都說,您是讓我給氣病的。”程榆禮站在床前,将杯子放到程乾夠不着的地方,眼神淡淡地看他,“您覺得是麽?”

趁着程乾有話要說又說不出口的契機,程榆禮跟他講了幾句誠心實意的話:“爺爺,我不是有意要跟您反沖。我從小沒什麽脾氣,您叫我做什麽我都應了,唯獨離婚,不瞞您說,我心裏有疙瘩。”

“我當初跟月月結婚,就沒有要跟她分開的打算,我也明明白白給了人家承諾,但又架不住我家裏頭這堆破事兒讓人不快活,我夾在其中束手無策是我的錯。”

“我原以為分開過一陣子,這疙瘩就能消了。我高估了我的自愈能力,我也做了一些必要的反省。在月月的角度來看,她要面對我們程家這樣的家庭,沒有安全感是必然。”

“我想跟您說的是,如今也不談什麽懊悔不懊悔了,就說如果還有機會,如果她還願意。我還是很想要跟她共度一生。”

程榆禮坐在床沿,手輕輕交握着,又略顯黯然說道:“不過我現在說這些都是徒勞,她既然下定決心要走一定是傷透了心。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會回頭。”

“這是見月,其次說一下夏家。夏橋的妻子陳柳然出了什麽事兒,您應該比我更清楚更早知道。夏家自己的爛攤子都收拾不幹淨,您既然看不上見月,又何必惹上這麽更大一麻煩。僅僅是因為夏霁嘴甜伶俐,讨人歡心嗎?可是婚姻靠得不是歡心,不是伶牙俐齒。我無法忍受和一個不心動的女人過一輩子。我是勸您打消這個念頭。不正确的撮合只會傷人傷己。”

程榆禮知道程乾清醒着,他親眼看着爺爺的眉毛在動。微微一笑說:“聽進去了嗎?沒聽進去的話,我改天再來念叨幾句,跟您小時候唠叨我似的。”

程乾喘了兩口氣,八字胡被鼻息吹得打卷。

“生氣了?喝口水吧?”程榆禮故意挑釁似的,用調羹舀了一口白開水要給他爺爺灌,程乾牙齒咬得那叫一個緊。程榆禮樂得,用紙巾給他耐心擦一擦。

他俯身貼在爺爺耳邊道:“你要是聽得糊塗,沒弄明白,我精簡點兒給您說——程榆禮的愛人,只能是秦見月。”

他的話音剛落,外面天際傳來一聲飛機的轟鳴。莫名被吸引着,程榆禮擡頭望去。一道被越拖越長的飛機雲,像是飛機對天空表達不舍的告別。

……

程乾動完一次手術後,身體恢複了一些。沒那麽時時刻刻需要一堆家人陪護着,程榆禮便也輕松了許多。

沒過多久,他去找了一次鐘楊。

程榆禮和鐘楊的生活方式兩個極端,一個清心寡欲琴棋書畫,一個花裏胡哨活色生香。

鐘楊前幾年退役,辦一個俱樂部給人當教練,空閑時間多得很,他活出了他們這圈子裏纨绔公子哥的标準。

“我這兒‘嫂子’還沒叫順口呢,你怎麽就這麽快讓人給甩了?”

臺球室裏,鐘楊用殼粉擦着杆,不留情面奚落他一句,十足的幸災樂禍。

程榆禮沒參與他跟他兄弟的游戲,靜坐在一旁吸煙。他這陣子恢複了正常的作息,這才平複掉眼底那點愁思。聽鐘楊這麽說,程榆禮淡眸睨過去:“你這風涼話說得也太晚了。”

鐘楊樂了:“知道了,你讓人甩了倆月了。”

程榆禮不置可否掀一下唇角,笑意很淡,沒跟他計較。轉而看了看四下裏左擁右抱的一群兄弟,他問鐘楊:“今天怎麽沒見你帶個女伴過來?”

鐘楊打了兩顆球,聞言頓了下動作。忽的擺出一副心煩意亂姿态,沖着程榆禮說:“爺的名聲就是讓你們這幫人給敗壞的。能不能積點兒口德,別在外面造我的謠。搞得現在妞都泡不到了。”

程榆禮低頭輕笑一聲:“你還有泡不到的妞?”他戲谑說完,起身過去,“別玩兒了,請你吃個飯,有事要問。”

鐘楊不反對,他收了杆,叫個人過來清理桌子。出去時,程榆禮正站門口等着,穿件薄薄T恤,從後面能看到硬朗的肩胛骨痕跡。鐘楊走過去攀了下他的肩:“走,上哪兒吃。”

暮夏的風掃過衣衫,暖暖的氣味像是回到校園時代。程榆禮帶鐘楊去下館子。兩人坐在嘈雜的中年男人之間,沒喝酒,一人一杯果汁,程榆禮夾着根煙,好久不動筷,這頓飯吃得寡淡。

終于,鐘楊開口問:“你想知道她哪些事?”

程榆禮輕撣煙灰,淡道:“她現在在哪裏工作?”

鐘楊說:“平城。”

程榆禮眉心微動,喃喃一句:“這麽遠。”

吸了半截的煙沒有再抽下去的欲望,他略顯粗暴地将其揿滅。

鐘楊嘲笑他:“這就遠了?你能不能有點追人的信念。”

程榆禮語氣微涼:“沒說要追,問問。”

他掌心無序地揉着一只煙盒,有一下沒一下地捏着盒口,不難看出心底複雜情緒。

“嗯,你沒追。”鐘楊看他這諱莫如深樣子,實在覺得好笑:“還有嗎?沒有我吃飽撤了啊。”

程榆禮眉梢輕揚,警告口吻:“誰同意你撤了。”

“那你倒是別這麽一收一放的,你不說我能知道你心裏想什麽?”

又在桌上轉了兩下空空的煙盒,程榆禮低聲說:“說說以前高中的事情。”

“高中啊,”鐘楊托腮,細想一番,“挺文靜的,很內向,學習很努力很刻苦,成天就在悶着頭學習,學習,除此之外,也沒什麽大事跡。我待學校時間不長,真沒什麽印象。”

程榆禮“嗯”了聲,過半天想起什麽,又問:“她有個暗戀的人,你知道是誰?”

鐘楊愣了下,笑說:“看不出來啊,你這人還挺八卦。”

程榆禮:“說不說?”

“你這麽說我哪兒會知道?就沒別的信息了?”

他想了想:“是個學長。”

“秦見月暗戀的學長?”

鐘楊看着程榆禮,頃刻陷入沉思。

程榆禮又補充道:“姓張。”

鐘楊想的不是這件事,他在想那次在巷子裏,看到夏霁拍的視頻,她在視頻裏說“拍給程榆禮看看”,那時他還納悶為什麽要提到程榆禮,有所懷疑但沒細想。

此刻,鐘楊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這對面的男人一番,好似許多事情都漸漸明晰,至于他一直很好奇的,秦見月為什麽會招惹到夏霁,他心頭那一點困惑也迎刃而解了。

事情環環相扣連成了一個圈。

程榆禮對他這漫長的審視感到不明所以,正要開口問句怎麽了,便聽見鐘楊輕哂了一聲,他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不姓張,她騙你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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