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頁的日記, 歷經兩個學期。纖細的筆觸孤零零地走完了一場秋冬春夏。
程榆禮一字不落地看完,完完整整翻過一遍,仿佛看到一顆心的初生和寂滅, 起初, 每一個文字都鮮活靈巧,直到某一天, 所有假象在一瞬間被烈焰燃盡,淩空的灰燼終于冷卻, 緩緩沉底, 碎得體無完膚。
本子被她用掉三分之二。留下字跡的紙張有陳舊的歲月印痕,疊在一起, 飽滿得如同少女豐富的情愫。
她幻想的、杜撰的那個少年, 膨脹起來、又瞬間被戳破的欲望,塞滿字裏行間的酸甜苦辣的碎片, 拼湊起這段盛大又微茫,刻骨銘心又諱莫如深的暗戀。
她寫下每一次微小的努力, 努力學習,讓他們的名字出現在一張榮譽榜上,盡管年級與年級相隔甚遠, 那繁繁複複夾在他們之間的幾十個名字, 就像她到他的距離, 千岩萬壑, 重巒疊嶂。
即便她拼盡全力, 甚至也擠不進他的餘光。她也為之全力以赴。
【這樣的話, 你總有一天可以眼熟到我吧?應該……可以吧?】
她在小市場買劣質的直板夾, 為了不讓媽媽發現, 偷偷起早折騰她的頭發, 希望她的自然卷可以消失,好讓今天遇見他時,那蓬蓬的劉海不會再起飛,而蓬蓬的劉海沒有變溫順,她卻笨拙地燙到手。最終他對她近乎無視的匆匆一瞥,就讓這所有的一切付諸東流。
她呆滞地在人群中揉搓着指尖的水泡,若無其事地走回教室。
【突然覺得很無力,高三的學姐都好漂亮好成熟,她們的頭發怎麽可以那麽漂亮呢?可能全世界只有我傻到每天跟幾根劉海作鬥争。哎,到底誰會在意我的頭發啊?!程榆禮,我真是個傻子。】
她失落,遺憾,甚至掉眼淚,再重新鼓起勇氣,他們的每一次眼神交彙是用她無數次的試探、退縮、游移和計算換來的。
【都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那我盡量多和你擦幾次肩,這樣下下下輩子我應該就能和你說上話了……算了!聽起來還是做夢比較快。】
她受了傷。在那個夏天。
【我今天在器材室裏,經歷最絕望的一刻,我承認我叛變了,我遷怒到了你,如果不是你,我應該不會這麽倒黴吧?可是我也想不到你有什麽錯,只能怪我不自量力。】
這裏,她的字變得深刻,像在紙張上發洩着什麽,最終又将這份怨氣無力地化為一滴淚,暈開最後一個“力”字的墨。
最後一頁,六月二號,終于風平浪靜了,輕舟已過萬重山。
她寫下:【程榆禮,你是光,也是深淵。】
……
程榆禮乏力地癱坐在椅子上,翻完這129頁的日記,軟弱從四肢蔓延到全身骨骼。他似乎使不上一丁點地力氣來做任何動作,只有在頁數之間挑來挑去的指,變得機械,漫無目的,一頁又一頁,重新翻看一遍。
——你是光,也是深淵。
謎底在此刻幾乎昭然若揭,程榆禮不用去細想,那個視頻裏的聲音清晰浮現。字字泣血的控訴蕩在耳畔,抹不淨,忘不掉。
他緊緊地按揉着太陽穴,想止住這一刻青筋的跳動和冰涼砭骨的疼痛。
被攥了有一小時之久的日記本終于從他手心滑落,程榆禮撥了一通電話出去:“見一面,在哪?”
那頭的鐘楊語塞半天,語氣些微不耐:“我怎麽記得我們前不久才見過,這都幾點了?”
程榆禮确實沒太注意時間,這才擡頭看去,窗外夜色如水,青山靜谧,孤月高懸。
鐘楊不解道,“想找第二春也別打我主意好吧,老子鐵直。”
“在哪兒?”他罔顧揶揄,又問一遍。
“準備睡了。別來。”
程榆禮不以為意,不由分說道:“我去你家,接應一下。”
“……”
深秋的夜凄寒冷寂,璀璨的霓虹也毫無溫度。開車在無人大街上,程榆禮出一手冷汗,他覺得眼花,經沿密密匝匝的樹木模糊一團,變成細密的文字。
想要消除這劇烈的痛苦,程榆禮猛踩油門,把車子開得飛快,還超了幾回車。二十分鐘,趕到鐘楊的住處。
男人從裏面把門推開,不打算把他迎進家裏的意思:“什麽事?”
“進去說。”
鐘楊拿他沒轍,于是松開門把,程榆禮自如地進入。
在這大得能養馬的大平層裏找了一處最狹窄的單人沙發坐下,頭上一盞冷色的燈懸着,他的姿态看起來仍舊散漫,但燈光下虛浮的神情讓人看出凝重緊繃的狀态。程榆禮閉着眼,長指輕輕握拳擱在膝上,聲音沉冷到了極點:“高中的時候見月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鐘楊無奈:“我說了我不能說,你怎麽就那麽執着呢,幹嘛不親自去問你們家寶貝月月?”
“大概猜到了,八九不離十。”程榆禮答非所問這樣說着,又輕輕掀起眼皮,淡瞥他一眼,“你補充一下全貌就行。”
“你想知道哪些?”
“她和夏霁的過節。”
鐘楊站旁邊牆邊,看着程榆禮,拗不過程榆禮這副理直氣壯的姿态:“你知道了?”
他說:“我看了她的日記。”
這麽說,鐘楊像是松氣也像是洩氣,他稍稍一揣度,嘆道:“行吧,你等下,我想起一個東西還落我這兒,給你找找。”
說完,他往卧室裏走,過了很久,鐘楊回來,手裏掰弄着一個老式的諾基亞手機,底下墊着一個充電寶,他蹙着眉研究半天,總算是把手機開了機,眉心松開,露出“還行,還能用”的如釋重負神色,很快,一陣響亮的開機鈴聲響起,伴随着程榆禮心底的鼓鳴嗡嗡。
“這是什麽?”
鐘楊站他跟前,遞過去手機,程榆禮卻沒伸手接。他懶散倚在沙發上,稍稍睨過來,謹慎地瞧着這個粉色外殼的老式手機。
“不是想知道?你自己看,”手機終于還是被丢在程榆禮的腿上,鐘楊說,“這可是我答應了替人保密的,沒品一回,你趕緊看,別拍別錄,看完我銷毀。”
他說罷,去旁邊悠閑地接水喝,室內剩下水流淅瀝的聲音,還有程榆禮手機上這個手機裏發出的一些尖銳的喊叫聲。
被丢在腿上的手機倒扣着,視頻已經開啓了播放狀态。男人懸着的指變軟弱,甚至不敢将其握住。
直到裏面傳來一聲激烈的求饒。
他聽出了見月的聲音。
她說:“夏霁,你真是個瘋子。”
是在一個巷子裏。
鏡頭記錄下少女永恒的十六歲容顏,但不是美好的。她去奪手機,被兩個男人粗暴地扯開胳膊,畫面裏那個纖瘦柔弱,被死死擒住,淚如雨下的女孩,是他的見月。
被侮辱,被扯開校服,被人摔在牆上,頭破血流的,是他的見月。
被剪碎衣服,尊嚴盡失,無論怎麽反抗都會被一次一次按回去的,是他的見月。
鏡頭外面的夏霁笑着,她尖酸又淩厲,說着:“錄你們做.愛,回頭放給程榆禮看看。好不好?”
時隔多年,他看到她的恐懼。
程榆禮無法忍心再去看一眼她心底那道凄楚和絕望,但他逼迫自己看下去,穿過漫長的時間,他和女孩萬念俱灰的眼對視。
他的腕不受控在發抖。
秦沣說她因為他被欺負,他疑心過一瞬,但又覺得,這個“欺負”的主角是指他的家人。
她曾經說過“你生活在天上的人”,她寫下的是“你是深淵”。
她在最痛苦無助、走不出的掙紮之中,心灰意冷地想要離開。
而他說的是什麽,他說的是“見月,再勇敢一點”。
視頻播完,又自動從頭開始播放,畫面裏的圖像一幀一幀變得模糊失焦。
鐘楊端着水杯看他一會兒,又自覺避開眼去,到落地窗前看那寂寥秋色。郁郁蒸蒸的葉在一夜之間凋敝,風卷殘雲收走地表的溫度。路面的行人行色匆匆奔赴回家的路,萬家燈火裏也有争不完的糾葛,消不完的愁。
程榆禮将手機輕輕反扣,爾後擡手捂住眼,指縫之間無聲地溢出滾燙液體。
從鼻梁滾落的眼淚,砸在手腕上,灼痛纖薄的筋脈,一滴一滴,墜落進暗無天日的苦海,一片一片,凝聚成追悔莫及的悲痛。
秦見月最近過得前所未有的快意。
平城是一座水鄉城市,湖光山色,碧波潺潺。秦見月住在一處水弄堂旁邊的客棧,她進修的戲校在偏遠郊區,這一片景點未經開發,沒有那麽多古鎮游客,有種世外桃源的優美清淨。
她參與的這次學習活動相當于一個集訓項目,由平城戲校和市劇團聯合培養一批學生,授課地點臨近戲曲傳承中心。在充實的上課時間之外,她忙碌于小朋友的教學。
至于為什麽她住在客棧,這件事情說來話長。
秦見月帶的學生是一個十歲小女孩,名叫嚴曉蝶,她的父親叫嚴蘇遇,是一名單親爸爸。單親的緣由,秦見月沒立場過問。她也沒那麽好奇,不過覺得嚴蘇遇才三十出頭的年紀,暗暗揣測嚴曉蝶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後來相處融洽自如下來,嚴蘇遇自然而然向見月坦白,曉蝶其實是他領養的。
這個嚴蘇遇是個手藝人,制作一些陶陶罐罐,頗有韬光養晦的隐士風範。在平城,這類手藝很吃香,吃香到讓他成功地經營起了一家客棧。
秦見月在郊區租房不便,嚴蘇遇便大方地邀請她來客棧裏住。他給她留出一間舒适的單間,也能保證安全,秦見月起初認為不合适,但嚴蘇遇從容地笑說:“沒事,我們可以在小孩的學費上講講價。”
他春風化雨的柔和,讓她有了很合理的下榻的理由。
客棧叫做“觀風園”,打造精美,格局像是正統的皇家園林。
她說:“觀風園?風要怎麽觀?”
“風也有形态。”嚴蘇遇一邊說道,一邊抛出一張紙巾,被一陣不輕不重的西風掃過,一瞬間纖柔疊起,又飄然落地,他說,“看見了嗎?現在是這樣的。”
秦見月那時看着他扔紙,有那麽一瞬間,她想起了程榆禮。
秦見月不喜歡單眼皮的男人,所以在她的審美裏,嚴蘇遇不算帥哥。
他們的長相千差萬別,但骨子裏有那樣一點東西是共通的。
只不過嚴蘇遇有游刃有餘的經商經驗,生意人,他的潇灑氣性能把笑臉逢迎演變得不那麽讨人厭。他的輕柔是對任何人。
程榆禮在第一眼看上去,只有如孤鶴般的高雅,加上他本性裏的淡漠随性,即便在笑,也常常顯得拒人于千裏之外。
如果說嚴蘇遇是莺歌燕舞花園裏的春風,程榆禮就是天寒地凍薄冰上的日光。
都是暖,又不盡相同。
觀風園人流量不大不小,常來常往都是些清新脫俗的雅客,走過通往卧室的亭臺樓閣,能夠看到底下水流汨汨,和漂浮在水面表層的藻荇。
秋季微涼,秦見月收緊了大衣,心情頗好地哼起了曲子。
她選擇在平城戲校進修的原因還有一個,在招生廣告上看到了她很向往的師資團隊,雖然是昆曲和黃梅戲的老師,但總體來說戲曲都是一脈相承。京劇有京劇的磅礴,昆曲有昆曲的柔婉細膩。不喜歡昆曲的人總說,看慣了将相王侯、男歡女愛,覺得這些調調沒意思。然而能世世代代這樣唱下來,一定是上乘佳作,是耐聽的。戲曲也是靠這樣的內在形式支撐着,才多給它添一份人文的美。
情情愛愛也是重要的。
胡思亂想着,就邁進客棧的大廳。
秦見月見四下沒人,她去身高體重計上稱了一下。
“秦老師回來啦!”嚷嚷的人是在等着她講課的嚴曉蝶,她正趴在客棧大廳的前臺做功課,探出一只腦袋來看秦見月。
沒有想到,這機器會自動出聲,機械的女聲傳出來:
身高162.5cm
體重47.5kg
“好瘦。”嚴蘇遇捧着一杯茶,倚在櫃前看着她笑。
秦見月羞恥地捂住顯示屏:“不要看啦。”
他很抱歉說:“不好意思,聽到了聲音。”
“我已經長胖很多了,真的瘦嗎?”
“我說真的,很勻稱。你離婚前應該沒有現在漂亮。”禮尚往來,見月和他提過自己的一些事,嚴蘇遇還真是一個坦率的人。說得秦見月神色變得幾許微妙。
她轉移話題說:“對了嚴老師,我忘記跟你說了,我那個房間的燈壞掉了,你要不要請人來修一下?”
“燈?”嚴蘇遇略一挑眉,說,“你帶我去看一下吧。”
“好。”
年久失修的是一盞吊燈,複古的灰白色燈罩,被嚴蘇遇擡手輕松卸下。看來也是個修理能手,秦見月不由唇角輕勾,看着男人寬闊的肩與平直的背,笑意又在看似靜止的時間裏慢慢變酸。
“你坐一下吧,站在這裏看着我有壓力。”
秦見月失笑,而後聽話地坐到一旁去,百無聊賴地玩了會兒手機。
很快,新的燈泡被擰上,還沒有亮起,室內一片漆黑,嚴蘇遇忽的笑了聲:“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秦見月愣了愣,也跟着笑了:“說到點子上了。”
這通電的活兒确實是得用上數理化。
說是坐在一邊,為了不給他壓力,秦見月還是忍不住悄悄擡眼望去。看得片刻失神。
明明不像,可就這樣看着看着,變得挪不開眼。她現在不再去思念他,但一碰上有關他的細枝末節,又會引發一陣漫長的惆悵。
“在想什麽人?”嚴蘇遇走到一旁桌前去取安裝工具時,他點醒了在發愣的秦見月。
“沒……”她喃喃地說,低下頭。
同一時間,手機進來了一條電話。
她忽然覺得,删掉備注這個操作簡直就是掩耳盜鈴,因為她早能将他的電話倒背如流。
是在那天夜裏,那個十月末的夜晚。南方大面積降溫,秦見月坐在單薄衣衫遮擋不住的入骨寒意裏,她接到了程榆禮的來電。
這個在她的生活裏變得遙遠生疏的名字,只要這樣輕描淡寫的在眼前一出現,就會撞進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為了拔除,傷筋動骨。
好久不聯系了,既然來電,勢必有事。
秦見月好整以暇地微笑着,盡力克制着心緒,輕聲道:“喂?”
電話那頭的男人卻沒有了往日從容與淡然,他的聲音是碎的,低沉破碎得不像程榆禮永遠那輕飄飄的聲線,如同從泥濘裏爬出一樣潮濕沉重:“秦見月,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麽離婚?”
新的燈泡在那一瞬間被旋好,啪嗒一聲開關重啓,秦見月下意識去看那奪目燈光,但被眩得眼球發脹,她緊急避開。這尖銳的光源照射讓她眼中慢慢爬起幾道紅血絲。
她似乎聽見程榆禮的哽咽。饒是不敢置信,但他的聲音,分明就有那麽一道流過淚的厚與稠。他說:“我寧願你只是不喜歡我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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