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64 章

秦見月來消息時, 程榆禮正伏案寫字,鋼筆的墨汁在最後一個字符上用盡,他擡頭看到窗外的鵝毛大雪。

另一只手指間正夾着一根煙, 輕撣一下煙灰。公寓在高樓, 平靜地看着漫漫升起的萬家燈火,臺燈的光圈在窗玻璃上繪出自己的模樣。快除夕了, 外頭張燈結彩,年味很重。

這歡愉不是他的, 一個人的房子稱不上是家。

程榆禮把煙抽完了, 慢條斯理地合上筆帽。用紙巾擦一擦滲在指腹的墨。

正準備去洗手時,手機亮了。

他立在桌前, 斟酌着回複。

回完那一句“我帶着狗去接你”, 秦見月發來一句:好吧。

“好吧”這兩個字聽起來總有幾分勉強。程榆禮現在多疑到會摳着字眼揣摩對方想法了。他緊抿着唇,看着她的答複, 想她話裏是不是有勉為其難的無奈。

程榆禮在白天看到嚴蘇遇發的朋友圈,他沒有随見月一起回燕城。不知道他們發展如何, 姑且認為威脅解除。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

這時,沈淨繁來電。程榆禮一邊接聽一邊去洗手。他問:“奶奶,怎麽樣了。”

老太太說:“求了, 幫你求了, 比你爺爺的事兒還着急。”

程榆禮失笑, “勞您費心了。”

沈淨繁打趣道:“人家師父也是納悶, 說你這孫子長這麽俊還要求姻緣。”

他問:“您怎麽說?”

“我說他是弱水三千, 只取一瓢。那些爛桃花, 您都給他擋擋。”

程榆禮滿意道:“謝謝奶奶。”又說, “幫我向爺爺問好, 改天去探望他。”

沈淨繁聲音拔高一些:“你快別去探望你爺爺了, 他現在巴不得離你遠遠的。”

在病床上那陣子,程乾被程榆禮叨叨得心煩意亂,病愈後就出去游山玩水,總算落了個清淨。前一些天才回到家裏。程榆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沈淨繁說:“能做的我都幫你做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程榆禮輕輕“嗯”了聲:“盡人事,聽天命。”

挂掉電話,他去寵幸一下今天的“功臣”。咕嚕趴在地上玩小玩具。程榆禮過去和他溝通:“要見到媽媽了,開不開心?”

咕嚕沒有搭理他,繼續玩它的小玩具。

程榆禮把它抱起來,小聲道:“爸媽要是和好了,給你找個女朋友。怎麽樣?”

咕嚕蹭一下從他懷裏竄起來,搖頭擺尾興高采烈。程榆禮好笑道:“這時候就聽得懂人話了?”

接着,狗狗被強迫看起了秦見月的照片。

程榆禮想帶他熟悉一下母親的感覺,一張一張照片翻給它看,并講一講往事。到後來咕嚕在他跟前睡着,程榆禮便沉默地自行翻閱。其實相冊裏這些照片,早就被他來回翻爛了。

在寂靜的夜裏,他獨坐着,許久想起什麽。起身去書桌上疊好寫滿字跡的信紙,塞入薄薄信封。

大雪天,程榆禮到了蘭樓街,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不少。秦見月的家門半敞着,家裏燈光盡數亮着。程榆禮牽着狗狗下車,在門口站一會兒,看到秦漪的電瓶車開過來,他稍稍後退讓路,低低喊一聲:“媽。”

秦漪被這聲媽吓得不輕,龍頭一歪,差點在冰面上滑倒。

程榆禮忙上前攙扶一下:“小心。”

“小程欸?”秦漪把頭盔摘下來,“好久不見你了。來這兒有事?”

他想了想:“我來看一看月月。她說想遛狗。”

秦漪才看到程榆禮旁邊的狗狗。興奮地過去親熱一下:“哎喲喂,咕嚕咕嚕都長這麽大了。”狗狗也很激動地在秦漪身上蹭。

程榆禮站一旁看,溫和地笑着。

秦漪沖門裏喊了一聲:“月月!——秦見月?!”

無人應聲。

她對程榆禮說:“可能在洗澡,你進來坐一下吧。外面太冷了。”

“嗯。”

秦漪牽着狗狗往裏面走,程榆禮跟在後面。

院子裏又多了一些花草,他很久沒有來過了,院牆翻新過,二樓陽臺的窗戶換過,空調外機也是新的,夏天不用再在暑熱裏煎熬。視線掠過這一些,邁步進大堂,秦漪讓程榆禮坐下,她去找見月。

浴室裏傳來一應一答的聲音——

“誰啊?”

“程榆禮。”

“那也得等我洗好再出去呀,急什麽。”

過會兒秦漪又折返回來,“她還在洗,磨磨唧唧,你等會兒。”

程榆禮點頭道:“不着急。”

秦漪要給他端茶倒水,程榆禮說不用了,他坐會兒就走。又問秦漪:“最近身體怎麽樣?”

秦漪說:“挺好,挺好。”她轉念想到程家那回事,同樣關心問了句:“你爺爺還好吧?”

程榆禮說:“幸好發現得早,現在恢複得很好。”

秦漪說:“好就好,好就好。”

安靜了一會兒,咕嚕叼着一只鞋在門口亂甩,程榆禮正要斥它,秦漪叫住:“沒事沒事,你叫它玩去。這拖鞋穿不了了。”

程榆禮一時沒吭聲,耳畔有個收音機在放着見月唱過的曲子。是《青冢前的對話》,王昭君的念白。故人不見,舊曲重溫。徒添傷感。

過了許久,程榆禮對秦漪緩緩開口說:“媽,我的家庭很複雜,你已經見識過。當初給你和月月帶來的不快,我沒有及時做好疏通調解,是我不好。事後很自責,沒有找到合适的契機來道歉。”

秦漪愣住:“道歉?道什麽歉?”她擺手說,“不必不必,嗐,這都多久了。”

程榆禮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因為我不喜歡紛争,所以遇到許多事情的碰撞,我會第一時間選擇逃避,能不直面就不直面,這導致很多矛盾懸在那裏無法解決,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複雜,直到有人為我的逃避而受傷,我才不得不去面對。

“真正愛一個人是不該讓她受苦的。現在回想,我一定是一個很糟糕的丈夫,讓她的失望大過這一些年對我的情意。”

秦漪道:“怎麽會,她回來從沒有說過你半句不是。”

這話也不知是寬慰他,還是在給他的情緒雪上加霜,程榆禮不由哽了一下,閉了閉眼。他的聲音啞下來幾分:

“她的離開給了我一個成長和反省的空間。如果還有機會,我會先建立好一個遮風避雨的家,再請她進門。月月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我無法接受我們就此離散。”

“媽,既然我們都不希望她再孤注一擲,拿婚姻當賭博,這是我給你的承諾。我也不會再讓她兩手空空。”

秦漪聽得心生感慨,有半分鐘的恍神,正要開口說句什麽。裏面浴室傳來呼喚聲:“媽,給我拿件毛衣,冷死了!”

秦漪應了聲,跟程榆禮說:“我去給她送衣服,你再坐會兒。”

程榆禮沒有吭聲。秦漪起身離開後,他俯身把咕嚕的項圈挂上,揉了揉他的腦袋,便往外面走。

秦見月洗好澡出來後,程榆禮已經不見了。狗在門口玩着拖鞋。秦見月本還在好奇他去哪了,看見長大的咕嚕,“哇”的一聲撲過去抱住它。

秦漪絮叨着:“欸這小程,怎麽不說一聲就走了——诶诶你別這麽抱,剛洗完澡,一會兒毛全蹭身上了。”

秦見月高興得很:“沒事,大不了再洗一次。”

咕嚕也興奮得很,在它媽身上舔來舔去。

“走咯,出去玩!”

去外面遛了一圈狗狗,回來時天已經很黑了。

秦見月手插在兜裏,哼着歌往巷子裏走,她在想接下來要怎麽處理這只“單親狗”,既然程榆禮沒及時把它要回來,看來他還是很通情達理想讓見月和它多相處幾天。

她滿意地勾了勾唇角。

往巷子深處走,耳邊傳來二胡的聲音。

秦見月步子頓了頓,側眸去看那堵院牆。

一樣的雪天,一樣的二胡聲。故人不見,舊曲重溫。雪水濕了肩。

狗繩被栓在旁邊的郵筒上,秦見月閉上眼,靜靜地聽這曲調的旋律,在沒有節拍的節拍裏挪動起腳步。

嘴角彎起一個溫暖的弧,旁若無人地感受着這場風雪的靜谧陪伴。

雪花落在發梢、鼻梁、耳垂。

柔軟的睫毛被火紅燈籠映襯出喜悅色澤,而這喜悅中又有微不可察的孤寂和哀愁。

失落孤獨嗎?是有一點。

但她現在發覺,記憶也可以溫柔歲月。只要他們真切地擁抱過,相守的暖就不會走遠。

旁邊小孩在嚷嚷。

“媽媽,這個姐姐在幹嘛?”

“噓,姐姐在跳舞。不要打擾她。”

二胡聲戛然而止,秦見月也睜開眼。她去牽狗狗。

從郵筒的門栓上解開狗繩,趴在地上的咕嚕配合站起來。秦見月想拉它往對面的家門走,而咕嚕卻固執地待在原地沒有動。

秦見月好奇問:“怎麽了?”

“汪汪!汪汪!”咕嚕沖着那個高高的郵筒叫了一聲。

秦見月安撫地摸一摸它的腦袋,蹲下來打量它的神色。以為是受到了驚吓,但咕嚕看起來并不激動。

她覺得古怪,就在細細打量時,秦見月看到了在狗狗項圈上挂着的一串小鑰匙。剛剛遛了它一路竟都沒有發現。

再驚訝看去,廢棄了成年累月的郵筒已經不知在何時換上新鎖。

她取下咕嚕脖子上的小鑰匙,将信将疑地插了進去。

輕輕旋轉。咔噠一聲,門果真被打開了。

秦見月掀開小門,借着月色與燈火,看到裏面躺着一張褐色信封。

遲疑很久,她将信封取出,上面寫着:秦見月收。

霧蒙蒙的雪讓這幾個字顯得不那麽真實。

她在那裏矗立很久,爾後門被關上,秦見月跑回家中。

秦漪“诶诶”了兩聲,有話要說的姿态。秦見月像是沒聽見,往卧室一鑽,用門将外面的聲音隔絕。

她快速地脫掉了大衣,沖潮濕的手掌心哈了幾口氣,擦一擦雪水,打開臺燈。

秦見月坐下,搓搓僵硬的指。

最終,在暖黃的燈影下,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取出裏面有着飽滿字跡的信件,展開。

滿目都是他工整遒勁的筆跡,是用鋼筆寫的,滿滿一頁,沒有塗改,鄭重如斯——

見月,展信佳。

在愛人面前,人會生怯、遲疑。近來才發現,我也是這樣。

猶豫了很久不敢落筆,生怕我的出現讓你的生活橫生枝節,生怕叨擾與越界。我沒有立場和你産生過度的聯系。這一封信,當做你曾經的丈夫,給你送上遲來的家書。

倘若它在某一刻被你展開。我的榮幸。

我常想,除卻死別,沒有什麽值得我們大動幹戈去消耗情感。所以我的成長經歷無波無瀾,主動省去許多和長輩糾纏的可能,安于現狀,自由散漫。

直到你出現,讓我感受到青春的蓬勃與胸口的跳動。從此以後,喜怒哀樂回歸我的身體。我兩次為你而獲得抗争的契機。

你是天體,我是在你的作用下永升不落的海潮。你是星光,我是在你的指引中迷途知返的飛船。

你是最美好與最純潔,是最遙遠與最惦念。是信念感和生命力,是一切期待和向往。

我把所有的故事丢棄在過去,唯獨你,我想帶進将來。

唯獨你還能喚醒我蟄伏的欲念,讓我直面我明目張膽的癡與貪。

我是一個無趣的人,想必此生僅有的蕩氣回腸、刻骨銘心的記憶,都與你有關。

見月,我從沒想過我會如此頑固,變得不像我,不懂得通曉是非。你是不是也覺得奇怪?

因為無論如何,不想放棄,不會放棄。我不想獨行,我想要你在我身邊。

距離你我共舞的冬天已然一年有餘。無他,窗外落雪,突然念及。

夜深忽夢少年事,醒後會感到無邊的落寞,這樣的時刻,讓我遺憾的,不是缺一個枕邊人,是缺一個秦見月。

還有很多的話想說,但寫得艱難,落筆成愁。體會到你當年寫日記的失落悲痛。暫且說到這裏。

總之,願你一切安好。願你繁盛光明。

程榆禮

作者有話說:

這周完結哦。感謝在2022-08-01 00:01:34~2022-08-01 23:40: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大熊的侄女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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