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65 章

這封“家書”被秦見月通讀三遍, 像身上的雪水消融,心口也有一片柔軟塌陷。淚盈于睫,她将其一絲不茍地疊好, 動作很輕, 怕碰碎這字裏行間的溫暖。

拿起手機,看一看程榆禮的聊天框。

她問:今天怎麽不說一聲就走了呢?

程榆禮回:公司有事。

是真的有事, 還是像信裏說的“生怕叨擾”?秦見月不得而知。

她揉一揉霧蒙蒙的眼。

寥寥兩句,沒有多說。

秦漪的敲門聲傳來, 給她送來一盆果籃, 裏面裝着橘子,洗淨的草莓。并問道:“跟小程還有聯系?”

秦見月無辜搖頭:“沒有啊。”

“那他怎麽來送狗?”

“這是我們共同撫養的孩子嘛。”

“哎喲喂, ”秦漪好笑道, “還撫養孩子,不就一條狗。”

秦見月也失笑:“真的是為了狗才聯絡的, 我已經和他說得很清楚了。”

“說什麽說清楚了?”秦漪今天意外表現得八卦。

秦見月跟她坦白說:“他去平城找我了,說了一些心裏話, 但是好馬不吃回頭草,我認為沒了他我過得還不錯,就把他拒絕掉了。”

秦漪說:“他還特地去挽回你啊。”

秦見月嘀咕一聲:“這個時候才知道挽回, 确實是‘晚回’。”

“你總得給人反思的時間。”

秦見月本來趴在桌上, 聞言一下坐起來說:“媽, 你怎麽回事啊?幹嘛幫他說話?你可別被他的美色利誘啊。我說了, 好馬不吃回頭草的!”

秦漪:“什麽利誘, 你這說的什麽話, 媽就是想問問你心裏怎麽想的。”

秦見月說:“沒有想法, 過去都過去了。”

秦漪看着她的眼, 捏着秦見月的臉說:“真沒有?當時不是特別特別喜歡?嗯?不讓嫁還跟媽置氣來着, 說沒感情就沒感情了?你看起來不像這樣的人啊。”

秦見月沒吱聲。

秦漪催促說:“你跟媽媽說實話。”

秦見月聲音很小地說了一句:“我很害怕再受到傷害。”

比不撞南牆不回頭更可悲的是重蹈覆轍。

秦漪理解她的擔憂,沒再說什麽,輕輕點一點頭,轉移話題道:“對了,你說孟老師叫你參加的什麽創作大賽,稿子還沒給媽看過呢。”

秦見月說:“你想看啊?”她一邊說一邊去書架裏翻打印稿,“但我寫得比較粗糙,還沒來得及仔細修改。”

“沒事,我看看你的構思。”

一疊紙被放在秦漪的手上,她老花眼,拿遠了細瞧:“這麽多呢,密密麻麻的字,媽眼都糊了。”

秦見月把臺燈挪到秦漪的紙上:“好點沒?”

“看清了,看清了。”

媽媽的視線細細地掃過她的文稿,眼裏帶着一點琢磨的意味和贊許的光。

“媽,還有個事。”秦見月打斷她,眼神遲疑,但着淡淡躊躇,她輕聲說,“那天孟老師跟我說,想讓我去參加一個交流會,讓我準備一些個人材料參與梅花獎的評選。”

“梅花獎?”秦漪一聽,愣愣地看她。

“對,老師說今年多設置了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獎項,她說我有入圍的資格,想讓我去試一試自薦。”

秦漪說:“這麽好的事兒啊,讓你撿着便宜了這不是,”又看秦見月悶悶不樂的樣子,“怎麽了這是,你愁什麽?”

秦見月悶着頭,說心裏顧慮:“我還在遲疑要不要去參加評選。”

“怎麽不去?”秦漪急得拍桌子,“怎麽不去?媽年輕的時候想參加都沒得參加呢,這麽好的機會,你這可不能落下遺憾啊!”

秦見月說:“就是覺得我好像還沒到那個水平,總差別人一截兒,我有資格參加也是因為唱戲時間更久一點,學戲學得早,師哥師姐他們都沒去成——”

“你這話說的!”秦漪霍然就急眼了,“年齡要什麽緊,戲齡久就是咱們的長處,你就是比人家唱得久,就是比人家吃得苦多,這是不争的事實。既然老師都說了你有入選的資格,那你就是有。自我懷疑什麽?!”

她說着,激動地起身去秦見月的老式衣櫥上面翻東西。

秦見月不明所以問:“你找什麽呀?”

“你小時候唱曲兒獲得那些獎狀啊,比賽照片什麽的,媽都給你留着,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場。”

秦見月失笑:“那些不能用的,都是鼓勵獎,那算什麽呀。”

“不行,不行,得找出來,你一塊兒交過去。”秦漪一邊說,一邊踩椅子上翻箱倒櫃,取下來一堆獎狀,“來來,翻翻這裏面有沒有。還有照片,我再找找……”

秦見月無奈地笑着,搖頭。撣一撣紙上的灰,她慢慢地翻起了舊日獎章。

“你看,你看,都是你的榮譽。”

秦漪拿着一摞照片過來。迅速地翻給她看,最大的那一張校園合影,照片裏的秦見月才八九歲的年紀。表演結束,還戴着一頭紅花,她站在小學報告廳的舞臺中間,捧着她的獎狀,拘謹地看着鏡頭。

“這是九歲,你們學校文化節,你是你們學校歷史上唯一一個會唱戲的娃,非常轟動,校長都誇你給學校争光呢。

“初中也有,我找找——這兒呢,這會兒初三了,剪了頭發,上面的領導下來督查,你給人家表演。你看別的小孩都站門口獻花,能上臺的表演就你一個。”

“高中,高中少了點,那會兒都忙學習了,是在校外有個比賽,欸這個比賽,是什麽來着?哎喲我一下也想不起來了。這比賽。”

秦漪自顧自地翻着這些照片和獎項,絮絮叨叨說:“總之,不得就是差點運氣,不要這麽在意這點小的得失,要是得了,那也是你實至名歸,你爸肯定也為你高興。”

她說着說着發現秦見月不吭聲了,秦漪納悶地擡頭。

秦見月低頭用紙巾擦着眼角的潮氣,無端覺得動容。

這一些年風霜雨雪的路,是有人替她銘記在心的。

“哭什麽,不要哭!”秦漪覺得莫名其妙,拍一下秦見月的肩,“去參加,聽見沒!媽當年因為時代原因沒趕上這些機會,你可不能留遺憾!”

“嗯。”秦見月點頭如搗蒜。

總算翻完這一摞厚厚的榮譽,秦漪嘆了聲:“帶了這麽多唱戲的娃,你是媽見過最能吃苦的孩子,我們月月不比別人差。”

在這一刻起,獲不獲獎都變得不重要了。被在意的人肯定的時候,她已經獲得最閃亮的勳章。

“媽媽,我會一輩子唱戲的。”

“當然,你當然要唱一輩子!我可不是白白培養你的,你得給我唱出點名堂來!”

秦見月破涕為笑:“好。”

秦見月回到燕城後,自然要安排後面的工作。她本打算去一家新建的劇院投一投簡歷,但這邊又跟孟貞聯絡上。

孟貞的意思還是叫她回戲館唱,親朋好友都熟悉些,她也猜測出了秦見月的顧慮,坦白告訴秦見月,程榆禮已經把戲館賣掉了,現在是公立單位。

不過公家沒有破壞掉戲館的生态,如今仍然與那些現代劇院不同,沉雲會館一直是從古時流傳下來的正宗戲館,保留着古樸的戲臺與樓閣。

有着見月喜歡的僻靜和古老,以及戲曲藝術的純粹。

秦見月猜測到了這是程榆禮精打細算的結果。但她沒有料到,他的計算裏還有着他的退避。希望她不拘束地在這裏安逸唱曲,是他的良苦用心。

“孟老師說程公子現在都不來聽曲兒啦。”這是陸遙笛在說話。

在窗前畫眉的秦見月眉筆一頓。

窗外是三月天,過完新年,一切步入正軌,草長莺飛的一個早春。

好久沒有聽見“程公子”這樣的稱呼,還是那個自始至終讓她感覺到距離和差異的京城程家的公子。

時間恍惚回到兩年前,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她将所有情愫暗藏心底,不動聲色地聽別人說起他。心底還有幾分少女心态的缱绻嬌柔。

時過境遷不代表時間倒流,這麽多豐厚的經歷都在教人成長和學會釋懷。秦見月現在已經能夠在南钰謹慎地“噓”聲中,灑脫地笑一笑,從容說道:“可能是為了避嫌吧。”

今天唱的,還是那曲《鎖麟囊》,是一曲悲歌,但迎來溫暖的春。

秦見月照舊跟着戲館的商務車回家,戲結束得早,暮色未至,下車後,成片的火燒雲映在秦見月身上。

家裏已經傳來咕嚕“汪汪汪”的呼喚聲。它如今久居在秦見月身邊。

但她沒有急着進門。

手探進風衣口袋裏,摸到時刻藏在最深處的鑰匙。

四下裏看一看,明明不心虛,好像又怕被人窺探到心底三緘其口的小秘密——她和他的秘密。

嶄新的信封安靜躺在裏面。

秦見月會心一笑,将其取出,封面上寫着:秦見月收。

角落裏有一個39的标記。

意思是:第39封了。

她走進橙色的暮光中,站在花團錦簇的路牙上。薔薇開滿的院牆襯得她笑意溫和澄澈,一陣風來,吹動搖曳的花影,也吹動迫不及待被打開的信箋一角。

她輕輕用紙壓平。

字跡清澈浮現。

見月,春安。

人有所企盼的時候,就會變得迷信。我前陣子和奶奶去過一趟寺廟,為你求來平安符。今天總算送到。

另一個小玩意是我研制的香包,是用月見草的花粉制成,氣味比較淺淡。但很像你,湊近了聞最舒服,且歷久彌新。

你的那份标本已經歸我了。錯過它十年,不會再拱手讓人了。

聽說你最近回到戲館唱曲,替你高興。不瞞你說,我很癡迷于戲臺上的你。

我總覺得人大多數時候都在徒勞,但一定有那麽一些時刻讓你的奔忙變得有意義。你耗費在其中的精力和情緒價值,總有一天會反饋回來成全自己。

這也是我曾說的“是金子總會發光”的緣由。

但後來我又推翻了這個想法,認為這話對你來講并不合适。因為秦見月不是等待發光的金子,你一直在發光,不需要等候契機和舞臺,無論被不被人看到,都不影響你的人生的精彩絕倫。

你應該也聽說,戲館被我轉讓了出去。最近公司忙了起來,欠你的戲票,改日一一歸還。

這些天氣溫驟升。換季易着涼,不要掉以輕心,過早更替春裝。注意健康。

程榆禮

看完最後一個字,她視線又倒了回去。

前排,“湊近了聞”這幾個字讓秦見月臉一紅,她用去撐開信封的口子,裏面果然暗藏玄機。

将香包和平安符一并倒出來,“湊近了”聞一聞,确實是很別致的味道。像一朵花沾在了鼻尖。兩個小包包同時被她揣進口袋。

“見月,回來了怎麽不進來?”

秦漪的一聲喚讓秦見月慌張收起信封,她應道:“剛到。”

“家裏有客人。說是你朋友,快點來招呼一下。”

秦見月說了句“誰啊?”,便跟着好奇地進門。

……

春日,花店紅火。

程榆禮今天送完信沒急着回去,來精挑細選花束。阿賓照常跟在一旁做參謀。

他穿一件綿薄襯衣,袖口卷得一絲不茍。出入小店鋪,一身出塵的清貴,精致的着裝和面容被人目不轉睛盯着瞧。斜陽光輝鋪陳在他松弛的長腿,程榆禮微微躬身,垂眸看花瓣的色澤。

程榆禮選得細致。故意刁難似的,他問阿賓:“女孩子喜歡什麽花?”

阿賓摸着下巴揣度:“我覺得,如果是給前太太——”

程榆禮睨他一眼:“誰是前太太?”

“……”阿賓求生欲極強地果斷改口,“我是說太太!太太……對,她應該會喜歡淡雅一些的花,不要太濃豔的。像藍白色,粉色,紫色,都不錯。”

被他的見風使舵逗笑,程榆禮輕輕牽了牽唇角。

根據阿賓的建議,程榆禮挑了幾支花,讓店員裹好。排隊付款時,前面一堆情侶卿卿我我,看得程榆禮直皺眉,直到兩人旁若無人地熱吻起來。

他将花丢給阿賓,聲音喑啞,淡道:“替我排一下,多謝。”

程榆禮立在花店門口調整呼吸,在心裏掐一掐指,禁欲的日子可真難熬。和尚也沒那麽好當。

淡粉色的薔薇從院牆上下落,春日光彩實在迷人雙眼,亂人心神。

他偏頭去看旁邊的小巷,恰好捕捉到一道輕盈的人影,正随着她母親進門。

秦見月穿一件普通的深色風衣,沒有衣扣的外套半敞着,露出裏面淡色的打底碎花裙。身形輪廓若隐若現。發被綁在耳後,幾縷碎發被掀動,纏在鼻梁與眼睫上。從這個角度尚能看到她微笑的唇角,如花瓣一樣精美豔麗的嘴唇。

平底鞋,腳踝裸.露。幹淨而骨感。

很快,她鑽進門內,那道影子還在他的視網膜輕晃。

程榆禮緊抿唇線,閉上眼,光天化日之下,竟無法克制地暢想起一些風月之事,想将那白皙腳踝扣在掌下……

越想越覺得難耐。而後輕滾喉結,吞沒那一道濁重的澀。

很快,阿賓出來。

“走吧,程總。”

“嗯。”

兩人一道往巷子裏去,程榆禮眼尖,意外發現這裏多了一輛陌生的車。提高戒備,他率先往院門裏張望。

今天家裏格外熱鬧,定睛一看,竟然是嚴蘇遇來了。

程榆禮步子立刻便滞在門口。

秦漪在裏面熱情招呼着客人,嚴曉蝶和秦見月坐在旁邊聊天,嚴蘇遇手裏握着一只礦泉水瓶,俯身給狗狗灌一點飲用水。

咕嚕搖頭擺尾,看起來很是高興。

一家好幾口人,十分的其樂融融。

程榆禮眉頭一皺,發現事情并不簡單——這狗兒子怎麽還開始認賊作父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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