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棹帖二
其實吳虞以前是重甲騎兵,對抗的也是胡人的重甲隊伍,用刀是不多的,但這把刀是他到軍營後分得的第一把武器,其實沒怎麽舍得用過,但一直帶着,是和那匹脾氣很大的叫疾風的馬一樣最寶貝的東西。
這個她是知道的,所以她一眼便認出來了,這正是吳虞的刀。這把刀上頭沒有塵泥,看上去是被仔細清洗過,可上頭還有大片大片洗不掉的血痕,是那樣觸目驚心。
十八娘只瞥了一下便扭過頭去閉上眼。
羅寒亦不敢看她,幾番嘗試開口,才能勉強出聲:“人…都被雪壓着又都給亂蹄踏過,我帶人翻了千個面目全非的屍首,最後只零散找到了他的半幅殘甲,未尋到…遺骸。
不過出發前他心知此次兇多吉少,便交代我說,若他此次不能回來,便讓我告訴你這回是他食言了,他也不敢再奢求來世,只盼望你能生生世世順遂安康,長命百歲。”
她輕輕抿唇,卻只淡淡點頭:“多謝,我知悉了。”
羅寒聽了她的話頓了頓訝然擡起眼,似有些難以置信,好一會兒雙手将刀呈遞過來:“十八娘,你別怪他……他也不願……”
她才将将與手搭在刀鞘上,聽了羅寒的話卻一把将刀握緊,一擡手打翻在地上,語氣仍淡淡的卻又無比冰冷:“我不怪他,可他既沒有選擇回我身邊,我便也會抛棄他。”
屋裏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陳嬢嬢趕忙抹着眼淚要去撿,十八娘卻一把拉住:“誰也不許撿回來!”
陳嬢嬢哽咽道:“我的小娘再難過也不能那這個鬧脾氣,他既人回不來了,總要有東西下葬,不然豈不成了孤魂野鬼……”
“他不是為我死的,與我何幹?”十八娘轉身便取了紙筆,擡手便寫了一幅字扔在刀上:“這是休書,從此以後他的遺物不必送與我,他的消息也不必告知我,他的墳茔不許埋到我身邊!”
不敢奢求來世,那便一切如他所願。
羅寒離開以後,她便關了門再沒有見過人。她承認她恨他,且是痛恨,但她才不會為了一個離開她還欺騙她的人傷心。
可羅寒既回來,這事也便再瞞不住了,聖上也一次次下旨表彰封賞,畢竟他活着時候是隐患是禍害,可他死了給他名聲就不需要再吝惜。甚至滿城為他懸缟素。
可獨獨她的門前一如往常,還挂着元宵時未取下的燈。門外來吊喪的或來探望的絡繹不絕,見此都以為異,從侍人口中得知,他們都以為她是過度傷心不願承認他已經死了。
可她不願聽到別人的寬慰,或是一副生怕她跟着死了的憐憫,又或者看她無動于衷背後責她涼薄,所以她才幹脆關了門誰也不見。
實在無事可做時,她便在屋裏一日一日練字。可不知怎麽,屋裏總是悶得很,悶得她心裏很疼,很疼,可白日她不願意見家裏人哭哭啼啼的,便只得等晚上了才能出來坐在門檻上透透氣。有時不知不覺便坐到天亮了,便再關起門來睡覺。
她也不大記得日子,只有時覺得過了好多日,有時又覺得好像就在昨日。那只羊她也懶得喂了,便每日晚上解開圍欄讓它随意在院子裏吃吃草。本來她正如往日那樣看着,卻忽然刮起了風,嘩啦啦一陣便下了雨來。
她趕忙撐起傘要把羊抱回窩裏,卻見羊是在啃着什麽。
仔細一看,竟是那把刀。那把刀羅寒沒有把它帶走,被陳嬢嬢撿回來,又被她又丢到了院子裏,其他人便不敢再動了,如今只孤零零落在泥地上,刀鞘半脫開,露出來的刀身在月光下微微閃着銀光。
可環首刀是沒有刀格的,手柄處纏了麻編缑繩,都被這羊啃爛了,她忍不住瞥了一眼,卻見這缑繩裏頭還有一層,且閃着細微紅色緞光,絕不像是吳虞該有的東西。
她心口突然跳了一跳,握住刀柄拿到光下,就着雨水把外層的繩子解開,才見裏頭是細綢紅色發帶,樣式紋路…是,是她的發帶。
雨水噼噼啪啪打在傘上也打在她的手上,水順着流進她的袖子裏,有些濺在她臉上。
曾經這把刀也是受他珍愛的,可如今被人抛棄遺忘,過些日子他也是如此。
“我也會再找個更加更加喜歡的郎君成親,與新郎君生娃娃,與新郎君白頭偕老,死了以後與新郎君埋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開。”
可雨越下越大,她蹲下來抹着臉上的雨水,卻總是擦不淨。
次日那些人再來時,陳嬢嬢又要幫她找借口拒絕,免得得罪了人,她卻出來道:“嬢嬢,讓他們進來吧。”
陳嬢嬢頓了下趕忙人開門,她又垂着眼道:“嬢嬢,接了東西我便得進宮謝恩,喪事也讓人籌備這兩日便辦妥了罷。”
她點點頭,便回了屋去。也罷,她也認了,她就是心軟了,可或許不恨了反而忘得更快呢,又或許也不必忘,等她另結新歡後,他不過就是一個提起來或清楚或模糊的舊人罷了。
可就算再心軟,他死之前還騙她的事,她也絕不會忘的。
可沒想到在她未出門的日子,外界已經變天了。
為了彰顯自己的仁德,聖上給她封了國夫人并下令讓人來觀禮。
可她一進宮才發現竟然顯得的有些不對勁,皇後身邊的侍女竟被調到了外宮做雜役。
她驚訝問:“你怎麽到了此地,可是不甚惹惱了娘娘?”
侍女卻搖搖頭,哽咽道:“王尚書還不知,太子已被廢了,娘娘也被聖上收印了。”
她驚愣看着鏡子,侍女又道:“是程相公為了扶益王上位,同魏谏議和譚府尹這兩個算是對吳郎君最近的人,去聖上面前撺掇廢了太子還殺了吳郎君。”
什麽……什麽意思,吳虞他們是被人害的?
怎會如此?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若他在洛陽害他倒是不難,可怎會有人愚蠢到在邊境殺本國的将士。怎麽可能這樣殘忍愚蠢?
侍女看她神色,卻又低聲悲戚道:“皇後娘娘自是要護着的,可自身被那些奸人害得如此,哪裏還能說得上話。太妃正在喪期聖上才沒有立即立益王為太子,可等喪期過去,他一旦上位,吳郎君只能憑白枉死了…”
十八娘手裏握着最後一枚金簪,滞澀開口問她:“益王現在何處?”
“仍在城建皇陵,那裏守衛松懈,十八娘又只是個女子他們絕不會防備你……”
她閉眼微微勾了下嘴角,握住發簪便提着厚重的禮服跑了出去。
可她卻沒有去找益王,而是來找了魏谏議。
魏郎君聞風先出來,卻擋在魏谏議面前道:“十八娘,你怎麽跑出來了,聖上不是下令要為你舉禮封诰?”
她卻只定定看着魏谏議道:“有人告訴我說,吳虞不是戰死,而是有人要害太子一并被害死的。他們還說,密謀殺吳虞的人裏,有魏谏議。可聖上沒有親子,招兒又已身在太子之位,我不信魏谏議這般忠正之人會參與害太子,所以,魏谏議要殺的本就是吳虞,可對?”
魏谏議略進了一步,卻正色道:“沒錯,太子年幼,而吳虞年富力強,便是等到太子繼位吳虞仍是盛年,他內有軍功外有民心,活着便是楚國最大的隐患。”
十八娘只愣愣看着魏谏議,有些委屈問:“所以你就,在他未有任何不臣之舉,甚至在邊境為國作戰時,殺了他?”
魏谏議也是一振,再沒有方才的正色,魏郎君趕忙道:“十八娘,父親他也是着了程佑安的道了,不知道程佑安在前頭先向聖上進言要殺吳虞,才在聖上的召下說出這番隐患。但父親只是請聖上把吳虞封在西南,等招兒登基後再調回來,勿讓他在洛陽或者重鎮培養出勢力而已!”
魏谏議複又沉聲道:“小娘子要怪罪無可厚非,你只當是我害死他便是!可你今日問我,我仍要說不能養虎為患!”
她聽着這番荒唐的欲加之罪只是笑了笑搖搖頭,便轉身離開。
羅寒新加官進爵,才與程佑興歡言道辭,轉身便看到十八娘便在府衙外。
她未等羅寒問什麽,先開口道:“那番話是你編造的對嗎?吳虞離開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死,自然不可能留什麽遺言,或許他只當一次尋常出巡,只是你們把胡敵和暴風雨将至的消息都隐瞞下來。”
羅寒手足無措忙向四周瞧了瞧,根本不敢答話,她又問:“我聽說宋平也回來了,可原來是他不敢來見我,那屠也呢,阿吉呢?阿吉可是從小跟着你長大的……”
羅寒臉色煞白,禁不住哽咽道:“十八娘我也沒辦法,可他們找上我了,我不做他們也會找別人,他們是一定要吳虞死!”
“況且你看吳虞立了那麽多的功,在權力面前已然如此謹慎,還是躲不過這般四面楚歌的圍剿,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她點點頭,道:“承認了就好。若你不想天下人都知道你忘恩負義背叛摯友,便想法子帶我去見聖上。”
羅寒一愣,可這名聲一傳來他不用說做官,連做人都難了,如此不得不去謊稱有當時的軍情要報,再請見聖上。
本來聖上是不可能單獨見他這小官的,可吳虞的死訊與招兒被廢消息一傳出,其他原本還在蟄伏胡族部落也都躍躍欲試起來,楚國知道趁着胡族內亂拿下河西,胡族又如何不知道趁着楚國動蕩動手呢。而邊境已沒多少人可用了,羅寒總是軍中出身還是自邊境回來的。
十八娘扮作侍官跟在羅寒身後,羅寒進屋道:“聖上,自吳虞死後,許多小部落生起了亂子。不鎮壓只怕西胡北胡也不再安分生出叛心。”
聖上大嘆一聲扶額道:“我豈會不知,怪只怪我糊塗!只是聽了程佑安的進言對吳虞有了防備之心,便把魏谏議和譚府尹這兩個對吳虞最熟悉的尊長叫來,誰知他們也說:文臣輔佐幼主,至多不過是霍光伊尹,而武将把持朝政,豈不是董卓曹操?吳虞他在軍中有威望,在民間有人心,現下尚難再壓制,更何況日後?
可如今卻知是我大錯特錯了…吳虞并非他們口中說的模樣,且在他們這番論調下,楚國本就已經沒有什麽可用的武将了,吳虞一死,更是楚國之痛敵國之快矣!這些日子除了胡族動亂,還鬧了旱災和水災,或許正是因朕做了錯事上天降罪于朕!只盼着上天見我封賞遺孀的份上放過我楚子民。”
“朕這些時候日日不能安寝,可這些話又能有誰說,憂愁又有誰可解?本是為年幼太子和皇後鋪路才悔殺吳虞,她們卻着了程家人設的套,去對着益王下手,被程家抓住把柄宣揚出來,如何本事能輔佐招兒治國?本來若有王尚書和吳虞扶持,招兒也能把皇位坐穩,可如今……”
所以吳虞沒有騙她,他是真的以為自己馬上就能回家了。那些将士根本不知要赴死,是他們這些君王尊長摯友,為了各自的利益與算計,聯手把他們推到了暴風雪中。
十八娘在院外頹然,換回衣裳又十分茫然走了出來。侍人瞧見趕忙帶她回來理好衣冠,被帶到殿內。
他們把她端正按在椅子上,她卻忽覺身上的層層華美錦衣绶帶,頭上疊疊閃爍金冠花釵,忽俱千金之重幾乎把她壓得粉碎。
她落下眼淚,一顆一顆,漸漸啜泣着再也止不住。
座下的觀禮貴婦人們一時也都愣住,靜了片刻又霎時議論起來,可她忽什麽都聽不見,只在她們眼中看到有幾分倉惶,幾分憐憫。
今日恰是吳虞給她寫最後一封信的七七四十九日,也是他死的四十九日,傳說是魂魄離開人世的日子。
禮罷她自宮裏出來,卻沒有回家一直往城外走來。等今日過後把麻紗燈挂起來,他便真的死了,世上再沒有他這個人了。從日暮一直走到入夜,城外的河水蜿蜒去向無盡的遠處,在月光之下蕩漾着白光。
她卻直接踩在了河灘裏,提着燈拖着被浸濕的華服,繼續一步步往前走。
“我在家門口等了你這麽多天,你都沒回來瞧瞧,是因為怕我見了你吓着,才不回來嗎?可今日是最後的日子了,你再不來見我便沒有機會了……
我聽墨忠說,人死在雪裏,魂魄可以在死後順着融化的雪水随着河水回到家鄉。”
她呆呆柔聲低語:“這是招鬼的經文,我不怕鬼了,你別不回來。你是不是…找不到路了,我來接你回家,我們回江都,再也不來這裏了…我帶你回…我的家……”
可正在她把經文念到第八十一遍時,忽看到了策馬向她而來的身影,疾馳到她身旁卻一頭栽了下來,她呆愣被他壓倒,卻聽他道:
“菱角兒,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