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內一片冰寂, 皇上只拿打量的眼神瞧着殿下那名女子。
個子不甚很高,有南邊姑娘的嬌小身量。
柳眉彎彎,纖長的眼睫垂下, 盯在腳下的方寸之地, 似是寖浸足了鐘家的書卷氣,眉目間帶着令人欣欣然的舒展, 與其父親有六七分相似。
只一眼, 就能讓人看出來, 她是鐘雷的女兒。
“鐘清荷?”皇上低聲重複了一遍剛才聽到的名字。
瞧她身上穿着的華服,似是挂着東宮品級,太子身邊有名分的女子, 可不就唯有那麽一個?
怪不得,上次東宮奉儀舍身護太子的功績, 他讓人去跟中宮傳話, 讓給那女子擡個晉封, 卻被皇後虛應,遲遲不肯賞下。
皇上又揣着似笑非笑的目光,轉頭看向身旁的李連笙。
記得之前他來求的那個下房的小宮女, 名字好像就是叫做清荷,為這事,太子還在值所打了他一頓。
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眸中帶着凜色, 冷冷瞥過一眼, 旁人不知道鐘雷的下落,李連笙天天跟着他往地牢跑的人, 豈會不明其中內幕?
若是後面關的那位,知道自己的女兒,淪落到下房做苦力, 還差點兒被一個老太監撸去做了對食?
怕不是要氣得跳腳,拿書簡敲爛這些人的狗頭。
李連笙垂下眼睑,脖子縮了縮,恨不得面前生出來條地縫,好讓他跳進去躲着。
欺上瞞下是宮中大忌,作為皇上身邊跟了幾十年的老人,自然是知道這條逆鱗,可為了青禾,便是聖上要責罰懲戒,他也甘之如饴了。
皇上見他這般回避躲閃的舉止,擺明了是知道這些事情的,心底罵了聲狗奴才。
朝堂之上又不好當即與他清算,拿不悅神情睖他一眼,才又和善的看向殿下。
清荷上前福禮,規矩應答。
皇上複拾起那篇文章,又看一遍,忖度片刻,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悠悠道:“好文采,好本事,好能耐。”
連續的三個‘好’字,一時間讓衆人猜不透上意。
鐘雷沒出事之前,聖上最是欣賞他的文采和政見,可鐘雷被關押抄家,也是聖上點頭發落的,此女身份特殊,是誇是貶,就只看聖上是否顧念當初的那點兒賞識了。
秦桓澤也錯愕的擡頭,朝上首瞧去,聖上一向不喜女子議論政見,太後還在的那會兒,漱宛老太妃最喜歡到仁壽宮去,老姐妹兩個人,吃茶曬太陽,閑聊幾句前朝之事。
不知怎麽的此事傳到了聖上的耳朵裏,二話不說,就給兩宮伺候的宮女、太監定下長舌的罪名,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全部捆在仁壽宮的正門外,一個不落的各打三十板子。
尊貴如太後和漱宛老太妃這般,都不得議論政事,底下的人自然也斷了那些口舌。
眼下聖上又誇,倒是令他難以琢磨。
只見清荷柔柔擡頭,眉眼低順,回答得不卑不亢:“奴婢謝聖上誇獎。”
皇上失笑,不愧是鐘雷的女兒,連這厚臉皮沒顏色的勁頭,都跟她爹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似。
又問道:“你文章裏面寫:‘學與時進,功思純矣’,可當即論述一番?”
清荷把目光投向身旁,秦桓澤瞧見她求助的眼神,暗暗一笑,平日裏見多了她裝哭抹眼淚,動不動就一副害怕戚戚模樣,今兒真遇見了大世面,竟然不慌了,還知曉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秦桓澤藏笑,上前一步,道:“父皇讓她一個女子在太和殿論政,怕是……”
她頂着鐘家的身份,已是标靶,又有這麽多朝臣豎着耳朵聽,她稍有不甚說錯一句話,讓人惦記住把柄,日後都是埋下的大麻煩。
皇上将那篇文章展開,鋪在面前,打斷他的話,淡淡道:“且恕她無罪。”
秦桓澤無奈,只得給她遞了個小心的眼神,緘默不語。
得了聖上的免罪口谕,清荷心裏倒是長出一口氣,将那塊懸着的大石頭自顧放下。
這‘時進’二字是她從爹爹口中窺得,聖上有心革制,正苦苦愁于沒機會得個發力的口子。
之所以會看中了她的這篇文章,極有可能是想選出心懷革新之志的人,入番鎮,攪起一團滔天巨浪。
沒成想,陰差陽錯,讓她成了志之士。
鐘家,多麽好的一個發力點。
借她之口講出撤番的大旗,成,則天下文人擁護,敗,則女子胡言議政。
杏林那些不相信鐘先生謀逆,天天口誅筆伐要替鐘家平反的文人們,多得是等着要挺身而出,為榜樣使力的人。
清荷莞爾,淡淡一笑,今兒這膽大潑天的話,她還不得不說了。
她婷婷做福,又朝秦桓澤也施禮,才神閑氣定道:“陛下洪恩,那奴婢就鬥膽妄言了。”
她眉眼清冽,彎起的眼睛,徐徐望了一眼鎮國公,那幽幽彌散開來的傲骨,有一剎那,令衆人以為是那個敢怒敢言、無所畏懼的鐘雷,又回來了。
“學與時進,不論前朝,只談今朝,奴婢以為,最應當首要的事情,即為撤番削兵。”
她話還沒說完,就有人站出來制止:“黃口小兒,此等佞言,也是你一婦人能口舌的
清荷冷笑,拿眼尾睨了一眼那說話的老頭子,展齒道:“瞧大人官服,應是隸屬兵部。”忽又笑着搖頭,感慨萬千,“聖上讓奴婢暢言,兵部的老大人又命令奴婢不準說。”
她将眸子斂起,似是忖度着合适的用詞,片刻過後,才委屈的擡頭面上:“聖上,奴婢笨嘴拙舌,又不知當如何反駁,求聖上做主。”
秦桓澤在一旁看的發笑,小騙子的這招沒少使在她身上,眼睛眨上一眨,擠出三分委屈,七分懂事,明目張膽的撒嬌告狀,還偏偏讓人拿不住理由去嗔她。
皇上瞧着也覺得好笑,鐘雷那麽的一個倔脾氣,養出來的女兒倒是個小嬌嬌。
加上宮裏只有太子一個,那些進宮的世家貴女多是膽小怕事,頭一次有小姑娘以晚輩口氣在他跟前說話,倒是稀奇些。
“你且随性的說,再有人多嘴,朕治他的大不敬。”
那委屈轉瞬變成了眉開眼笑,清荷得意揚眉,朗聲道:“今天下三番,除後梁郡的兵有青州崔家拿銀子養着,關外的西川郡,臨海的南诏郡,哪個不是百萬千萬的年年來京讨銀子?”
她拿眸光偷瞄秦桓澤,瞧見了首肯,接着道:“然結果呢?南诏郡叛亂紛起,衛國公領兵平叛的榮耀場景,至今都還被京城的老百姓奉為美談,明白的人是要誇齊家有能耐,為大陳鞠躬盡瘁,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從中使了法子,為建功立業不擇手段呢。”
三兩句話,就差沒指着衛國公的鼻子罵他貪功,私下裏與叛賊勾結過。
朝堂之中與齊家交好的人不在少數,此言一出,有三兩個武将就先擰眉,想要上前,卻被身旁的人攔下。
清荷模樣懼怕,退了兩步依在秦桓澤身後,看似害怕,嘴裏的話卻沒停下。
只是把矛頭一轉,連帶着鎮國公府也一起踹下水。
“再說西川郡,‘西川的軍爺、南诏的匪,青州的窮人不一腿’。”她念了一個民間的順口溜出來,眼睛裏盡是狡黠。
接着道:“西川郡的官兵在百姓心中,跟南诏作亂的匪賊是一路貨色,這樣的番郡駐軍,聖上還花大把銀子養着,豈不糟蹋了銀子?”
這下,不光衛國公臉色鐵青,他身旁的鎮國公更是糊了一面鍋底灰出來。
若衛國公南下平叛,還只是揣測而已,那西川郡的郡守何永章是他的女婿,駐軍統領是他的長子……
她這話指名道姓的罵到了鎮國公的臉上,還要塞一把狗屎給他吃。
清荷看無人再敢出來打斷她,繼續笑着道:“雖說青州有崔家盯着,那駐軍鬧不出什麽大的幺蛾子,但聖上英明,素來不分軒轾,撤了西川、南诏二郡,獨留他後梁郡在北邊支棱着,豈不是要讓人來哭不平了。”
站在秦桓澤身旁,才‘大病初愈’的康王爺額角一緊,身形晃了兩下,得虧有身旁人攙扶,才沒能當即蹬腿摔倒。
清荷瞧見他,忽然想起,後梁郡駐軍秦钊,是康王爺的獨子……
她腳下輕移,站到稍稍安全的地方,只等聖上铎量。
皇上但笑不語,瞧着這膽大妄為的小丫頭,又慫又挑釁的行徑。
過了許久,才起身離開。
李連笙揚着嗓子,高喝道:“退朝——”
臨走,面上偷偷扯出一絲笑意,稍縱即逝,身影隐匿至甬道深處。
秦桓澤是頭一個退下的,清荷不用回頭都能察覺到四周的磨牙竊竊,剛才她可是把武官那邊的人全得罪完了,這會兒沒有聖上護她,任誰一拳頭過來,她就得小命玩完。
她手下扯住秦桓澤的衣角,小聲求助道:“殿下,救我!”
秦桓澤抿嘴要笑。
她剛才慷慨陳詞的時候多麽大義凜然,這會兒還知道怕了,他提高音調,用衆人都能聽得到的聲音吩咐:“快着些。”
清荷緊走幾步,追上他的腳步,還沒出太和殿的大門,就被身後的小太監叫住。
“太子殿下,聖上請您跟前回話。”
清荷吓得腳底一軟,又聽那小太監道:“說是讓鐘奉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