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的燈火敞亮了一夜。
禦林軍将衆朝臣命婦全部拘禁,直到昴宿星起,黑夜渡過了最昏暗的時候,東邊天空泛起清明,才次第将人放行送出。
犯人交于禦林軍統領高遠審問,保和殿內衆人則由太子爺親自過目安排。
除了被太和殿叫去了的寧王爺,其餘人等,全部留在原地,挨個兒盤問審查了一遍。就連郡主、命婦,這等世家女賓,也不免特例。
不審還不知道,禦林軍的威嚴肅穆之下,還真查出來了些不為人知的大新聞。
彭嘉福送來提神明目的湯水:“主子,天亮了,您好歹用一些,也讓奴才心安。”
沒多久又要早朝,這會兒就算是想躺下歇歇神兒,也是不能。
值所裏一片熙熙攘攘,朝臣們從保和殿出來,多沒有出宮,由值所的小太監伺候着,多少給換了整潔的衣衫,弄口熱熱的湯水,緩上一緩。
秦桓澤接過來,吃了兩口,聞見衣袖上的血腥味,五下發顫,“鐘奉儀狀況如何?”
他忙了一夜,又來不及回東宮去看看,不知道人醒了沒有。
小姑娘愛哭怕疼的,刀傷最是受罪,他咬咬牙,傷她那人,不應該就那麽簡單處死的。
彭嘉福伺候他更衣,一邊低低絮叨:“太醫就沒有離地兒,這會兒還在東宮守着待命呢。皇上聽說了奉儀的偉舉,派了人送了兩支參來,囑咐讓太醫院用最好的藥。”
就連太和殿都給了賞賜,鐘奉儀這一刀挨得可是照了。
別人七八輩子都求不來的福分,眼下聖上面前亦得了臉面,又有太子爺疼着護着,離更進一步,不遠了!
秦桓澤張着手臂,任他系領扣,“人到現在還沒醒麽?”
昨夜昏倒到這會兒,幾個時辰少說得有。
“東宮還沒來信兒呢。”彭嘉福想了想,開口安慰,“殿下也不必擔憂,夜裏太醫是不說過,奉儀傷的是皮肉,筋骨是一點兒都沒碰到。就連那昏倒,亦是見血發昏,心生害怕的緣由。”
簡而言之,鐘奉儀傷的不重,吓昏了。
秦桓澤點頭,在袖腕嗅了嗅,還能聞到那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彭嘉福眼力見十足,取了一盒冷香膏獻上,道:“這是上次奉儀過來的時候帶來的,說讓殿下清神醒腦時候用些。”
秦桓澤接過,歐了一塊,蔑眼瞧他:“清神醒腦?不是嫌孤下朝後,礙着她的鼻子了?”
提及至此,他不由想起當年少師說過的話:那群蠅營狗茍的祿蠹身上,多是腐朽,銅臭味混着腌臜不堪,站一會兒就被熏得聞不得了。
起初他以為先生是玩笑說趣,後來仔細一聞,還真有些道理。
他明眸眯笑,父女兩個,倒是一樣的好嗅覺。
被主子說的八|九不離十,彭嘉福臉上一紅,不敢說話。
外面鳴鞭聲響,朝臣三五成群的趕去殿裏。
秦桓澤拾起桌上的那本連夜審出來的筆錄,眼神敏厲,闊步出去。
東宮這邊,太醫院的院首和兩位副院都圍在外室。
裏面躺的是太子爺身邊一個末九品的妾室,位卑品低,但中宮的大姑姑來探看過,皇上跟前的奉茶內侍也來傳過話。
彭總管身邊的掌事公公更是寸步不離的,陪着這裏等消息。
三位加起來兩百多歲的老爺子,商讨了一夜,也沒能想出一個萬全的法子,能讓人快些醒過來的。
劉院首實在熬不下去了,他今年都八十有三了,一夜未眠,再熬下去,下個躺着的,說不定是誰呢?
他打開藥箱,取出一副銀針,找那掌事太監商議:“公公,本官倒是有一法子,能讓病人清醒過來。”
掌事太監低頭瞧了瞧他手裏的銀針,笑着搖頭:“老大人,看病您是行家,咱家倒是不敢對您的法子置喙,但殿下那裏,回來若是瞧見了那針眼兒……”他嘿笑,繼續推诿“咱們誰都不好交代啊。”
太醫院拿紮人喚醒病人這事,是用在下等主子身上的法子。
只管人活着就成,受罪疼痛的,上面不管不問的,誰還在乎不成?
可鐘奉儀在東宮待遇如何,光彭總管那兒就能看得出來。
到時候太醫院的人甩甩袖子走了,被彭總管提着耳朵臭罵的可是他們。
劉院首咬着後槽牙,嘆着氣回去。
蟬鳴聲陣陣,嘔啞粗澀,一聲又一聲,叫的人枯瘦。
正無奈,兩難之際,外面又傳來動靜,是值所的小路子,他手腳麻利,得了戶部尚書蘇大人的高看,如今在值所替蘇大人跑動,跟東宮多有熟悉。
掌事的以為有政事來送,笑着把人指去東暖閣。
小路子憨厚一笑:“不是尋殿下呢。”拍了拍護在懷裏的小盒子,“我們大人讓我來送丹藥,說是補血養神的。”
他眼神往窗子那邊瞥了下,無聲以示意。
掌事笑着把丹藥接過,寒暄兩句,小路子才低着頭急匆匆回去。
一旁伺候的小太監機敏的上前詢問:“公公,要給奉儀服下麽?”
掌事睥睨而視:“就算是要送服,也得等太子爺回來請示了才成。”
太醫院寧可耗着想穩妥法子,都不敢胡亂開藥呢,他們做奴才的有幾個腦袋擅作主張。
然這一等,就過了午時。
赤白豔陽從天際擄過,傾瀉在燙金的琉璃瓦上,釘帽在青霄白日裏閃着光芒。
碧空萬裏,連蟬鳴都不敢肆意攪擾了此刻的莊嚴。
太和殿的朝會,早早就散去。
偏殿一角,聖上高坐龍椅,殿下,太子爺負手而立,嘴巴抿成了一條直線,神色鎮定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寧王挽起衣袖,形象全無的将胡子花白的鎮國公壓倒在地,騎于其上,撕扯着揪頭發扇耳光,打的啪啪作響。
鎮國公——顏樂湛滇西軍出身,花甲之年仍能擲的起四十斤鐵錘,眼下卻被手無縛雞之力的寧王按着死錘。
跪在旁側的顧侍郎瞠目結舌,聖上都沒開口制止,他位卑言輕,又事關自家女兒,是想勸又不敢上前。
寧王打累了,喘了口粗氣,嗷嗷一嗓子,跪在皇上面前,哭的凄怆。
“皇兄!他們欺人太甚!臣弟,臣弟不活了啊!”一把鼻涕一把淚,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後宅婦人,“這老匹夫的兒子和那賤人珠胎暗結,臣弟的臉面被人踩在腳底下,還要往上啐兩口!日後我……我在京城還有何顏面啊!”
寧王哭着起身,望着殿內的四人環擎天柱,決絕道:“臣弟無言愧對祖先聖賢,唯有以死謝罪,去底下求母後……”
他腳下疾行兩步,哭着就要朝那柱子上面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