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嬌美人 — 第 55 章 皚平昔

隔着一道薄雲紗, 将屋裏的氣氛分作兩半,裏面鐘家父女愁容滿面,外面太子死盯在那搭在手診上的纖細腕子。

清荷有孕這事原是他為了把人留下, 随口編出來的由頭, 只要聖旨傳下,日後他再勤奮耕耘, 自然有開花結果的時候。

沒想到聖上那裏激動過頭, 倒是把太醫也一同指來, 指誰不好,又偏是與他這岳丈是至交好友的劉欽之。

照理說,宮裏號脈雖是謹慎, 不過一刻鐘便能下定結論,而劉太醫這裏抿唇低眉的, 已經過了許久。

劉太醫将唇抿成一道細線, 低垂着眉眼, 久久未開口。

“欽之,清荷身子到底如何?”

事關獨女,鐘雷免不了有些焦急, 太子這小畜生嘴裏沒一句實話,從他口中說出清荷有身孕的消息,終是令人生疑。

劉太醫與他是故交, 兩較之下, 鐘雷更願意相信眼下太醫診斷的結果。

只是這番不言不語,到底是真的有了身孕, 還是那小畜生信口胡謅,始終得拿個說法出來。

劉太醫将眉目擡起,意味深長的觑了他一眼, 對鐘良娣道好,站起身子,朝太子作揖道喜。

“良娣腹中胎兒安好,然身子稍欠,需卧榻好生調養才成,莫要再動怒生息,以免傷及身子。”

“此話當真!”

身旁的兩位男子異口同聲,太子滿眼欣喜,鐘雷滿腹懷疑。

清荷坐在繡墩上詫異的說不出話來。

不怨鐘雷不信,上次見面女兒還信誓旦旦的和自己保證過,與秦桓澤關系是假,只待日後他平安出去,父女二人便一起回邵武,沉暮于山水之間,怎就……

劉太醫寬慰的拍了拍他焦急的手,依禮要道聲恭喜,卻又不忍在老友傷口撒鹽,張了張嘴,太息着自朝外室走去。

鐘雷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手裏的巴掌高高舉起,在清荷頭頂久久舍不得落下。

當年是他為了自己的政治抱負,應下的抄家入獄,連累着女兒颠沛受苦,終是……

終是被騙了身子,才遭如今的難看窘境,他将手中的巴掌挪了方向,狠狠地落在了肇事的秦某身上。

天下父母本就偏心,便是出了這種事情,鐘雷也只認為女兒是受秦桓澤蠱惑強迫,才做出了糊塗事。

追本溯源,都是因為秦桓澤這個白眼狼,他傾盡所學,悉心傳授,不曾想竟遭恩将仇報。

素來剛毅的鐘少師生平頭一次,眼眶含淚,囑咐了女兒一番,才無奈自行離去。

太子則殷勤備至,賠着一臉喜悅,親自将人送出宮門。

京城鐘家府邸被查封三年,東宮的彭總管前些日子親自帶人,來規整打掃,府內一應之物早已收拾妥當,連當年抄家之時落魄離去的老管家,也被尋了回來,在門房垂手等候。

鐘雷擡頭觀望,嶄新的匾額,新亮的大門,那對精致的紅燈籠一看就知是內府制造。

太子很好,只可惜生錯了人家,秦家不是門好親事,他們鐘家福薄,受不起皇親國戚的虛榮。

癡情如聖上,還不是立後封妃,将崔家三娘子囚在那方寸的牢籠裏,活活逼死。

他就這麽一個女兒,也沒有崔家揚名立萬的宏偉志向,犯不着拿兒女姻緣去為家族辛勞。

前半生的宦海沉浮已然足以,餘生,他只盼女兒能順遂安康,找到一個能一心一意待她好的夫君。

忽聽耳畔有鄉音傳來,鐘雷收起情緒,回身去看。

在一片清明樹蔭下,站着林紹瓊,白衣青衫,書生朗朗,笑的恭順溫煦。

朝他施禮,開口道:“……表叔。”

鐘雷心下流轉,片刻後眸中沌色消散,半含笑意,将人領進府邸。

……

自從鐘雷離去以後,東宮上下人人自危。

鐘良娣如今身懷皇嗣,太子爺眼珠子一樣的寶貝,奈何鐘良娣持寵而嬌,不曾賞一眼好臉色下來,便是太和殿送來的賞賜,也只是堪堪收下,連看都不看一眼。

宮裏消息如春風過境,看着一個個低眉順眼的,卻誰也不比誰消息慢。

有點兒眉目的都知道,上一個這般行事,還是聖寵無尚的宸妃娘娘。

宸妃娘娘出身顯赫,是宣平侯府的嫡出明珠,閨中受父兄偏疼,又嫁入皇室得聖上寵愛,一時間為天下女子所羨慕。

後承寵受孕,只盼着誕下皇嗣,後位永定,卻萬沒想到,宸妃在聖上百般呵護之中,産下一沒了氣兒的女嬰,自此患了瘋病,在後宮郁郁而終。

顯貴如宣平侯府,天家給的最大恩賜,也不過是接了女兒的靈柩,魂歸故裏。

鐘良娣無論出身還是能耐,皆不如當年的宸妃,也做出此等行徑,私下裏等着看熱鬧的人,比比皆是。

東宮西暖閣裏,傳言中風頭正盛的鐘良娣則掉着臉,看着太子喝下比自己面前三倍有餘的一海碗安胎藥。

秦桓澤一飲而盡,把碗底顯給她瞧:“孤喝完了。”

清荷翻眼皮橫他,不情不願的端起了面前的的碗盞,吃了兩口,蹙眉就又放下,自從有孕後她就脾性容易煩躁,這藥苦的讓人發顫,順進喉嚨裏更是酸澀難忍。

“吃枚蜜餞。”秦桓澤笑着奉臉過來。

甜意入口,清荷才覺得稍稍将心底的火氣壓下,她拿柳眉半挑,嫌棄的朝那人瞥了一眼。

心裏氣不過,随手抓過一旁的團扇,朝他砸去:“滾!”

秦桓澤笑着接住扇子,遞給身後伺候的人,笑着端起剩下的半碗安胎藥,伺候她喝下。

苦意盎然,從檀口而入,掠奪過她每一絲神經,在全身散布開來。

親眼看着她把要吃完,中宮指來送藥的嬷嬷才捧着碗碟退下。

屋子裏沒了旁人,清荷咬着銀牙,狠狠朝身邊男子踹了兩腳。

“殿下的手段一套連着一套,從齊妙妙那次起,就開始往我這兒算計,倒是繁忙的很。”

她眼睛眯起,連最基本的客套都不願跟他多說,只拿仇恨的眼神看他,說出來的話如磨的鋒利的刀刃,句句捅在他的心肝脾肺。

“朝裏有我爹爹替你擋刀,眼下又把我往風口浪尖上推,日後孩子落地,你秦家千秋萬代,子嗣綿延。只是夜深人靜之時,那些爹爹教過的聖賢書理,和被你牽連致死的一條條人命,可曾出來尋過仇?喊過冤?”

她苦澀發笑,兀自喃喃:“是我想窄了,你是天子傳承,再大的冤屈,也尋不到你這裏。”

秦桓澤聽得臉色發黑,可又不敢發作,只讓彭嘉福把橫隔在兩人之間的食幾搬走,坐的離她更近一些。

“岳丈他老人家替代孤受過的苦,孤都記在心裏。”

他伸着手要去抓她手腕,被躲了開,只得牽強一笑,拿過一旁的薄毯,替她蓋上。

他想把鐘先生當年自薦之事說出,可夫人還沒哄好,回頭再得罪了岳丈,豈不是得不償失,忖度片刻,終是作罷,撿了一些簡單的一五一十與她攤牌。

“這盛寵之事是風口浪尖不假,孤承認,是有意拿你引那人出手。”他擡頭,與她對視,眼神裏沒有分毫躲閃,“可若不将其揪出,日後于你更是一大麻煩!”

清荷仰面錯愕間,那雙大手得了機會,終是撫上了她的面靥。

他信誓旦旦:“有孤時刻守着,定能護你你們母子平安。”

結合他這些日子對待中宮,遽然生出的那份和善,清荷有些明了。

她拂開他的手,哼笑譏諷:“大義凜然的說話行事,你倒是成了習慣。鬥倒了齊家這門外戚,連中宮的生母也要一起送進牢裏麽?”

許是有了孩子的緣故,清荷知他這次要下手的是中宮,心下不由得生出厭惡。

若說齊家是惡貫滿盈咎由自取,那他身為人子,連生母也容不得,也未免過于冷漠了些。

秦桓澤不假思索的辯駁:“她又不是孤的生母,現時終于有機會以報殺母之仇,你也不準麽?”

清荷手下動作頓住,知道他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面說謊,随口哂笑:“殿下不是皇後所出,那又是出自哪位娘娘宮裏?”

秦桓澤逼迫着身子,向她靠近:“孤的生母你也熟悉,這些日子與你一起名聲大噪的宸妃,出自宮外——青州,宣平侯府!”

那只将他推開的手沒了力氣,清荷只覺的渾身生出一股涼意,望着腕子上內圈刻着崔字的對蝦镯,峨眉緊蹙,低聲念出一個名字。

“玥姑姑?”

她還依稀記得,在崔家的迤園裏,住着一個身子孱弱的玥姑姑,雪中替她折梅時,手腕上挂着的也是這樣的對蝦镯。

秦桓澤輕笑,順勢将她攬在懷裏:“你随阿兄去過青州,應該是在崔家見過的。父皇說娘是崔家的明珠,宮裏瘴疠彌漫,他那時還護不住。唯有回到青州,有宣平侯府和鎮北軍守着,才能……”

可宣平侯府,也沒護得住他們崔家的明珠,回了青州也沒有捱過多少光景,舊毒反複,縱是老侯爺傾盡財力,遍請名醫拿最珍貴的藥材續命,那位原本應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還是死在了春暖花開的季節。

那時他空降戶部不過一年有餘,阿兄親自送來一只對蝦镯,只說那是她留給他日後媳婦的。

再後來,他跟着先生回府,雨後新晴,一團小荷花滾到了他的腳下,有模有樣的嗔他兩句,順勢讨走了他珍藏在懷裏的對蝦镯。

秦桓澤将頭埋在她的懷裏,執念的蹭了蹭,甕聲求她:“留下來,咱們好好的,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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