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道薄雲紗, 将屋裏的氣氛分作兩半,裏面鐘家父女愁容滿面,外面太子死盯在那搭在手診上的纖細腕子。
清荷有孕這事原是他為了把人留下, 随口編出來的由頭, 只要聖旨傳下,日後他再勤奮耕耘, 自然有開花結果的時候。
沒想到聖上那裏激動過頭, 倒是把太醫也一同指來, 指誰不好,又偏是與他這岳丈是至交好友的劉欽之。
照理說,宮裏號脈雖是謹慎, 不過一刻鐘便能下定結論,而劉太醫這裏抿唇低眉的, 已經過了許久。
劉太醫将唇抿成一道細線, 低垂着眉眼, 久久未開口。
“欽之,清荷身子到底如何?”
事關獨女,鐘雷免不了有些焦急, 太子這小畜生嘴裏沒一句實話,從他口中說出清荷有身孕的消息,終是令人生疑。
劉太醫與他是故交, 兩較之下, 鐘雷更願意相信眼下太醫診斷的結果。
只是這番不言不語,到底是真的有了身孕, 還是那小畜生信口胡謅,始終得拿個說法出來。
劉太醫将眉目擡起,意味深長的觑了他一眼, 對鐘良娣道好,站起身子,朝太子作揖道喜。
“良娣腹中胎兒安好,然身子稍欠,需卧榻好生調養才成,莫要再動怒生息,以免傷及身子。”
“此話當真!”
身旁的兩位男子異口同聲,太子滿眼欣喜,鐘雷滿腹懷疑。
清荷坐在繡墩上詫異的說不出話來。
不怨鐘雷不信,上次見面女兒還信誓旦旦的和自己保證過,與秦桓澤關系是假,只待日後他平安出去,父女二人便一起回邵武,沉暮于山水之間,怎就……
劉太醫寬慰的拍了拍他焦急的手,依禮要道聲恭喜,卻又不忍在老友傷口撒鹽,張了張嘴,太息着自朝外室走去。
鐘雷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手裏的巴掌高高舉起,在清荷頭頂久久舍不得落下。
當年是他為了自己的政治抱負,應下的抄家入獄,連累着女兒颠沛受苦,終是……
終是被騙了身子,才遭如今的難看窘境,他将手中的巴掌挪了方向,狠狠地落在了肇事的秦某身上。
天下父母本就偏心,便是出了這種事情,鐘雷也只認為女兒是受秦桓澤蠱惑強迫,才做出了糊塗事。
追本溯源,都是因為秦桓澤這個白眼狼,他傾盡所學,悉心傳授,不曾想竟遭恩将仇報。
素來剛毅的鐘少師生平頭一次,眼眶含淚,囑咐了女兒一番,才無奈自行離去。
太子則殷勤備至,賠着一臉喜悅,親自将人送出宮門。
京城鐘家府邸被查封三年,東宮的彭總管前些日子親自帶人,來規整打掃,府內一應之物早已收拾妥當,連當年抄家之時落魄離去的老管家,也被尋了回來,在門房垂手等候。
鐘雷擡頭觀望,嶄新的匾額,新亮的大門,那對精致的紅燈籠一看就知是內府制造。
太子很好,只可惜生錯了人家,秦家不是門好親事,他們鐘家福薄,受不起皇親國戚的虛榮。
癡情如聖上,還不是立後封妃,将崔家三娘子囚在那方寸的牢籠裏,活活逼死。
他就這麽一個女兒,也沒有崔家揚名立萬的宏偉志向,犯不着拿兒女姻緣去為家族辛勞。
前半生的宦海沉浮已然足以,餘生,他只盼女兒能順遂安康,找到一個能一心一意待她好的夫君。
忽聽耳畔有鄉音傳來,鐘雷收起情緒,回身去看。
在一片清明樹蔭下,站着林紹瓊,白衣青衫,書生朗朗,笑的恭順溫煦。
朝他施禮,開口道:“……表叔。”
鐘雷心下流轉,片刻後眸中沌色消散,半含笑意,将人領進府邸。
……
自從鐘雷離去以後,東宮上下人人自危。
鐘良娣如今身懷皇嗣,太子爺眼珠子一樣的寶貝,奈何鐘良娣持寵而嬌,不曾賞一眼好臉色下來,便是太和殿送來的賞賜,也只是堪堪收下,連看都不看一眼。
宮裏消息如春風過境,看着一個個低眉順眼的,卻誰也不比誰消息慢。
有點兒眉目的都知道,上一個這般行事,還是聖寵無尚的宸妃娘娘。
宸妃娘娘出身顯赫,是宣平侯府的嫡出明珠,閨中受父兄偏疼,又嫁入皇室得聖上寵愛,一時間為天下女子所羨慕。
後承寵受孕,只盼着誕下皇嗣,後位永定,卻萬沒想到,宸妃在聖上百般呵護之中,産下一沒了氣兒的女嬰,自此患了瘋病,在後宮郁郁而終。
顯貴如宣平侯府,天家給的最大恩賜,也不過是接了女兒的靈柩,魂歸故裏。
鐘良娣無論出身還是能耐,皆不如當年的宸妃,也做出此等行徑,私下裏等着看熱鬧的人,比比皆是。
東宮西暖閣裏,傳言中風頭正盛的鐘良娣則掉着臉,看着太子喝下比自己面前三倍有餘的一海碗安胎藥。
秦桓澤一飲而盡,把碗底顯給她瞧:“孤喝完了。”
清荷翻眼皮橫他,不情不願的端起了面前的的碗盞,吃了兩口,蹙眉就又放下,自從有孕後她就脾性容易煩躁,這藥苦的讓人發顫,順進喉嚨裏更是酸澀難忍。
“吃枚蜜餞。”秦桓澤笑着奉臉過來。
甜意入口,清荷才覺得稍稍将心底的火氣壓下,她拿柳眉半挑,嫌棄的朝那人瞥了一眼。
心裏氣不過,随手抓過一旁的團扇,朝他砸去:“滾!”
秦桓澤笑着接住扇子,遞給身後伺候的人,笑着端起剩下的半碗安胎藥,伺候她喝下。
苦意盎然,從檀口而入,掠奪過她每一絲神經,在全身散布開來。
親眼看着她把要吃完,中宮指來送藥的嬷嬷才捧着碗碟退下。
屋子裏沒了旁人,清荷咬着銀牙,狠狠朝身邊男子踹了兩腳。
“殿下的手段一套連着一套,從齊妙妙那次起,就開始往我這兒算計,倒是繁忙的很。”
她眼睛眯起,連最基本的客套都不願跟他多說,只拿仇恨的眼神看他,說出來的話如磨的鋒利的刀刃,句句捅在他的心肝脾肺。
“朝裏有我爹爹替你擋刀,眼下又把我往風口浪尖上推,日後孩子落地,你秦家千秋萬代,子嗣綿延。只是夜深人靜之時,那些爹爹教過的聖賢書理,和被你牽連致死的一條條人命,可曾出來尋過仇?喊過冤?”
她苦澀發笑,兀自喃喃:“是我想窄了,你是天子傳承,再大的冤屈,也尋不到你這裏。”
秦桓澤聽得臉色發黑,可又不敢發作,只讓彭嘉福把橫隔在兩人之間的食幾搬走,坐的離她更近一些。
“岳丈他老人家替代孤受過的苦,孤都記在心裏。”
他伸着手要去抓她手腕,被躲了開,只得牽強一笑,拿過一旁的薄毯,替她蓋上。
他想把鐘先生當年自薦之事說出,可夫人還沒哄好,回頭再得罪了岳丈,豈不是得不償失,忖度片刻,終是作罷,撿了一些簡單的一五一十與她攤牌。
“這盛寵之事是風口浪尖不假,孤承認,是有意拿你引那人出手。”他擡頭,與她對視,眼神裏沒有分毫躲閃,“可若不将其揪出,日後于你更是一大麻煩!”
清荷仰面錯愕間,那雙大手得了機會,終是撫上了她的面靥。
他信誓旦旦:“有孤時刻守着,定能護你你們母子平安。”
結合他這些日子對待中宮,遽然生出的那份和善,清荷有些明了。
她拂開他的手,哼笑譏諷:“大義凜然的說話行事,你倒是成了習慣。鬥倒了齊家這門外戚,連中宮的生母也要一起送進牢裏麽?”
許是有了孩子的緣故,清荷知他這次要下手的是中宮,心下不由得生出厭惡。
若說齊家是惡貫滿盈咎由自取,那他身為人子,連生母也容不得,也未免過于冷漠了些。
秦桓澤不假思索的辯駁:“她又不是孤的生母,現時終于有機會以報殺母之仇,你也不準麽?”
清荷手下動作頓住,知道他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面說謊,随口哂笑:“殿下不是皇後所出,那又是出自哪位娘娘宮裏?”
秦桓澤逼迫着身子,向她靠近:“孤的生母你也熟悉,這些日子與你一起名聲大噪的宸妃,出自宮外——青州,宣平侯府!”
那只将他推開的手沒了力氣,清荷只覺的渾身生出一股涼意,望着腕子上內圈刻着崔字的對蝦镯,峨眉緊蹙,低聲念出一個名字。
“玥姑姑?”
她還依稀記得,在崔家的迤園裏,住着一個身子孱弱的玥姑姑,雪中替她折梅時,手腕上挂着的也是這樣的對蝦镯。
秦桓澤輕笑,順勢将她攬在懷裏:“你随阿兄去過青州,應該是在崔家見過的。父皇說娘是崔家的明珠,宮裏瘴疠彌漫,他那時還護不住。唯有回到青州,有宣平侯府和鎮北軍守着,才能……”
可宣平侯府,也沒護得住他們崔家的明珠,回了青州也沒有捱過多少光景,舊毒反複,縱是老侯爺傾盡財力,遍請名醫拿最珍貴的藥材續命,那位原本應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還是死在了春暖花開的季節。
那時他空降戶部不過一年有餘,阿兄親自送來一只對蝦镯,只說那是她留給他日後媳婦的。
再後來,他跟着先生回府,雨後新晴,一團小荷花滾到了他的腳下,有模有樣的嗔他兩句,順勢讨走了他珍藏在懷裏的對蝦镯。
秦桓澤将頭埋在她的懷裏,執念的蹭了蹭,甕聲求她:“留下來,咱們好好的,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