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世歌辭 — 第 91 章 ☆、一樓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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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熙攘榮華,衿若背着竹簍緩行其中。

妩美的雙眸看着前路,眉眼間是這鬧市趕不去的靜默無心。

“啊!”

身後的異聲喚回她的心神,她匆忙回頭,竟意外見到了珅兒。

她緊緊抓着一“男子”的手臂,令他手中的匕首因受痛而掉落。

衿若大概猜知了發生何事,卻無驚恐詫異。

“我已盡斷塵俗,為何還要如此?”

珅兒眼色愈發陰寒:“你認識他?”

衿若默認,誰知那人不知悔改。

“大人本對你毫無眷戀,可昨日卻為你頻頻孤寞失神,長此下去,難保不為你悔恨後生,荒廢精業。你已遁入空門,還要牽累俗世的情絲,就算今日你躲過我的匕首,他日也逃不過天譴、啊——”

她痛的呼喊出來,怒瞪着珅兒。

“一個妾室敢如此善嫉歹毒、欺妻越主,你活着才是天理難容!”

珅兒已從二人的對話猜到這個扮作男子的女子是何身份,想想又是那個無情之人惹得情債,就恨不得揉碎她的骨頭。

衿若見她殺意重重,伸手輕輕掰開她的手掌,又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色。

然後跟那人說:“既然殺不了我,就趕緊離開吧。不然今日遭‘天譴’的只能是你啦。”

而後她帶着珅兒離去。

那人無奈看着珅兒寒戾的眼色,憤然離開。

…………

“就這樣放啦,她還會再來的。”

衿若不以為然。

“不會的。”

珅兒搖着手裏的絲絹消暑:“這種人,你若嚴懲,她會加倍記恨你。你若寬恕,她也不知悔改,都是後患無窮。”

衿若微笑:“照你所說,只能殺啦?”

“她要的可是你的命,你還覺得不該殺?”

她泰然望向四周的景致,提起了別的:“你怎麽看出他是女子的?”

“我也扮過男子,如今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

衿若嘆氣:“萬事皆有時緣,我也算不到,竟是她讓我絕了心。”

珅兒突的握緊絲絹。

“第一回見馮悉,他身邊就是別的女子,後來不知何時又換成了男子,我看着那些人留留走走,短短久久,越來越悲憐自己力不從心,索性……烈火蝕幽原吧。”

她将一路揪下的無名花瓣一灑而空,宛若她如今的心懷。

可珅兒卻因她這話狠了心:“馮悉傷人不用刃,你還憐惜他的心愛之人?”

“我并非憐惜那女子,也不信她真會因一次饒恕就一念頓悟,而是對馮悉……我早已認清,他的憂疚絕不會長久,三兩日之後也就對我忘之不理啦,到那時誰還在意我死不死活不活。”

珅兒聽完她的話怒不可遏,此生竟能相識如此無情之人,真不知是前世如何修得這惡果。

衿若知道珅兒的靜默是在醞釀極大的怒意,卻不願她如此。

“你為我不惜開罪于天下人,也只換回他幾日的自悔,還是別再為我平添人命啦。”

珅兒轉着眼睛,以絲絹輕撫自己的脖頸。

“看來那高牆院,也沒關住你的眼睛。”

衿若繼續前行:“這世間高牆深院千萬座,并不是所有都牢固如監。”

“如今你倒是像這紅塵中的一縷死灰,随意飄去哪兒。”她悠悠晃着雙臂,“其實也不全是為你,那日是新怨舊仇湊到了一塊兒,才讓那樓做了替死鬼。”

這話讓衿若生疑,稍後便舒展了愁眉:“看來這兩日你的驸馬不太聽話呀。”

珅兒驚奇笑看她:“你真是聰明,若是去參加科舉準能金榜題名。”

“尼姑若能進得了貢院,我還真願去做那史書上的第一筆。”

珅兒伸手去掐她的小臉兒:“你想……”

“天哪!”衿若驚呼一聲,也把珅兒吓得不輕。

“這怎麽啦,不是中毒了吧?”

珅兒這才發覺手心的墨跡,這一路竟都大意未覺。

“師太今年高壽啊?墨汁與毒血都分不清,真中了毒我能跟你走這一路嗎。”

“長公主,以您的年歲與身份也不該再如此胡鬧了吧。”

她轉身走向路旁的小河,放下竹樓,捧起河水解渴,珅兒便在遠處清洗墨跡。

“剛才在街上教訓了幾個歹人,結果正巧被王誼撞見啦,我只顧着跑,都沒發覺染了這些墨。”

衿若擦淨嘴邊的水漬,望着河面嘆息。

“世态炎涼啊,公主見了驸馬都要退避三舍。”

珅兒扭頭,甩淨手上的水珠:“哼~人心不古,佛門之人也敢口如蛇蠍。”

“佛門之中也不盡是君子,聖人有雲,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本姑娘恰好就是那‘女子’,而且也不懂什麽……動口不動手!”

話音未落,她捧起一掌河水就向珅兒潑灑過去。

珅兒連忙扭頭躲閃。

“你明知我怕水,還用水來害我——聖人之言倒真有先見之明!”

她笑鬧着開始還擊,也不看她,只顧撩起水花猛灑向後方。

“屢屢潰敗還敢大言不慚之人,豈會有好下場!啊哈哈……”

河邊的笑語聲聲悠揚綻放,遲遲不散,曾幾何時,她二人都以為這一幕永不會再有……

空中劃過兩只燕影,影逝歡聲卻還隐隐。

“今日這頓訓斥我是躲不過啦。”

衿若看着她身上還在滴水的裙尾:“你還想就這模樣回去啊?走吧,我帶你回寺裏換身幹淨的。”

“你要我穿尼裳回府啊?”她匪夷所思的瞪着衿若,“你是嫌我今日鬧得還不夠離譜吧。”

衿若再忍不住失笑出聲……

“還笑!都是你,剛剛吓得我半條性命都沒啦。”

衿若及時收聲,卻來不及收掩臉上久存的笑意。

“我膽子再大,也只敢跟你的半條性命玩鬧啊,這河淺的很,你那半條命穩着呢。”

她賠罪一般蹲在她身邊,替她擰去裙尾的水。

珅兒坐在石頭上擰着另一邊的:“算的還挺清,你是只要我半條命,卻不知王誼會替你要了我那半條命。”

衿若左右看看她的臉色:“真有氣啦?”她起身從衣袖裏掏出銀兩,“給,寺裏的香火錢,今日就先救濟你啦,總能從這附近的人家換得一件幹淨衣物的。”

這主意一點兒也不好。

“我出來還不到兩個時辰,回去就換了身衣物,算怎麽回事兒啊?”

衿若一屁股坐在她跟前:“那你還猶豫什麽,這樣回去多好。我猜猜啊,那王誼會不會誇贊你守身如玉……”

不等她說完,珅兒就不甘不願的提着裙子離開啦,衿若舒了口氣,背上竹簍跟上去。

兩人穿行在林蔭小道上,聽不清是哪片葉上的鳥兒在歡唱,也看不清是哪處葉縫撒下的光,卻只覺聲聲不息,縷縷耀眼。

一人嘴角露下喜愉,一人眼眸畫着無奈,長久伴着這條小路,令腳步愈漸輕快……

…………

斑駁碧色,金光晃影,将一座小小的禪房包裹的幽谧異常。

繁枝搖曳着滿樹日光,枝上飄曬着繁花衣裙,促成了一副美的《夏午》。

珅兒換上了與衿若相同的墨色長衫,在寬敞的睡榻上休息,睡榻緊挨着明亮的大窗,窗外大片悠然之景。

那幅繡作仍未完成,卻已呈秘靈之氣。珅兒将自己與王誼對她的誇贊告訴她,誰料被視作了敝屣。

“我可不是為了名垂萬世,只是閑來無事,打發時間。”她輕撫那千針絲縷,“至于它的命宿,只有佛祖知道。”

這話倒是沒錯,珅兒雖有幾分不自在,卻也贊同。

“看來我是越來越庸俗啦,看過王誼的書,看過你的刺繡,竟都只想着聲名功利。”

衿若與她相對而坐:“怎麽,王誼如今也不過三十有幾,這就打算起身後之名啦?”

珅兒忽略她的輕蔑之意,自信道:“他的才識,也不該只存世于一世吧。”

衿若放下茶杯,眼角微笑:“看你這春風得意的模樣。”

珅兒微微蹙眉:“你這眼睛可比從前準多啦,也什麽都敢說啦。”

她話中意實在過多,衿若卻只盯着她:“不是你說我是這紅塵裏的死灰,不光如此,你還是我僅有的近人。”

長風短堂,彼花如靥,落盡此方……

衿若收回外頭晾曬的衣物,珅兒伸着雙臂由她給自己穿戴。

“多謝你的慷慨收留,改日我一定多帶些香火錢。”

衿若似笑非笑,撫上她兩側的烏發:“厚恩難消,我可不貪這些錢財。”

“我的錢財淬過毒嗎?”

她轉身疊起她換下的尼裳:“毒未必能取我的性命,可一個怒發沖冠的驸馬一定能,你若将今日之事對王誼和盤托出,他恐怕得将這寺院鏟平啦。”

這取笑未免太狹隘,珅兒頹坐在睡榻上。

“滿目睚眦之怨,恐難立地成佛。”

衿若一怔,張大嘴巴就要咬她,珅兒趕緊轉身而逃,笑着躲到了她的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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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馬府闊敞蔭蒙,安寧如常。

珅兒低頭打量了下自己的衣物,緩步進入府內。

在院中沒有見到王誼,她舒了口氣,禾翡見她回來趕緊迎上。

“公主回來啦。”

珅兒走到樹蔭下的石凳上歇息,飲着茶水解渴。

“公主都去哪兒啦,看這滿頭的汗。”

亦釋加快了速度搖晃绫絹扇。

珅兒放下茶杯,只覺身上有些難受,這身衣裙剛浸過河水,如今又快要被汗水浸透啦。

“去備水,我要沐浴。”

禾翡立即擡手讓兩個侍女去準備。

歇了片刻,珅兒覺得舒爽了一些,就起身前往浴房。

“驸馬沒出門吧?”

“沒有,驸馬一直在書房呢,奴婢回來之後也沒見驸馬出來。”

看來他還在氣自己啊……

他雖替自己開了罪,可自己到此刻才回府,他怎麽也不問一句。

“公主!”

禾鸴的一聲輕呼讓珅兒回神。

“您的手怎麽青了這麽大一塊!來人,快拿藥來。”

她小心捧起珅兒受傷的手臂:“奴婢記得街上那幾個小賊并沒有傷到公主,這是何人如此大膽?”

珅兒看着那淤痕,應該是跟衿若在河邊玩鬧的時候被她掐傷的,剛才在寺中換衣時都未察覺,一定是剛顯出的。

不過想起衿若方才所說,她只好敷衍禾鸴:“河邊奇石多,可能是在那兒碰傷的。”

她輕輕按了下那淤青,疼的立即皺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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