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無痕,到底是唬人的瞎話。人往來處去,在歲月之中,無非只是一副白骨講述着人生一世的過往。老徐走得凄涼,膝下兒女雖多,卻是沒能見上最後一面,養兒防老到頭來只是空話,難免叫旁人憂思千萬。
入冬之後,老徐身子便漸漸消瘦下去,身上的皮膚變得越來越褶皺、沒有水分、沒有彈性,也沒有一般老人臃腫之感。連城的冬天溫度較低,老徐總是裹着一件粗布大衣,軍綠色,歲月已經讓其失去了光澤,顯得暗淡不堪。手肘的部分縫補多次,用的是顏色略顯相近的料子。老徐總是借力于自己做的粗糙不平的木棍,艱難地在屋子裏踱着步,偶爾在門前一坐就是半天,似乎極其享受在藍天下的感覺。
绾蓮和绾鳶因為需要照顧孩子的緣故,都在家歇着,用得都是手裏頭的死錢。雖然日子如此,可也不能不顧着老徐的身子,故而總是多弄些飯菜。老徐也并不客氣,早已經當大家是一家人了,每每都吃得非常開心。
老徐非常疼愛绾蓮和绾鳶的孩子,總是愛不釋手。老人家的內心是孤寂的,總是希望可以有人走進來就再也不要離開。他傾注自己的真情實感,希望可以換得旁人的真情相待。只是自己的兒女卻并不能如自己的願,反而卻傷透了他的心。
隔着這邊的兩條街有着一位打漁人小缪,經常會拿魚來賣,老徐總是要買來兩條,再吩咐兩姑娘炖了湯,多喂些讓小孩喝。“咱都是窮人,就依着窮人家的法子把孩子養大。這魚湯可是鮮着,也是補腦的東西,好喝着呢。”
绾蓮和绾鳶總是覺得虧欠,幾經推托總是拗不過老人家。老徐說,“你們啊,別和我再客氣,我早已經把你們當自家姑娘看待了,如今也算是抱上孫兒,心裏可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只是可憐了你們倆,孤兒寡母的,太辛苦了。”绾蓮和绾鳶搖搖頭,異口同聲地答道不苦。
老徐知道順着話題若是再往下說,定是要觸了她們的痛處,便停住了口。人這一生,苦着也是一輩子,只是這心裏頭的酸,只有自己回過頭來看的時候才會倍加凄寒。绾蓮和绾鳶現在還是年輕的,能夠鼓起勇氣直面着自己的人生也是不容易,老徐不忍心提及到孩子的父親,因為一個已經離去,一個不知是誰。傷心的時候總是會有的,只是他希望永遠不要到來。
漫長的冬日總算是有盡頭的,老徐的面色漸漸恢複過來,人也精神了不少。只是初春時期天氣總是變化多端的,像孩子的臉。北方的寒潮瀕臨城下,來得格外迅猛,那驟然的一場降溫讓老徐毫不例外的染上了風寒。原本過過風寒是不打緊的,只是年歲大了,老徐身子骨又不比從前,一下便垮了下去,還真是應了病來如山倒那句古話。老徐面色難堪,卧在房間,哎呀哎呀的嘆着氣,凄寒而又落寞。
绾蓮和绾鳶每日熬了粥,配些清淡的菜,一口一口送下老徐的肚子。老徐是個懂得感恩的人,他這一生過得簡單,娶妻生子,平平淡淡。随着年歲的逝去,對于一些事情也看得比較淡,且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苦了自己便是罷了,老徐心如明鏡,也不願辜負身邊的有心人。他移步桌前,取了紙和筆,鄭重地寫下遺囑,然後套在信封之中,用米飯糊在封口之處,粘好後将其放在了自己的枕頭下邊。
過了幾日,老徐咳得厲害了,身子總是覺得冷,瑟瑟地發抖。绾蓮和绾鳶把能蓋的被子都壓了上來,卻始終不能壓制住老徐遍體的冷意。绾蓮很是擔心,忙不疊地請了街道裏的醫生過來。
醫生捂着鼻子進門,也不忌諱着說:“這都是什麽味兒,嗆死人了。”绾蓮不好意思的微微一笑,直到不好意思。绾蓮将醫生引入老徐的房間,拜托着醫生趕緊給瞧瞧。醫生號了號脈,又拿燈照了照老徐的眼睛,然後示意绾蓮出房門,搖搖頭說:“咱也不打啞謎,你們還是去縣城的醫院瞅瞅吧,我也沒轍了。”
“別啊,醫生!”绾蓮鼻子發酸,“求您救救他,救救他。他還不能死,他還不能死啊!”醫生皺着眉,“這古話可都說了,閻王要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這誰生誰死,豈還是你我這一介平民可以做主的道理。”說罷醫生便要走,绾蓮不讓,堵住去路,苦苦求着。醫生執拗不過,顯得有些發怒,“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來作踐我這醫館的名聲。給我起開!”醫生将绾蓮推開,徑直走了。
“難道,一條人命還抵不上你那醫館的名聲嗎?枉費你還是醫者父母心,真是可笑。原是我信錯了這個世道,是我太傻,太傻了。”绾蓮眼淚止不住的墜,身子也跟着發顫,她倚着房門的柱子,捂着嘴哭了出來。
屋子裏,绾鳶坐在老徐的床頭,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顯然,绾蓮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語氣之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篤定感。其實能不能好,也不在于誰就偏偏說了這麽一句話,老徐知道自己的身子骨,他從前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死亡感,整個世界仿佛都在向着他壓迫過來,要将他逼死在黑暗之中。老徐的腦子閃過極多的畫面,甚至恨不得将人生再過一遍。彼時,或許他只願意孑然一人,不要辜負任何的女子,也不願意老來才獨享孤獨,倍加凄涼。
绾蓮将眼淚擦拭幹,盡量的緩解自己的抽泣感。她走進屋子,擠出一臉的微笑,“老徐,沒事的沒事的,醫生說你會好起來的。”绾蓮看着整張微微發顫的床,恨不得抱住蓋在老徐身上的被子,“怎麽還在鬥啊,绾鳶你看看有沒有合适的大衣,也拿來吧,再去燒一壺開水,看看喝下去會不會好些。”
绾鳶應着聲就要去忙,被老徐喊住,“姑娘,哪裏也不要去,就待在這裏陪陪我這個将死之人吧。瞧瞧我這副德行,都該是要躺進棺材的人了,我這把老骨頭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倒了下去,如何如今還連累了你們。虧得你們倆,也難得你們倆,願意來照顧我,我這心裏啊,各種對不住你們。”
“老徐,快別這樣說,我們姐妹倆承受不起”,绾蓮略帶哭腔道,“我們倆背井離鄉,這人生地不熟的,着實蒙受了您太多的照顧,若不是您,恐怕我們早是無處可去,餓死他鄉而無人問津。”绾鳶也随身附和,多少悲涼不禁油然而生。
她們是山裏的人,她們的根在大山裏,即使相隔萬水千山,大山才是她們的歸處和依靠。離開大山的庇護,她們失去了最後的稻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老徐算是她們生命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貴人,他顧着绾蓮姐妹倆的面子雖然房租每次都收,卻是常常買了吃食又經常叫了她們姐妹倆來蹭飯,林林總總的算在一起,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生命中總有些失去會讓人耿耿于懷。老徐感慨着自己在人之将死之際,仍有黑發人相送,也不枉此生一遭。都說養兒防老,可惜可悲可嘆。老徐看着剩下半碗的稀飯,搖搖頭,“吃不下了,這副瘦皮囊,已經無可挽回地消瘦下去。我這剩下的時辰,掐着指頭也算得過來,倒讓我日日夜夜倍加思念着自己的老伴。”
老徐的老伴姓裘,單名一個淼字,比老徐小三歲,都是連城人,住的也近,就隔着幾條街而已。裘淼父母多子,家境又相當一般,在重男輕女的時代背景之下,自然是不受父母疼愛,沒上過學,沒念過書。裘淼乖巧懂事,性子膽小,父母親的一個眼神都會讓她懼怕得瑟瑟發抖。她不曾投入父母的懷中撒嬌,飯菜不敢多吃,有病自己硬撐着。
老徐當年家中還較為寬裕些,念過幾年的書,只是天資不高,又頑皮,加上父母不重視子女受教育的問題,便沒再念。雖然只念了幾年的書,可到底還是能識能寫的,因而在裘淼心目中,他是自己的心之所向,心之所往。
裘淼對于家中的幾個弟兄都不喜歡,覺得他們太過于大男子主義,更是侵占了父母滿滿的愛。幾個弟兄自然是打小玩在一起的,卻每每都沒有算上裘淼的份,他們總是拿着女孩子就該有女孩子的樣子的說辭,不能這也不能那,爬樹、抓泥鳅之類的更是不願意帶上裘淼。
可是他們流着的畢竟是同樣的血,不喜歡歸不喜歡,可是事情到一處,總是心靈相通的。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裘淼的哥哥們跑到離家不遠的山上去摘野果子,自然是沒有帶上裘淼。爾後,裘淼心神不寧,心裏頭堵得慌,敷了熱布也不見好,滿腦子不知怎的,總覺得幾個哥哥有危險似的,便急忙跑到了老徐家裏,說了這麽個情況。老徐聽聞後,好一頓把裘淼安慰和勸說,便獨自一人去到深山。
去山上的路只有一條,老徐那會子也喜歡和其他小夥子常去摘些野果子吃。記得集市上的柿子是又大又紅又飽滿,可不比野柿子只是拇指大小,雖不必大紅卻也是甜的膩人,可愛且招人憐愛。那會子後山是孩子們的樂園,老徐卻顧不得閑玩,一路急匆匆向山林深處行,一邊喚着“裘狼兒”。裘狼兒是老徐對于裘淼幾個弟兄的稱呼,當年他們同是嬉笑打鬧在一起,交情甚深。
向山之深處行得久了,也不見有人回應,老徐仍舊扯着嗓子喊。彼時,高樹已經遮蔽了陽光,斑駁在鋪滿樹葉的地上。老徐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有些發滲,甚至是害怕,他隐約聽見後面有人跟随,腳踩在樹葉上面發出清脆的聲音。他回過頭來向身後看去,卻不見人,更是加快了腳步。再冷不丁一回頭,見是裘淼,心中一愣,竟說不出話。
裘淼氣籲籲地趕上前來,“我這心裏頭始終不放心,就跟着來了。你要是生氣,就直接沖我來吧。”老徐自小便是拿她那性子沒主意的,就算是生氣也不願意沖着她生氣,他舍不得,只說:“這會子讓你走怕是叫不動的,幹脆你随我一道尋人罷。”裘淼爽快答應,一邊叫喚着自己的哥哥弟弟的名字,快步就走到了前頭。
更向深處去,隐約能聽見山谷傳來的聲音,裘淼和老徐牽着手跑去,祈禱着說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彼時裘淼的幾個兄弟正扶着她大哥從山谷下面爬了上來。原本裘淼只是以為大哥是不慎跌下山谷,怎不知他的腿部腫脹的厲害,甚至有些發烏,大腿上部用衣服扯下的布條狠狠的綁住。裘淼哭着上前,“大哥,怎麽會這樣?”
“現在不是哭得時候,看樣子你大哥是被毒蛇咬了,趕緊把你大哥扶下山去吧!”老徐拍着裘淼的背,心疼地說。“來不及了,若是要等到下山,恐怕……”裘淼止住眼淚,讓他們扶好大哥坐下。大哥緊緊皺着眉頭,“你們還是先走吧,我怕是熬不過此劫了。這蛇毒性太大,就別瞎折騰功夫了。”“大哥,別放棄,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裘淼俯下身子,用嘴去吸被蛇咬過的傷口。她深深的将毒液吸入口中,然後吐去。大哥忙叫其他弟弟攔住,“快攔住啊你們幾個,傻看着做什麽。妹妹,這可是有毒的,你是不要命了嗎?”“我要命,我要我們的命。”裘淼不顧幾個弟兄的勸告,“你們要是真想幫忙,就趕緊去找蛇銜草,這或許還能救上大哥的命。”
“快去啊,都愣在那裏草會自己找上門來嗎?”裘淼看着他們無知的臉龐,急切地說:“哎呀,真是呆子啊你們。那草三片葉子,黃色的花,莖是細長的,快去找,快去快去!”幾個男人就這樣四散奔開去,尋找他們眼中的救命草藥。
“妹妹,為難你了!”大哥愧欠地說,“你這是拿自己的命來救我,當大哥的本該是護着你的,卻不改讓你冒着生命的危險。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否則我有罪啊!”“大哥你放心,我們都會沒事的,放心!”
裘淼見大哥腳腫的厲害,就又扯下了一塊布料子,綁在了大腿更上部,然後解下綁在下部的布條子,只見腳緩緩腫到上部,“還是有些效果的,這腫的速度可算是慢下來了。對了,大哥,你一定要保持內心的平靜,這樣才能有效的抑制毒液流動的速度。”
彼時,裘淼的弟弟已經回來,手中握着一把草,“姐姐,你趕緊看看,是不是這草?”裘淼拿過來瞧瞧,興奮地說,“是的,就是這救命的稻草!”裘淼将草放入自己的口中,用嘴咀嚼着,然後咀嚼碎了拿出來敷在大哥被蛇咬的地方。再用布料子包住,以防草藥掉了下來。彼時,其他幾個弟兄也陸續回來了,雜七雜八的草都有。裘淼也自己咀嚼了幾片草葉,然後吞下,“沒事了沒事了,你們幾個大男子扶着大哥下山去吧,我這個小女子幫你們引路,若是再有蛇,看我不炖了它!”
這件事情過後,裘淼的父母可算是對她倍加用心,以至于對于裘淼的婚事也格外看重。他們沒有看上我,反而看上了城裏的一戶人家,男的長得好不說,工作是在國企裏面,很體面,年紀輕輕的就當上了辦公室經理,可謂大有前途。當時裘淼雖然與老徐兩情相悅,可是老徐卻不願拖累了裘淼的後退,就不再為自己做争取。
老徐想着,悲情如幹柴遇烈火,一發不可收拾。老徐繼續說,當時還是裘淼的堅持成全了自己的這段姻緣,否則我相信我和她此生都不會幸福的。她性子就是執拗的,堅持的東西從來就沒有放棄和輸過的,她是自己生命的常勝将軍。坦白說,我時常是羨慕她的,雖然幼時不曾多得父母的疼愛,卻有福能夠在年長之後做自己的主,她的一生只為別人活了十年,卻可以做回自己幾十年。
如今,我就要去見她,她已經離開我太久,我已經等不及想要見到她,一起走向叢林的深處,過屬于我們兩個人的一生。老徐說着從枕頭底下拿出那封遺囑,這封信是我寫給你們姐妹倆的,答應我,只準在我離開後再拆看,我愛你們,好好活下去……
老徐是安詳的離去的,一如绾蓮绾鳶的母親。他的離開同樣讓人心碎和心痛。屋子裏,绾蓮和绾鳶相視無語,淚珠卻緩緩滑落。兩個女娃躺在破舊的搖籃裏哇哇大哭,似乎也感受到人間的悲戚。
绾蓮和绾鳶打開遺囑,裏面落了兩行歪扭的字:本人死後所有的財産全部歸阮绾蓮和阮绾鳶兩人所有。希望你們守住這老宅子,一生走好!以及老徐的簽章和落款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