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輝碧染 — 第 9 章 ☆、過心結

寒霜夜,露華凝。

月光煞白的投在屏風上,暈染了上面的錦繡花紋。

累了一天,本該覺得乏困,我躺在浴桶裏,腦子卻越發清醒。王妧,衆人口中的秋姑娘,倒是好大的本事,竟然能混到太子那邊,甚至讓太子把她送給胤祥,果然是比她姐姐聰明不少。

王妧作為王妙言的妹妹,為王妙言入宮做了不少工作,還親自做王妙言的首席侍女。如今宮裏再沒有妙答應其人,而她王妧也直接化做樂女秋桐,甚至進了這十三府。但願她做個好替身,也能像《紅樓夢》中的秋桐一樣當個正兒八經的妾,省的這麽聰明的女人落個亂墳崗的下場。

只可惜,胤祥卻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和最終目的。

桶裏的水有些涼,但我卻舍不得水裏的舒适,眯着眼睛正準備喊綠衣添水,正聽見有人推門進了我屋子,我只當是綠衣,就吩咐道:“幫我給浴桶裏再添些水,”

外屋卻沒有聲響。我默念綠衣這丫頭,不知道想親親想到哪裏去了,連主子吩咐都聽不見了,應都不應一聲。

氣惱之際,也只得起身披上睡袍,趕緊縮回被子裏去。不料行一出屏風就看見一名男子坐在桌畔,海藍色的雲紋袍勾勒出他堅實的臂膀。我暗自苦笑,認命的一邊擦頭發一邊招呼着 :“我說我喊綠衣時怎麽沒人答應呢,原來是十三爺您老人家在啊。”

胤祥回頭看了我兩眼,低下頭又轉過臉去:“深秋了,入夜這麽涼,你穿的未免太少了,自個兒趕快加件衣服罷。”我聞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其實真沒什麽不妥,不過是紅色的真絲鍛浴袍,長度到了小腿,還把該系的帶子都系好了,想露的都沒露,“多穿那麽多衣服一會兒睡覺還要脫,簡直太麻煩了。”

徑直忽略了剛剛胤祥的這句話,給他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反問道:“別說我了,你呢?大晚上不陪新來的姑娘怎麽到我這兒了?”

胤祥灌了口茶,斟酌了幾分道:“那個秋桐你今兒見了?”

我點點頭:“見了,的确挺像的。”

胤祥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呵,會不會覺得我很無能?淪落到找個替身的地步。”

我微笑:“怎麽會……這只不過說明你心中有她罷了。再說,秋姑娘自個兒頗具風采,若仔細看倒也別有一番滋味。”話雖這麽說,,心中卻泛起幾分邪惡的小心思,“說重點,今日喜得佳人,你不去她那兒,倒跑我這邊幹什麽?怎麽着,竟舍得留佳人獨守空房?”

“她身子不幹淨。”

我臉上的笑容一僵——真是爛理由,進了這個局還想維持她那白蓮花的姿态,一塵不染、幹幹淨淨,她王妧未免把這一切看得太簡單了。

“那爺找我也沒用呀,我又伺候不了您。”我戲谑道。胤祥看着我,眸中閃過一絲落寞,可我正忙着打理一頭濕發,并未注意。

“爺又不是離了女人就不能活,不過是來找你說說話。”

“呦,不氣了?誰早上還不理我呢麽?”

胤祥挑眉:“爺是那種沒氣量的人?”他伸手欲再倒茶,我忙按住他的手:“嘻嘻,既然是過來聊天的,倒不如青梅煮酒,大半夜的喝茶多沒意思。”指尖上溫熱的觸感讓我一驚,話音未落,就慌忙移開了手。

胤祥似是思索了幾分,點點頭:“也是,酒窖裏有幾壇杜康,取來喝倒是應景。”我遂起身叫外屋的花犯去拿梅子和酒。待我再回過頭來正對上他那墨色的雙眸,如幽冥之譚,再看下去就是萬劫不複。

我錯開他的目光,順手拾起梳妝臺上的一支簪子,一邊坐下一邊将頭發绾起。忽的眼前的光線被遮住,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際,他的手已探到我的腦後,取下簪子,“怎的別了這麽一支普通的簪子?倒不像你的風格。”

我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簪子,重新绾好頭發。“你怎麽知道這不是我的風格?再說,我不過随手拿一支罷了,要漂亮簪子小抽屜裏多的是,十三爺可別覺得缺下我這個嫡福晉的。”順手緊了緊腦後的簪子:“你還別說,這只簪子雖然素了些,也沒多少花樣,可卻是最好用的,能把頭發都挽起來。”最重要的是,這時你無意中送給我的。

“哈哈,你果然如九嫂說的一般,一提起簪子就止不住。”

“啐”,我毫不客氣地說:“九嫂客氣了,倒說說你,認識五年了竟然不知道我喜歡簪子?啧啧啧,還說是知己……哎….”我感慨的搖搖頭,長嘆一聲。

“我只曉得你喜歡镯子,誰曉得你連簪子也喜歡呢!要不明年生辰送你一支簪子?”

他眉眼帶笑,我斜睨了他一眼,“不要,你只會送首飾啊?倒不如送我幾壇酒來得實在。”

“酒?那玩意兒府裏多的是,再說,女孩子家……”

不待他說完,花犯就帶着幾個小丫頭端進了酒器。

我一直很羨慕古人青梅煮酒,近些年來雖與他們兄弟幾個玩過這麽幾次,但還是第一次單獨和胤祥煮酒夜話。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時,咱倆異口同聲的要了杜康。”我溫上酒,小心的把青梅放進銅鍋裏。“當”,腕上的景泰藍镯子不經意間磕在鍋沿上,空曠的屋子裏僅回蕩着這清脆的聲音。

“小心些。”胤祥也順手放進一顆梅子,“我還記得那時候你看着也就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娃,還偏說和我一般大,裝得和男娃一樣爽直。”

我笑而不語,天青色的朦胧煙雨早已不在,轉眼,又是五載光陰,一切都物是人非。

我與胤祥兩人似乎很久沒有這樣靜靜的坐下來說些什麽了。這些年來,渾差打磕不少,把酒共話也不少,但自從在泰山上出了那檔子事之後,我們之間開始出現的裂痕日益擴大,甚至有很多,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王時敏、趙孟頫、李義山、湯顯祖。胤祥自是比不上太子二哥的博學多識,也比不上三爺的滿腹經綸,但對于許多事、許多人,我們卻有着相同的看法,思路上的不謀而合總令我誤以為他對我是有情的。

胤祥對我确實是有情,不過是友情罷了。

當初從泰山回來之後,我在翊坤宮養病,四嫂就這樣說過我,別人是找夫婿,找依靠,我卻是在找知己。所以我的情路,注定是坎坷的。

我擡起頭,看着胤祥因酒氣而有些迷離的雙眸,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卻看着我笑了,笑的一片清明:“凝淳,我愛新覺羅·胤祥活到今天,對不住很多人,但最對不住的,就是你。哈哈……”

我聽着迷茫:“胤祥,你醉了?”不應該呀,他的酒量好的厲害,這麽一點對他來說與水無異。

“…….明知道你心裏有人,卻仍是娶你進門,誤你終生…”

我臉上有些溫熱,不知是騰起的酒氣還是淚水。我真的好恨,好恨過往自己說的和做的,好恨那個怯懦的自己。

昨晚一夜難眠,到了早晨才又睡了些時辰,真正清醒過來已經過了中午。梳洗的時候随口問了下花犯角院的事,才知道胤祥早上上朝順便到戶部去,秋桐姑娘早早起來為他打點,送着出了門。現下正一個人去大格格的院裏見禮。

“這姑娘倒有點意思。”我撿了一副紅钿珍珠的耳環,一面讓月慢給我帶上,一面應着花犯。

紫霓這時候推開門進來,行了禮道:“福晉,尚書府上午下了帖子,說是小爺下午要來,看時辰大約就是這會子了。”

關柱,他回來了?“喔,對了,那這事上午怎麽沒人禀報我?”上午的事情這時才說,要是我再起的晚些不是要讓關柱幹等着了?

“回福晉的話,是爺昨兒個和我們說,不管有什麽事都不許打攪福晉休息的。”月慢忙放下梳子,跪下道。

“快起來吧,我又沒說什麽,你這丫頭也真是的,動不動就跪,也不怕傷了膝蓋,到老了可如何是好?”既然是胤祥說的那我也不能怨誰了,只能趕緊打點好自己去見關柱。

我家這一門姐妹七個,我排老七,下面還有唯一的一個弟弟關柱。阿瑪是老來得子,打出生就對他嬌慣的緊,反而搞得身子骨弱。後來阿瑪給他找了個會些醫術的老翰林給他當師父,但那時我已經在蘇州住着了。後來再見他是他随着他的老師傅回鄉。那老師傅是個黔地人,自從十幾歲離了家就再沒回去過,關柱和他師傅親厚,硬是要随着他師傅。當時他們一路南下,路過蘇州時特地來與我話別。

這麽些年沒見,不知關柱出落成何等模樣了。

“福晉小心!”,綠衣提醒道,我這才看清腳下是臺階,剛剛回想關柱想的出了神,險些忘記路怎麽走。我點頭向她致謝,身側的月慢又說“對了,福晉,爺有的時候還留了句話。”

“說。”

“爺問福晉四爺別莊的名字想好了沒有。”

“哦,知道了。”還真差點忘了這碼事,還多虧了胤祥的提醒。

我正給四哥籌謀着別莊的名字,遠遠的就聽到有人的呼叫:“七姐~七姐~”我無奈的笑笑,等着那個身影沖我奔過來。

只見那高颀的身影越走越近,還未等我開口就聽他道:“七姐,咱倆這麽多年沒見,你怎麽還是這麽漂亮?七姐你是要去接弟弟嗎?弟弟怎麽好意思讓這麽漂亮的七姐等着啊?”

我笑着扯扯他的面皮:“臭小子,幾年不見我看你倒是越大的皮癢了,嘴巴貧成這樣也不怕額颞撕了你的嘴。”

他不着痕跡的講我手從他臉上拿下,“七姐,此言差矣,我剛回來,額颞見了我疼我還來不及,那舍得罵我?”關柱雖和我不是一個額颞,但他的生母在生他時難産死了,自小和我一起在我額颞身邊張大,我額颞也疼他疼的厲害。

我啐了他一口,他忙道:“七姐,形象啊,形象啊!”

“形象你個頭啊形象!女為悅己者容,你姐我的悅己者又不在,要形象吃啊?!”我甩了甩手中的帕子,特別柔聲說道。

關柱扶額:“七姐,你的悅己者不在。不等于弟弟的不在啊。”他這麽一說,我才看到他身後那個着着漢服的小姑娘——剎時間不知以什麽表情面對這一對,只能綻個笑臉說:“呦,小姑娘好俊俏!”

一邊抱着阿澈的花犯,看了看關柱身後的姑娘,又看了看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身側的綠衣扯了扯她的衣襟,才讓她止住笑。

我也不再和關柱玩鬧:“走吧,去七姐的屋子裏,給七姐說說你這些年的事情。”

進了東洲閣各自落座,我才知道那小姑娘是關柱師傅家的侄孫女兒,不知怎麽的和關柱對上了眼,一句跟着回來了。

“見過阿瑪和額颞了?”我喝了口茶問。

“見過了,額颞說過了年完婚。”關柱這話說的認真嚴肅,和剛剛那個油嘴滑舌的少年判若兩人。

“嗯,那就好,以後可要好好待小姑娘,你要敢惹人家哭,仔細你的皮!”

關柱鄭重的點點頭,“放心吧七姐。”

我沖小姑娘笑笑,小姑娘反有幾分羞色,頰上浮上了兩片紅雲。

“對了七姐,讓弟弟給你診診脈,我看看你身體恢複的如何。”

雖然我當年的事情阿瑪都寫信告訴了關柱,關柱也修了方子給我,但時隔這麽久,我還是覺的不必再麻煩他。“不用了吧,我的身體自己清楚。”我雙手絞着帕子,真怕他強給我診脈。

果然關柱給她那未過門的媳婦使了個眼色,強拽着我的胳膊探我脈象。

我心神不寧,關柱臉上更是一片黑雲,“七姐,你若是這輩子都不想再有孩子就直說,不必誰的藥都不喝。”然後喚紫霓給他備筆墨,“七姐,你要是還想過完這輩子,就每天按時喝着藥,要是想早早死,就去藥鋪買些孔雀膽或鶴頂紅,比這樣利落多了。”

知道他小孩子脾氣上來,我一臉認真的點點頭,确實,我還不想死,畢竟我還沒活夠,就一邊給關柱順毛,一邊讓花犯吩咐下人去抓藥。

關柱走的時候,我送他到外門去,路上正碰見胤祥摟着秋桐往裏走。秋桐一身無暇的白衣看着清新脫俗,顯得穿着墨綠旗袍的我俗豔了幾分。我斜睨了她一眼,沒半句話。關柱見了此景,一雙漂亮的劍眉擰成了個疙瘩。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見他眉目已然舒展,我放心的喘了口氣,忽略了他與胤祥見狠戾的目光。

而後的幾日,日子過的水波不驚,王妧,啊不,是秋桐姑娘也沒惹出什麽是非。胤祥每日也是游走在朝堂和秋桐的院子之間,不過留在府裏的時間越發短暫,看得出來汗阿瑪越發器重胤祥。縱使如此。胤祥仍是把剩餘的時間都給了秋桐,像是怕她和王妙言一樣不見了一般。

真是杞人憂天,不過我也能理解他的做法。可惜只要我還活一天,秋桐就絕對不會離開這十三皇子府。

雖然,我知道這一天,就快到了。

康熙四十三年 丁卯

無意在書房找到本關于前秦的書,裏面的一個名字吸引了我的視線——鸠摩羅什。

在現代時看過不少關于他的小說文章,這位高僧被化身為許多形象——禁欲的大師、命運多舛的僧人,最經典的更是那不負如來不負卿的情聖。

最經典,卻也最可笑,至少對于我。

我一直想不通,一個一心只在佛法上的人,能将自己的多少感情分給愛人?像胤祥這樣的塵世之人都會說出負我這樣的話,那麽他呢?不負如來不負卿嗎?世間如何能有這樣的雙全法?

鸠摩羅什一生就是一部史詩,但他一生的一切在暮年的羅什心中,無外乎一夢如是。和他很像的一位僧侶,也有過這樣的感嘆——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比起鸠摩羅什,倉央嘉措更符合一個情聖的形象。他成為一名僧侶,給予他的不是心靈的淨化,而是靈魂的束縛。他的心,始終在布達拉宮之外的廣闊高原上,而鸠摩羅什,他一輩子都或在路上,活在通往大乘佛法的路上。

無論你在哪裏,無論你心中念着的是什麽,都逃不脫宿命的安排。一切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就如同我,荒謬的出現在這個時代,擁有這個身份,然後,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所以,這世間不存在誰欠誰,誰負誰,只能怨命運的捉弄。

我給四哥的別莊取名“如是”,《金剛經》說: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四哥信佛,但卻不信命,然,佛家的人,擁有的是無盡的寂寞。

空寂伽藍,縱使座下徒衆幾千萬。

這像極了四哥的未來。

我不信佛,信命。所以我不知是否孤獨,可我也不知道我所求的究竟是不是我命中可以求得的。

我,從不怕孤獨,誰讓一夢如是。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更完~~~~然後就開始繼續講故事啦~祝大家放假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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