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毒女配死不悔改 — 第 116 章 死亡,與搖籃

0118 死亡,與搖籃

俄瑞斯拿起那把劍,臉上沒有一絲一毫侵略性的殺氣,所有心智都凝聚在當下此刻,全無恐懼、焦慮。表情極度近乎于神,不被任何感官事物幹涉的鎮定,遙遠而肅穆。

這幅形容看一眼就叫人寒毛倒豎,盡管他看起來相當年輕,不過剛剛成年而已。墨冬不敢看低,舉起劍大喝一聲,疾沖過去,朝他一揮而下。

閃躲。意料之中的舉動。但這一下,墨冬已經知道自己失去了獲勝的機會,他緊緊握住劍柄,以免它被冷汗滑脫,再度将劍朝俄瑞斯揮去。“铮”地一聲裂響,他這次沒躲,而是硬生生接下自己這記拼盡全力的重擊。

兩人近身搏鬥,他不知道經驗老練的自己怎麽一直刺不準這年輕人,反倒右肩挨了一劍,劇烈的刺痛猶如蛇的毒牙嵌入肩膀。他粗重地嘶吼着,剎那間看見了劍像一道白光劈來,穿透了他的咽喉,還有那雙和那女王相仿的綠眼睛。豔紅色的鮮血烈焰一樣噴出,意識喪失前,他想到了焚燒特洛伊的火。

墨冬一倒下,其他的特洛伊士兵立即方寸大亂,戰鬥這樣迅速,可見這小子确實頗有神威。那看守克麗特的士兵顧不得所謂虛空的榮譽,連忙抓着她繼續要挾,刺耳地高喊:“放下你的劍!不然你母親必須得死!”

俄瑞斯盯着他橫在她脖頸上的刀刃,緩緩擰住劍鞘,滿臉的殺意。

“快點!”對方厲聲威脅:“她的命只能用你的來換,否則……”他的手稍微使力,鋒利匕首瞬間劃破女人白皙的皮膚,滲出血絲。俄瑞斯立即上前一步,高聲喝止他:“不,放開她!”

來之前,他早預料性命堪憂,也早下了決心——任何時候都不會有此刻這樣确定,他随時願為她而死。

他什麽也沒再說,把劍抛到地上。

兩方陷入僵持的對峙之中,有個特洛伊人大着膽子上前,一腳踹遠了那把劍,舉着長矛往他右胸重重一擲。俄瑞斯全無防備地接下這一擊,霎時鮮血染紅了他的白袍,也點燃了那群士兵的激情——

“快上啊!他不會躲!”他們興奮地叫喊,仿佛鹫鳥朝他重重圍攏,然而未等他們替死去的墨冬複仇,取走這小子的性命,忽然見他用力拔出胸口那柄長矛,當空一抛——輕微的一聲,矛尖正中那挾持者的喉口,把死亡的黑夜帶給他。

溫熱的血淌到她手上,貼緊她脖頸的匕首滑脫,克麗特瞬間反應過來,抽出死者的佩劍防身,警惕四顧,一邊快速退遠,奔向石山上的窄道,到崎岖的峭壁後匿身。

俄瑞斯無暇再顧及她,他搶奪一個士兵的武器,和衆人厮殺在一起。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男人刺鼻的汗臊。他專心致志,無知也無覺,在凄慘的嚎叫聲中揮刀、砍殺,沐浴在四濺濃稠的鮮血裏。受傷和痛苦都影響不了他,他也無法從殺戮中獲取刺激和快感,一心只有給予這些人利落而迅速的死。

死者的屍體四散一地,或俯或仰地堆疊,引來嗡嗡作響的蒼蠅,還有呀呀叫喚的渡鴉。這些亡靈似的黑暗生靈飛落到一具具肉身上,大飨口腹之欲。

殘餘的士兵見證他的悍勇和無堅不摧的意志,要麽潰逃,要麽變成他的刀下亡魂。最後一個死者看起來年紀和他差不多大,仰卧在地上,面孔因為失血而青白。俄瑞斯擰住他喉嚨,聽着他含糊不清的求饒聲,血沫一股一股從這人嘴裏噴出來,流到他手上,觸感黏膩、溫熱,令人作嘔。

有一刻他差點想放走他,但心念一轉,仍然收緊手指,将他活活掐死。

戰場上只剩下他一個活人,他卸下所有氣力,胸口和手臂都像挨了沉重灼熱的拳頭,痛楚肆掠猖獗。

他脫力跪倒在地,吃痛地粗喘。四周音聲全無,陽光漂浮在生者和死者的身軀,靜好而沉寂。片刻之後,莎草叢傳來沙沙的跫聲,他緩緩擡頭,女人的翠眸和天空同時映入眼簾。

還有正對着他的雪亮長劍。

他怔忡地看着她,手掌沁出冷汗,聽見她漠然道:“感謝你救了我,俄瑞斯。但是——你必須死。”

她未再多言,舉起劍就往他心口刺入,但宿命的魔咒再次降臨——那把劍怎麽也挨不到他的命門,不論她嘗試多少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紛亂的劍影中,他起身安然端坐,眼眸暗沉沉地盯着她,眼中情緒已被冰冷的憎恨取代。她一時心亂,胸口驟然傳來刀割般的裂痛,那困擾她數日的怪病又發作了。一陣天旋地轉後,她倒在他身旁,恍恍惚惚看着緩緩逼近的他。俄瑞斯伸出一只染滿鮮血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感到頸間愈來愈重的壓迫感,她竭力呼吸,絕望地發覺空氣越發稀薄。

……她又要死在他手裏嗎?

方才她要殺他,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放過她——

就當神智即将沉入黑暗之際,他突然松開手,香甜的空氣湧入鼻間,她猛烈地咳嗽,意識漸漸清明。

她茫然望向他,只見那張和她極其相似的面孔恨意湧動,睜大的雙眸覆滿血絲,強忍着淚水與痛苦。

“為什麽,為什麽?”他再次抓住她的脖子,洩憤一般收緊。克麗特猛地顫栗,聽見他嗓音沙啞地質問:“為什麽生下我,又陷我于不幸?為什麽這麽恨我,又要生下我?”

最後一句他幾乎從嗓子裏撕扯地擠出來:“……為什麽?母親!”

溫涼的液體流了她滿臉,分不清到底是他的眼淚,亦或是她的。克麗特咬緊唇,閉上眼,良久之後又陡然睜開——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生下你!”她直直望着他,神色悲哀幾乎多過憎恨:“在有你之前,神谕已經預言我會有兩個孩子,一個是獻祭給神的犧牲,一個是被神眷顧的王者——為了你姐姐,我請求你父親不要再讓我懷孕。”

“可是他,他……”恥辱的記憶叫她語不成句,但在那一刻,他立即洞明其中醜陋的、粗暴的真相、那些肮髒的性與權力,臉上頓時褪去了血色,變得蒼白。

“不,不……”他痛苦地搖頭,松開緊鎖她脖頸的手,哽咽着哀求她:“母親,求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我也希望它是假的。”她反倒冷靜下來:“但事實如此。你知道嗎俄瑞斯——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是你殺死我的,你命中注定殺死我——我怎能不痛恨你?”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他輕聲喃喃,滿心作痛,空洞地看向地面。重生?原來她曾經從冥府歸來。殺死她,他确實恨不得如此。手背忽然傳來幾絲涼意,他仰首,撞上她淚眼朦胧的眼睛,一個念頭猛地闖入腦海。

“不要哭。”他費力伸手,溫柔地擦拭她的眼淚:“母親,不要哭。”

“把劍對準我。”

“沒有用的。”她別過臉去:“我殺不了你。”

“你難道忘了嗎?”他勉強支撐着,朝她露出一個微笑:“我們讨論過俄耳甫斯的故事。”

她一愣,驀地想起,那還是在他是伊安的時候,他們穿過斜陽下的秋林,他為她采摘樹頂甜美的甘棠,于灼灼紅葉間低頭,悄聲告訴她。

——真正重生的秘密只有一個,那就是愛者的自我犧牲。

瞬息之間,她悟出赫爾墨斯那天吟唱的咬尾蛇的含義——命運之線絕不更改,除非它自我吞噬。

“對準我,母親。”他再次出聲催促她,因受傷而渾身顫抖:“我快沒有力氣了。”

她窒着氣,不可思議看着他。他在血泊中與她對視,篤定地點了點頭,唇角現出淡淡的笑意,溫柔而鼓勵。她不再猶豫,神色決絕地站起身,朝他舉起那把長劍。

劍對準的瞬間,他立刻踉踉跄跄起身,咬緊牙關沖向她,仿佛返巢的倦鳥,奔赴死境猶如歸回母親溫暖的懷抱——

呲的一聲輕響,利刃霎時沒入他的胸口,直直沖破心髒,當胸而過。猛烈的劇痛蔓延開,他卻如釋重負舒了口氣,倒入她張開的臂懷。

一層灰膜覆蓋上他碧綠的眼珠,他呼吸微弱地埋首在她頸間,聽到她顫聲問:“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他擡眸看她,臉龐染着血,目光卻仿如長日裏無雲的青空,明澈而柔和,寂靜地将她照臨。

“我本來就不應該出生。”

“……也沒有必要再說了。”

她胸口驟然一顫,垂下眼簾,輕輕觸碰他的頭發,将奄奄一息的他摟入懷中。

被死亡召喚就像陷入最初的搖籃,他仿佛變回嬰兒,懵懂如初生,依戀地偎在她的胸口。那些疼痛與血,那些戰争與仇恨都變作前塵往事,遙遙離他遠去,再也無法侵擾;而母親的氣息和撫摸近在咫尺,熟悉而芬芳,叫他不孤獨,也不恐懼。有她在,便已經是臨近愛的天國,與不死的衆神相伴。彌留之際,他意識模糊,神志不清地喊了一句——

“媽媽。”

她心中一恸,愈加抱緊了他,眼淚沿頰垂落,墜入他深棕色的頭發裏。

他斷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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