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9 告別,或重逢(完結章)
他的體溫慢慢流逝,四肢變得冰涼僵硬,發絲卻溫暖如故,耀眼如故,反照着天頂日輪,像打磨到接近透明的金子。她茫然觸摸着,感到手中的金光越來越盛。他年輕的軀體和染血的長袍開始四分五裂,像一只摔碎的陶器,變作耀眼的碎片,散落在她懷中。
克麗特愕然,她伸出手去夠那些碎片,但它們在她指尖碰觸之際頃刻消散,化成星星點點的金塵,随風吹到陡然出現的另一個人手中,變成一條清晰的線。
那人身負弓箭,銀發金瞳,望向她的眼眸光華流轉,似含悲憫。
“……阿波羅?”她驚詫出聲:“你怎麽會在這裏?”
阿波羅将那條命運之線收入袍袖,回道:“我是俄瑞斯的守護神。”
“那……”
“詛咒結束了。”阿波羅道:“你可以回城邦,不會有人再阻攔你。”話畢,他朝她伸出一只潔淨的衣袖,優雅地颔首,如日光淡淡照臨:“我送你回去。”
她略一踟蹰,緩緩探出一只手來,握住他修長白皙的手指。和她肌膚相觸的瞬間,阿波羅眸光閃動,一把裹住她的手,将她拽起來,打橫抱在臂彎間,徑自朝前走去。
沒走幾步,另一道聲音陰陽怪調響起:“慢着。”
阿波羅步履不停,腳步加快。身後握着雙蛇杖的神明氣急敗壞趕過來,攔住他:“想不到衆神敬仰的光明神竟然如此虛僞,故意在這等了半天吧?”
阿波羅懶得搭理他的無理取鬧,聞言依舊繼續前行,赫爾墨斯卻沒放過他,冷着臉過來準備搶人。
“夠了赫爾墨斯,現在不是争風吃醋的時候。”阿波羅蹙起眉頭:“我能感覺他的靈魂脫離了身體,于是才到此地,并非像你說的早早在此等候。”
“但收走他的命運之線不是你的職責。”赫爾墨斯輕嗤:“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搶我功勞。”
“這不是你的功勞。”阿波羅說:“反抗命運的是她——”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噓。”阿波羅輕聲打斷他,垂下銀白的眼睫,目光在女人沉睡的臉龐上游走:“別打擾她。”
滿腔話語戛然而止,堵在口中。赫爾墨斯幽怨地瞥他一眼,不甘地跟在他身後,憤憤不平、又放低聲音道:“一會兒換我,你可不能像上次那樣獨自享用。”
他們回到城邦,阿爾戈斯的王座終于等到它闊別已久的主人。一切如常,皆按律法辦事,或付諸長老辯論投票。叛軍情況嚴重者處死,其餘依然作同胞對待。她和大多數長老意見相悖的唯有一樣——将埃吉斯逐出權力中心,終生不再起用。
至于情人嘛,她也不缺他這一個。
“我給過你機會,埃吉斯,不然你現在只剩下一堆白骨了。”高雅的觐見殿,她手執一枚金黃的甘棠品嘗着,意興闌珊聽埃吉斯的自我剖白,還有他那一長串熾熱動聽的情話。維卡諾坐一旁兢兢業業削皮,心裏迷惑女王最近怎麽如此喜愛這水果,它并不見得比石榴和無花果美味。
“但您不至于如此無情,好歹讓我繼續陪伴在您身邊吧。”埃吉斯單膝跪倒在她身前,垂頭焦灼地親吻她指上的黃金印戒,苦苦哀求道:“求您,我敬愛的女王。我發誓以後絕對不會再有任何不臣之心。”
“好呀。”她輕巧地從他唇下抽出手指,對他眨眨眼,甜美一笑:“如果你當真這麽愛我,現在舍棄你所有的財富和地位,抛卻你的尊嚴,以奴隸身份待在我身邊,我立刻同意。”
埃吉斯啞然。
良久,他悻悻然起身,曳着一身繡滿金線的華麗袍服,匆匆離開了。
沒意思。
克麗特懶洋洋從他身上收回視線,仰靠在王宮柔軟的鍍金椅子上。目之所及,是寶座後的巨幅壁畫,一列樂師環抱樂器,或坐或立,虔誠地将自身擲入韻律之流中,領受音樂的洗禮。
……伊安。
她怔怔想到這個名字,又淡淡望向窗外,任由這字詞在紛至沓來的景色中遠去了。
傍晚,暮色漸濃,燈臺已經被奴隸用火炬點燃,光亮如晝。斐洛亞邀她到後山的宮殿行走,此處可遠眺風光開闊的原野、漁船夜航的海峽,和燈火燦然的城邦。
他的臂膀先前被俄瑞斯擲傷,落下隐疾,氣候濕潤時常隐隐作痛。克麗特不着痕跡地避開他這只手,挽住他另一只手臂,頭靠在他肩上。
“怎麽今天叫我過來這裏?”她問:“之前不是在王宮麽?”
“今天有一個人到府邸找我。”他說:“她想見您,我相信您一定願意接見她,她早在此處等候。”
“是誰?”她好奇問。
“跟我來。”
斜陽中,他們走入彩繪門廊,火光與暮光叫那些精致的壁畫愈發鮮豔,如同天際流淌的雲霞。她屏息着,逐漸帶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的預感,加快腳步和他走到門廊深處。
他們踏上臺階,一個倚靠廊柱的身影變得清晰,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她身量纖長,皮膚細白,栗色長發籠罩在夕照下,粼粼有光。
聞見腳步聲,少女身形一動,扭頭一望,仿佛雕像被神明賜福,擁有了人的靈魂,從冷硬的石壁中緩步走了出來,靈動的碧眼注目她。
有一剎那短暫的、無法言說的寂靜。
克麗特心神一震,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眉眼和嘴唇全都失态地顫抖。一陣亟待湧溢而出的情緒攫住了她,她跌跌撞撞跑過去,張開雙臂把少女攬入懷抱,失聲痛哭起來——
“伊芙琴,我的伊芙琴!……”
“我回來了,以後都會在的。”伊芙琴伸出手指,憐惜地擦拭她的眼淚,将一側臉頰輕輕貼在她的臉上。
“媽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