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08 12:00:19 字數:4396
白蔹只是屏息厲厲地凝視慘綠色的天空。
她要怎麽和輕然說。告訴他八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然後讓他受到更深的傷害和打擊?不,她絕對做不到。這麽長時間以來,她甚至是暗暗覺得慶幸的,雖然輕然越來越頻繁地發作,月圓的晚上從美麗溫和的人突然變成殘忍嗜血的魔鬼,她也是覺得慶幸的。至少,她還在他身邊,可以為他抵擋,為他化解,至少,輕然始終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過什麽事。如果他知道了——後果白蔹不敢想象,榮輕然那樣的人,他雖慵懶,散漫,喜歡惹是生非,甚至整天胡作非為,但他是那麽驕傲的人,那麽驕傲,始終覺得自己是美好的,帶着這樣的心情做開心的玉王爺。笑起來像仙子一樣的他,如果知道了真相,也許會發瘋。
除了第一次發作時被吓到的書童,這麽多年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一個人。她絕對不會讓他知道,絕對會在最後一刻前救回他的命。讓他永遠做無憂的玉王爺。
白蔹深吸一口氣,漸漸冷靜下來,肅聲問:“你到底想怎樣?”
那聲音這才止了笑,輕柔地說:“只是最近閑來無聊,想來看看當初的漂亮孩子生活得怎麽樣,不過看起來,還是很有趣。”
“有趣?”白蔹咬牙冷笑。
那聲音帶了漫不經心的笑意,“我本以為會很慘很慘,馬上就到時間了,他應該已經變成茹毛飲血的魔鬼,但是沒想到,居然和上次見面一樣幹淨整齊。看來這些年小姑娘你煞費苦心呢。”
白蔹攥攥手,望着天空中的某一處,“放過他。無論什麽代價,只要我付得起。”
“白?”榮輕然的神情少有的嚴肅,他放開一直抓着她手臂的手,也擡頭看向慘綠的天空,聲音清亮,但一聲而出,竟天地震動,“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未來的主人,”那聲音說,“而你,很快就是我的。”
“住嘴!”白蔹勃然大怒,探手在腰間一抽,一條波光粼粼的軟劍靈蛇一般飛蹿而出,劃過身前的瞬間她豎起左手面對劍刃,軟劍飛快劃過掌心,殷紅的血順着劍鋒淋漓而下,泛銀光的劍身忽然铮铮作響,紅光閃爍。
她舉劍遙遙一指,“你別以為我找不到你的破綻!”
那聲音頓了頓,忽然哈哈大笑,笑聲尖細刺耳,長久之下,讓人頭痛欲裂,“小姑娘,我竟沒看出,你是南冥教的傳人?!怪不得能以己身之血控制他發狂,不過最近三年他月月十五發作,便是月月傷你,你也快要忍受不住了吧。萬一哪天你一不小心被他殺了,豈不是得不償失?”他竟然溫聲勸慰起來。
榮輕然的表情已然像寒冰一般凝住,他不語,不動,但身旁的白蔹忽然就感覺到了他的反應,立刻咬唇去看,還是吓了一跳,他面色冰封,整個人都像身處極寒的冰窖,但眼中火焰隐隐跳躍,竟像是每月十五狂性發作時的模樣,逼得人生生退開兩步,還在猶自發抖。
“輕然……”此時此刻,白蔹不敢伸手去碰。
榮輕然靜靜道:“他在說什麽?”
“輕然……”白蔹痛苦地垂眸,輕聲說,“可以不問嗎?相信我好不好?”她懇求地擡頭去看他的臉,“讓我和他說。”
那怪異的聲音居然發出一聲嘆息,但嘆息裏也帶着含義不明的笑意,“小姑娘,過不了多久他就是我的。你就算再救,也只能讓他短暫地保持原樣。至于今日我來,是因為有個家夥罵我太無情,我才千裏迢迢跑來打算幫你滿足小小心願,這些年他待你如敵人,你不就是想回到感情好的過去嗎,我已經幫了你,現在他只記得你的好,你該感謝我。”
“感謝?!”白蔹大笑,手腕忽動,所有的怒意和恨意都化在劍上,猶在滴血的軟劍畫出紛亂繁複的圖形,慘綠色的天際頓時紅光閃爍,電閃雷鳴,天空像被撕裂開一道道血紅的傷口,整個虛浮的天地都在哀哀慘叫。
那聲音平穩如初:“你舍不得他死?”
閃電一道道橫亘天空,炸出血色的光。
那聲音想了想,仿佛做出了極大的讓步,“既然滿足你的心願你不領情,那不如到時候你随他一起死吧。”
白蔹唇角彎起一點弧度,一字一字道:“你聽清楚,我不管你有多大能耐,從現在起別再做夢了!我不會和他一起死,更不會讓他一個人去死!我和他,我們都會活下去!”她手腕猛地一擰,傷口未愈的左手抓住軟劍的劍身用力一折,劍頓時折成兩半,整把劍上濃郁的鮮血更多,甚至鼻尖能聞到淡淡的花香,白蔹咬唇一笑,忽然雙手一擲,兩半斷劍同時飛向忽紅忽綠的天空,直直釘入兩處陰雲中。
“撲撲”兩聲,天空像是被劃開兩道巨大的傷口。
一時間風雲變色。
比剛剛血色閃電更加駭人。
幾乎同一時間,身旁久久不語的榮輕然陡然發出一聲清嘯,聲音直破雲霄。白蔹雙手是血悚然看去,他紫色衣袍被狂風獵獵揚起,長發翻飛,雙眼赤紅,面目殘忍恐怖,竟是狂性發作時的樣子!
“輕然!”
那不男不女的聲音在雷聲和風聲中清晰傳來:“小姑娘,你不要白費力氣,留着珍貴的鮮血維持他最後的清醒吧。只不過,夢醒之後,一切都和以前一樣,直到死以前,他都在恨你,恨你背叛了他。哈哈——”
“輕然!”白蔹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只是大力抱住身邊渾身冰冷的榮輕然,她緊緊摟着他,試圖溫暖他的血液,但他僵直而立,眼中火焰暴漲,一震雙臂将她硬生生揮出幾丈,白蔹摔倒後立刻站起來奔回他身邊,再次緊緊摟住他,死死不放手。
電閃雷鳴,大雨瓢潑。
白蔹全身濕透,一雙手臂仍然緊摟他不放。被狠狠揮開,她再次爬起來抱住,他雙手刺破她的衣服,鮮血淋漓,與雨水混在一起流下,她依然不放手。
“輕然……輕然……”白蔹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輕然。她把濕淋淋的頭埋在他的胸口,默默承受他越發致命的力量。
輕然,我們都不會死的。
輕然,我一定……會陪着你的。
慘白的強光閃過。
白蔹眼睛一痛,再睜開時,是條風和日麗的窄街。
榮輕然在她身前不遠,背靠着牆壁,雙眼緊閉,不知是清醒着還是昏迷。他衣着整齊,一根頭發都沒有亂,就像做了一場可怕的夢。噩夢醒來,只不過是虛驚一場。
白蔹連忙起身,但站起來時,她踉跄了一下,即使如此,她也沒有低頭看看自己,如果看了,她一定不會就這樣跑過去。
“輕然,你還好嗎?”白蔹走過去,試探着問,她不知道現在的榮輕然到底是哪個榮輕然。
溫柔的風吹拂過來,帶着和煦的熱度。
白蔹卻頓時渾身一冷。
她這才低頭一看,赫然發現自己全身濕透,胸口衣衫破碎,鮮血尚溫,陡然看去,吓得不輕。那是個虛幻的結界,既然輕然毫發無傷,為何她竟保持着在裏面時最狼狽的樣子!她立刻站起來想要逃離。不能!不能讓他看到!
但這個時候,榮輕然已經慢慢睜開眼,眼光有些渙散,但很快,他的眼裏閃出吃驚。
“白蔹?”他皺起眉,按了按太陽穴,似乎有些頭疼,“你是怎麽回事?誰傷了你?”
他果然……不記得了。
榮輕然見她不回答,徑自站起身,發現并沒有異常,又皺眉看了看白蔹,眉峰微微地跳,口氣中滿是不耐:“你不是武功很高嗎?最近怎麽回事,先是昏倒在沙漠裏,現在又傷成這樣站在我面前。”他轉過臉去,“是故意的嗎?沒有必要。”他向前踏出兩步,意欲離開,但不知為何又停下腳步,背對着她淡淡笑了一聲,“白蔹,你到底跟來幹什麽。我是依照皇兄的旨意來和親,不是叛逃。”
“我只是——”白蔹一陣冷一陣熱,聽着他的問話,答不出來。
榮輕然低下頭,雲淡風輕地道:“皇兄不放心我,派你來保護?”
白蔹咬咬牙,答:“是。”
他立刻笑了,笑聲清淡,聽不出情緒,“你明知道不是。”他說話間脫下自己的外袍向後輕輕一抛,剛剛好落在白蔹身上,柔軟的絲袍滑落,覆蓋住白蔹淩亂的衣服,血染的胸口和肩膀。
榮輕然回頭看了一眼,見白蔹正低着頭要把袍子裹緊,他卻忽然看到衣服和血跡掩蓋下,她身上竟是大片的繃帶,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雪白,映在眼裏,滿滿的暗紅。
他的心口微微一窒。
白蔹——武功高強如她,聰明敏捷如她——竟會連續身受重傷?!
那麽,在沙漠裏體力不支以至昏倒,是因為身上那些包裹住的傷口?
她從六年前那日失蹤後再次出現起,就日日夜夜明明暗暗跟在他身邊。白蔹,竟能被秋翎那樣的組織看重,派來跟随皇子,又怎麽會是泛泛之輩?
秋翎是存在已久的朝廷暗部,伴随先皇的建功立業而悄然誕生,是皇帝黑暗中的一雙眼,冷靜敏銳地觀察天下,朝堂之內,江湖之上,如有不軌,則可立刻誅之,有先斬後奏之權。秋翎存在幾十年,每時每刻都在吸收新鮮血液,培育新的成員,舊的秋翎成員有的死于任務,有的死于暗殺,一旦失去一個,便立刻有新的人補上。八年前,白蔹才僅僅十四歲,那夜她獨自走失,失蹤了整整五個月,五個月後,突然再次出現在王府門口。那時起,榮輕然便知道,白蔹,不再是白蔹。
她已是秋翎的人。
他們這一輩的皇子,先皇在世時暗中吩咐秋翎首領選擇合适人選安排在他們身邊,以作保護。
那年他十五歲。白蔹十四歲。
明明是最要好的玩伴,最喜歡的女孩,甚至想要娶做王妃的人,一夜之間,帶着命令和任務回到他身邊。
不只是保護。榮輕然清楚地知道,保護只是次要的,甚至是表面上的,實際上是監視。連皇子都不會例外,如有不軌,立刻誅之!
先皇駕崩後,秋翎內部幾經變革,但白蔹一直沒有離去。二哥榮藍宣登基為帝,也沒有撤回命令。白蔹一直在他身邊,他沒有責罵,也沒有趕走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她也許就會突然接到命令,揮劍殺了他。
白蔹,就是這樣的存在啊。
單純的感情,許下的諾言,少年時候的歡笑和情意,比不過幾個月的改變,比不過秋翎的一句命令。
她就這麽簡單幹脆地——背叛了他。
這些年,寸步不離。
果然應照了當初他希望的那樣——互相陪伴着不離不棄。
可是這樣的陪伴,不是感情,不是愛戀,只是奉命完成的監視。
榮輕然背對着她無聲地笑。
既然她願監視,那就随她監視下去吧。既然皇兄對他始終不甚信任,也随他去吧。他能做的,只有暫時逃離開那片肅穆的皇城,來到遙遠的藍天白雲下,讓皇兄安心,讓所有人安心。
讓自己也安心。
榮輕然笑出聲來,聲音清淡悅耳,像清風中流淌的涓涓溪水。
他垂了垂眼睫,沒有再去看身後的白蔹,理一理衣袖,邁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