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明日醉 — 第 7 章 (1)

更新時間:2013-10-08 12:00:19 字數:4972

寒冬臘月。

月在頭頂,泛着皎潔卻冰冷的光。路旁排排樹木幹枯地挺立,枝條上猶存積雪。凜冽的風呼啦啦吹着,卷起地上夾雜着灰塵的碎雪,迷蒙了趕車人的視線。

這條寬闊的街道上,各家各戶緊閉門窗,抵禦這樣凜冽的寒冷。本已是清冷的景象,因那街的彼端突然而起的車輪聲更顯得空蕩寂靜。不疾不徐駛來的是輛鑲金帶玉的馬車,車不大,輕盈小巧,貴氣逼人。這樣一輛馬車,不是皇親國戚,也是達官貴人,不知為何竟在這麽寒冷的冬夜裏行走。

趕車是是個精幹的中年人,這樣的夜裏也不見一絲疲色,他揚了揚鞭,略回過頭向車裏的人說:“殿下,廉王爺給您的珠子您戴上了嗎?”

車裏有個奶聲奶氣的可愛聲音笑着回答:“當然沒有啦。”

趕車人彎出一絲暖意的笑痕,“殿下真聰明,再不用奴才叮囑了。”

車裏的人笑聲稚氣而輕快,聲音極好聽,帶着濃濃的奶香,“祈叔叔,你不用擔心,我知道廉王爺不喜歡我,他給的珠子裏有毒。”

趕車人再一揚馬鞭,眼神很淡,但極其清明,“殿下明白就好,但這樣的話千萬不要對別人說。還有,我是奴才,殿下不要尊稱,叫奴才名字就好。”

車裏的人笑着不說話,并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立刻反駁他。祈勳微一揚眉,他就是欣賞四皇子這一點!車裏的榮輕然放下小暖爐,小手輕輕撩開車窗上的棉帳,向外看了看。車外寒風刺骨,好一番凄涼。

馬車仍舊不疾不徐地走,完全不在意天氣如何。

榮輕然忽然輕輕叫了一聲:“停一下!”

祈勳立刻停下馬車,回頭去看,“殿下,怎麽了?”

榮輕然從車窗裏微微探出頭,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他向車後望着,擡手指了一下,說:“祈叔叔,樹後面有個人,我們過去看看。”

祈勳稍微停頓了一瞬,點了點頭。他就是欣賞四皇子這一點,這幾年他說了無數次不能叫叔叔,小孩子笑着從不反駁,但下一次,他還是照叫不誤。而他叫了,并不代表真的把你當成叔叔,他對你好,但要做什麽的時候,命令從來都是幹脆直接。就像現在,小孩子并沒有因為他是“叔叔”而問他可不可以過去看看,是直接命令說“咱們去看看”。祈勳笑了,依言調轉馬頭,停在那棵蒼冷的大樹前。

榮輕然打開車門,祈勳伸手一抱,将他抱下車來。小輕然裏面穿着紅彤彤的棉袍,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貂皮,領處一圈柔軟的絨毛,襯在小輕然臉側,更顯得玲珑好看。他大眼睛眨了眨,向前走了幾步,祈勳跟在他身邊,手臂若有若無地環在他的周圍。

樹旁蜷着一個衣衫褴褛的孩子,臉上盡是污跡,露出的點點皮膚也已顯出垂死的青白。

榮輕然蹲下身,毫不嫌棄地伸出粉粉白白的小手碰了碰那孩子的臉頰,一片冰冷,被人碰觸,那孩子毫無反應,像是已經死去了。

祈勳俯身将蹲着的榮輕然整個抱起來,“殿下。”他沒有說什麽。

榮輕然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看着祈勳,輕聲說:“祈叔叔,她快死了,把她一起帶回去吧。”

“殿下,皇上不會允許的。”

“沒關系,”榮輕然淺淺笑了,白玉般的臉頰上漾出兩個小酒窩,“父皇最疼我了,我去求他,他會答應的。”

祈勳沒有再說什麽,把榮輕然抱回車裏,拿出一件寬大的棉衣,将地上的孩子一裹,也放進車裏,馬車便又咕嚕咕嚕在這凄涼的街上繼續前行。

榮輕然這一年八歲,小臉圓圓,眉目含笑,走起來還是晃晃蕩蕩,爹娘和各位兄長都愛他愛得不得了,恨不得捧在手心裏,含在嘴巴裏。小輕然帶回一個快要凍死的小乞丐,回來洗幹淨後發現是個女娃娃,他便央求着父皇讓女娃娃留下來給他當侍女,陪他玩。皇上寵他,便将這不足挂齒的小事答應下來。從此後,小輕然似乎也不那麽瘋玩瘋鬧了,有時竟還能在書房裏一坐一個下午。皇上和各位皇兄自然高興。

年少的時光過得總是很快,輕然長到十歲,越發的光彩灼人,還帶着童年的稚氣,但已有少年的清俊。撿回來的女娃一直在他宮裏,說是侍女,不如說是玩伴。小姑娘安安靜靜的不怎麽說話,卻和這調皮的四皇子極談得來。女娃父母雙亡,也沒個名字,榮輕然便笑眯眯地給她起名叫做白蔹。

他那時正在讀醫書,剛好翻到這一頁,白蔹,是種藥材的名字。

輕然就每天有事沒事喊她的名字:“白蔹——白蔹——”喊得多了,自己也覺得麻煩,就改了口,開始一聲一聲地喊她:“白——白——”把後面那不好發音的蔹字省去了。

白蔹聽見了,就端着糕點或者水果跑過來,笑眯眯地答應着。

輕然跳下桌子過去拍拍她的頭,無瑕的臉上也跟着笑開來。

十一歲那年,素王爺的大公子随他爹進宮,閑着沒事就來輕然宮裏找他說話,他也聽聞四皇子是無雙的小美人,雖是男人,也忍不住好奇的心。他大搖大擺地進了四皇子的寝宮,一見輕然便直了眼睛,輕然那時初初長大,但已非凡。輕然那天正玩得高興,脫了外衣,只穿了件月牙白的袍子,黑發松松挽着,一時倒也分不清性別。大公子就愣愣地伸手去碰,輕然倒也一時怔住,忘了反應。身邊跟過來的白蔹卻頓時立起眉毛,不管對方是誰,小小的一拳就揮了上去。大公子十六歲,已是大人,白蔹才剛剛九歲,根本夠不到他,也沒什麽力氣,只是打中他的腰側。那公子何時受過這樣委屈,頓時大怒,一袖将白蔹揮倒在地,小姑娘頭碰到石凳上,好半天回不過神。

那大概就是榮輕然長這麽大第一次發怒。

吓住了身邊所有人。

他個子雖差那大公子很多,但伸臂起來很容易就能碰到他的臉,他不知何時已有一身武功,擡手便掐住大公子的脖子,大公子被他掐得将死,身邊奴才跪了一地。榮輕然冷冷一笑,甩開手,抱起白蔹便進了屋裏。那件事之後,無論大公子被迫過來怎樣道歉,榮輕然都冷着臉堅持搬出皇宮,要自己的宅院。他才十一歲,皇上自然不同意,他便鐵了心般不吃不喝,皇上無奈,只好在皇宮附近賜了他一座大宅。

四皇子年僅十一,就這樣自立了門戶。

皇上卻不懂,他從那時起,就已退了出皇位之争。

白蔹心有愧疚,榮輕然卻從來都是笑眯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他反而很享受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府邸是自己的,府裏的人是自己的,白蔹小丫頭,也是自己的,沒人能欺負。

四皇子府門庭富麗,家丁護衛幾百人,小皇子雖年紀小,卻與衆人相處極好。他本性頑皮,喜歡到處調皮搗蛋,不怎麽讀書,也不怎麽練武。皇上頭疼他,也心疼他,想說想罵的時候,一見那孩子泫然欲泣的小臉,就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不管怎樣,榮輕然到底是為了白蔹這個丫頭搬出皇宮的。即使從前對她不甚在意,事情一發生,皇上和貴妃都不能再坐視不管。幾次派人把白蔹單獨叫去,讓她安分守己,如果再敢教壞皇子,便把她逐出京城。

白蔹只是安靜地點頭,回府後只字不提。

她一直規規矩矩地叫他“殿下”,榮輕然聽見了就會真的生氣,強迫她喊他名字,白蔹低頭,不敢開口。

皇子府後花園有個大池塘,垂柳飄飄,荷花朵朵,是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好地方。榮輕然和白蔹坐在河邊,輕然板着小臉讓白蔹喊他名字,白蔹低着頭說什麽也不肯,輕然就毫不留情地一把把白蔹推進了池塘裏,見她撲騰了幾下滿臉驚恐,輕然又抿抿嘴,跳下去把她抱上來。從此,白蔹只好乖乖地喊他“輕然”。

那時候還小,白蔹也不明白榮輕然到底在堅持什麽。

甚至連榮輕然自己也不明白。

總之,聽到她像別人一樣一板一眼地尊稱殿下,他就難受得想伸手打人。白蔹該是不一樣的,她不是父皇賜的,不是別人安排的,而是他親自在寒風凜冽的夜裏撿回來的,她該和別人不一樣。

榮輕然是衆人眼裏的小精靈,雖然調皮不乖,但可愛得就像一塊散發着濃濃香味的八寶杏仁糕,讓人不由自主想要微笑靠近咬上一口。但小輕然長到十三歲時,差點就被一些不喜歡八寶杏仁糕的人活生生打入地獄。

他第一次明白背叛的滋味。

原來一直以來那麽信任和喜歡的祈勳,并不是真心待他,祈勳是蓮貴妃的人,而蓮貴妃,是大皇子的母親。

那年冬天,他穿着單褂出去玩,染了風寒,可憐兮兮地窩在府裏不能動彈。皇上立刻來看,派了好幾個太醫來輪流診治,直到太醫們都說不要緊,皇上才起身回宮。然後就是各路來探望的人馬,白蔹就安安靜靜地陪在他床邊,為他端水端藥。輕然晚上吃了點瘦肉粥,祈勳親自端着藥碗進來,說是禦醫新開的方子,放下後看了輕然一眼便退了出去。輕然喝下一小口就嗆住,說什麽也不肯再喝,白蔹日夜照顧,也有些咳嗽,輕然便要她把藥喝下去,免得過幾日卧床不起。白蔹聽話,見輕然實在喝不下去,又怕被祈勳罵,就大口大口全喝下去。

一個時辰後,榮輕然白蔹雙雙臉色青紫,不省人事。

四皇子房中的可怕狀況很快就被下人發現,立刻魂飛魄散地上報。宮裏一群人皆又驚又痛,立刻趕來,無數太醫輪番診治,發現藥中有毒,四皇子只喝了一小口,毒不致命,還有轉機,但白蔹丫頭已一命嗚呼。

皇上大發雷霆,很快便查出這碗藥是由四皇子的貼身侍衛祈勳送來。皇上立刻派人捉拿祈勳。誰知追查幾天沒有結果,最後竟被皇子府的管家發現他死在榮輕然卧房的屋頂上。屍體邊一把劍,頸上暗紅幹涸的傷痕,竟是自刎而死。

榮輕然清醒後,立刻尋找白蔹,被下人告知白蔹身中劇毒,無藥可醫,停在後院屋子裏等死。榮輕然只穿着雪白的中衣就狂奔出門,外面雪花紛紛揚揚,他跌撞着跑向後院,身後一群奴才心驚膽戰地跟着,誰也攔不住他。一打開那小屋的門,正看見臉色慘白的小姑娘平躺在榻上,身上蓋着一層薄被,唇色青紫,已是将死模樣。那也是四皇子榮輕然第一次掉了淚,發瘋一樣撲過去,死死咬着嘴唇,滾燙的眼淚一滴滴連成串。眼淚落在她冰冷的臉上,一片片擴散開的溫暖。衆人意料之外的是,沒過多久,白蔹竟然睜開了眼,艱難醒來,對着榮輕然茫然地笑了。

白蔹死而複生,皇上知道輕然喜歡她,便派了幾個太醫來診治,太醫們啧啧稱奇,不知為何這女孩竟能身中劇毒起死回生。總之白蔹就這樣一天天好了起來。

“白,”身體逐漸恢複後的下午,陽光和煦,兩人并肩坐在花園裏,那裏有一年四季常開不敗的花,榮輕然緊緊攥着她微涼的手,咬牙切齒說着話,“你是笨蛋。”

白蔹眯着眼彎眉一笑,也學會了調皮,“輕然嫌棄我?”

“臭丫頭!”輕然伸手去捏她的鼻子,板着臉,“以後我再叫你吃什麽東西,你都不準吃!”

白蔹依然笑眯眯的,剛剛十二歲的女孩,已看得出清新秀美的氣質,一身粉色裙子安安靜靜坐在這裏微笑着,就讓看慣了美人的榮輕然失了語,那時候,只想好好看着她,不說話。

陽光把她的側臉鍍上淡金色,她輕聲說:“這樣多好啊,我幫輕然吃了藥,輕然沒事,我也沒事。我好高興呢。”她對他眨了眨眼。

輕然哼了一聲,“你差點死掉了,好什麽?”

“你沒事就好。你是皇子,會有好多好多人心疼你。”

輕然臉色一凝,“就是因為這個?”

白蔹咬咬唇,輕聲說:“是因為……我願意替輕然死。”

輕然揚揚眉,看了她一眼,帶了點點溫柔,“不是我沒事就好,你受苦,我會覺得難過。以後不準了。”他說完起身走到白蔹面前蹲下,仰臉看她,眼神很認真。他的容顏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絲絲寸寸都完美無瑕。

“會難過?”

輕然微微抿唇,伸出手把她的雙手一起拉住,“對,沒有你我會很難過,所以,你以後要一直在我身邊,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離開。”

白蔹輕輕點頭,在他鄭重的目光裏說:“絕對不離開。”

他這才笑了,笑容溫柔美好,墨玉般的眼閃爍着珍珠一樣的光芒。白蔹也淺淺笑着,年少的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沖動,擡起雙臂輕輕一環,大膽地環住他的脖子,與他擁抱,靠近的時候聞到他身上陽光和植物混合的好聞味道,她閉起眼睛,輕聲說:“絕對不離開。”

絕對不離開。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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