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縣令 — 第 114 章

第114章

謝林安和夏知秋等人要上京了,幾人坐在車廂內吃攢盒點心。

謝林安見三人不知說了個什麽笑話,笑作一團。其樂融融的氛圍,讓他的心也感受到了些許溫暖。

他從未真切地瞧過他的心,他知曉心裏的世界是一片雪地,沒日沒夜地落雪,鋪天蓋地,冰封整顆心髒。

是夏知秋,是趙金石,甚至是最不起眼的小翠,破開了他一線心防,将凍得軀體僵硬的謝林安,一點點從雪堆裏拉出來。

他垂下眼睫,頭一次感受到了溫慰。

謝林安原以為自己會孑然一身浪跡天涯,如今居然也有人陪伴了嗎?

真好。

他坦率而真誠地承認,如今的生活,他很喜歡。

正因為喜歡,所以他珍惜。他不想再将任何人牽涉其中,不想冒險。

謝林安想,有朝一日少了他一人。這些人也能在他的墓碑前,談笑風生,給他斟酒、擺供品。

這樣就足夠了。

這一生,很好很長很圓滿,他已經心滿意足。

謝林安開了口,對三人道:“從未和你們說過我的事,如今便講一講吧。”

三人靜下來,洗耳恭聽。

他們對謝林安很好奇,而除卻好奇的心緒,他們更想知道謝林安的過去,然後四人同心其利斷金,大家一起平安地歸來,一起抽身而退。

謝林安的過去,要從他幼年時期說起。

他無父無母,自小跟着外祖母長大,祖孫倆相依為命。

外祖母是鎮子上有名的穩婆,有一手接生手藝,各家富碩太太臨盆,都會請外祖母坐鎮。即便瞧她年事已高,不用她親自動手,也會請她在一旁指點,保駕護航。

因此,謝林安的幼年,不說多麽富貴,至少衣食無憂。

謝林安從小聰慧過人,年僅十來歲就寫得一手筆走龍蛇的好字。他寫的詩作與文章,筆底春風,連私塾先生都誇贊不已。

謝林安想着今後他要走科舉路,謀求個前程,讓外祖母過上好日子。

這樣一來,外祖母也不用年紀大了還給人接生,能夠和高門大院的老太太那般,坐在堂中等人侍奉就好了。

他把這些想法坦率地告訴外祖母,逗得她老人家哈哈大笑,忙将謝林安攬到懷中,一口一個“我的乖孫寶”喊着,還拿一旁的窩絲糖來堵謝林安的嘴。

外祖母還當他是個孩子一般親近,謝林安面紅耳赤,可又貪戀長輩的體溫。

所幸院中無外人,沒人能看到他的窘态,謝林安這才心安理得地接受外祖母的逗弄。

彩衣娛親嘛,這叫孝順,可不是一團孩子氣。

謝林安笨拙地寬慰自己。

然而,謝林安的人生,在他十四歲的某天,出現了轉折。

那日,謝林安一如往常一般下學回家。

他特地花錢買了一條鲫魚,想着給外祖母拿來炖豆腐補身子。聽說夫子說,魚湯炖得奶白,用來養身體再好不過了。

同窗的少年看不過謝林安,還譏諷:“這是在學堂上呢,你就餓了?”

謝林安本就是與世無争的性子,此時緘默不答。

夫子最愛謝林安這樣穩重性格,想替他解圍,問:“你問魚湯方子,是想作甚?”

若是謝林安答魚湯鮮美,夫子還可引經據典,說一說舊時文豪也曾愛魚,又用魚鮮作了哪些絕句。

然而謝林安說的話,讓看他笑話的人羞愧難當。

謝林安坦誠地道:“外祖母近日身體羸弱,學生想拿魚湯給她補一補身子。”

在座的少年郎,哪個想過要下廚給父母雙親做飯的?一時間,衆人啞然。

唯有夫子嘆了一聲,拍了拍謝林安的肩,贊道:“林安啊,你這般懷有孝心仁心,遇事榮辱不驚,日後必有錦繡前程。”

夫子可是秀才出身,被他這般一誇贊,學生們心裏既是敬佩又是酸澀,恨不得日日提食盒喂父母進食。

學堂的這個小插曲,暫且放下不表。

說到謝林安回了家中,剛一進門,他便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謝林安不過是十四歲的孩子,瞧着有高大男子的雛形,可他還青澀,還不能擔事兒。

沒等謝林安跑到血腥味傳來的夥房,他身後的門就無風自動,猛地關上了。

再回頭,謝林安已被黑衣人捂住口鼻、束縛住手腳,動彈不得。

沒一刻鐘,就有領頭的男子朝他緩慢走來。那人眉清目秀,披着一身玄色長衫,瞧着非富即貴。

男子自我介紹:“我名喚蘇魏君,是你的救命恩人。”

謝林安見自家來了這麽多身強體壯的男子,心道不好。

他怕留守家中的外祖母出事,怕那麽重的血腥味的源頭是外祖母。

他慌得不行,待人松開他的唇,謝林安便龇牙裂嘴地喊:“你把我外祖母怎樣了?!她在何處!”

蘇魏君聞言,淡淡一笑。他拍了拍手,道:“把那老虔婆帶出來,給這小子驗驗屍。”

蘇魏君像是想得到謝林安的誇獎,特地補充了一句:“我可是讓人死透了的,還有生氣的話,我可不會擺在你面前給你看。”

聽得這話,謝林安整個人都懵了。他腦中空白,渾渾噩噩地呢喃:“外祖母……死了?”

他的話音剛落,一具渾身是血的老人屍體便抛到了他的面前。

謝林安掙脫開黑衣人的桎梏,連滾帶爬地奔向外祖母。

看着親人慘白的臉,感受她冰冷的身體。

外祖母的音容笑貌,在謝林安的心中閃過。

他像個還沒斷奶的幼獸,悲怆地靠在外祖母的懷中,然後痛哭出聲。

謝林安茫然的神色不過一瞬,很快就轉換成滔天怒火。

他猛烈地站起來,眼眶潮紅,牙齒都被他咬得死緊。他給了蘇魏君一拳,又朝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驚得蘇魏君朝後退了一步,呆住了。

黑衣人見主子被羞辱,從腰間抽出凜冽的刀,抵在謝林安的脖頸上,想要他的命。

蘇魏君哪受過這樣的屈辱,他深吸一口氣,哄手下的人別動:“小小稚兒不懂事,別怪罪他。”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臉上帶着悲天憫人的慈悲神色,道:“總有一天,他會感激我的。”

主子的話,就是謝林安的免死金牌。

既然不能動他,黑衣人也就收斂了殺心。

哪知,蘇魏君不殺他,謝林安卻想要蘇魏君的命!

謝林安發狠地咬住了一側黑衣人的手腕,奪過他手裏的刀。即便那刀刃淩冽,在搶奪的一瞬間劃傷了謝林安的脖頸。

血沿着他的傷口,泊泊流淌,染紅了衣襟。

謝林安握住刀,兇狠地砍向蘇魏君。

他沒練過武,此時英勇不過是一股怒氣支撐。

謝林安遍體鱗傷不要緊,傷他摯愛的仇人,必須死。

他抱着必死的決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到了蘇魏君的身側。

蘇魏君又豈是這般好近身的?不過足尖微點,便躍到了別處。

蘇魏君和謝林安鬧着玩,看他來勢洶洶地砍人,直到最後精疲力盡癱倒在地。

即便沒了力氣,即便跑起步來都帶着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謝林安還是困獸一般撕咬蘇魏君。

見狀,蘇魏君眯起了眼睛,道:“若不是你有旁的妙用,倒是一棵好苗子。我啊,最是惜才,你若是有用,保不準我還會留你一命,收入麾下。”

謝林安堅持不懈地追逐蘇魏君,砍殺他。他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來。

黑衣人想為主子排憂解難,偶爾還會刺傷謝林安的手腳,讓他盡快耗盡體力,消停下來。

哪知,謝林安渾身是血也不會停下複仇的步伐。

他不像是人,倒像是機械師制作的機關人,只會一遍遍重複動作,不知疲憊。

這樣的耐力,讓在場的人都有些驚訝。

不過是十四歲的少年,哪來的這麽強的體力?

最終,還是蘇魏君累了。

他施舍一般給謝林安削去了一根頭發絲,然後讓人迷暈了謝林安,連人帶走。

院中的屍體,蘇魏君留給手下的人處理。他則是趕路回京都,順道将謝林安也帶了回去。

再次醒來的謝林安手腳都被繩索束縛,他的唇齒被布條堵住,嘔也嘔不出來。

蘇魏君原本以為,這樣就能讓謝林安安靜下來。

哪知謝林安即便是掙紮到手腳出血,也要鑽出繩索,掐住蘇魏君的脖頸。

蘇魏君頭疼不已,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個人,怎麽不講道理呀?我可是告訴你,我的名字了呢!對于你這種人,只要好好為我所用就好了,何必知曉上位者的名字?我可是帶着誠心來見你的,你倒好,成日裏喊打喊殺的。”

聽得這話,謝林安差點被氣笑了。

這是個……什麽瘋子?

殺他親人,還有臉在他面前叫嚣!

蘇魏君該死!他該死!

然而,謝林安吐不出布條,因此他只能大聲地嗚咽,成調兒的話語,他一句都說不出來。

蘇魏君見謝林安還是負隅頑抗,無奈極了。

他只能慢條斯理地道:“我說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一直将你養大的那個老虔婆,可是你的殺母仇人呀!被仇人養大,還一心一意孝敬她,你才是昏了頭的吧?”

他的話音剛落,謝林安頓時安靜了。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蘇魏君。随後,他又劇烈地掙紮起來,很明顯是在咒罵蘇魏君妖言惑衆。

蘇魏君苦悶嘆氣,道:“又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主兒。來人,把謝侯爺的畫像拿進來,給這小子比對比對。”

說完,侍女便乖順地推門而入,把一副男子畫像遞到謝林安的面前。

這畫像上的男人俊美異常,最重要的是,他的五官神似謝林安。要說兩人沒有關系,恐怕都無人相信。

謝林安冷靜下來,蘇魏君見狀,道:“這畫像上的人啊,是你的生父哦!你是謝侯爺和一個戲子的私生子,本來他下令将你們母子二人都處死的,奈何那老虔婆叛變主子,只殺了你的母親,留下了你。你們謝家的人,腳底都有一顆黑痣,這一點做不得假。”

謝林安的腳底确實有黑痣,不過誰知道是不是這些人趁他昏迷,偷看去的呢?

只是他同畫像上的男子太像了,饒是他自己,都有些震驚。

何況蘇魏君又說,他愛重的外祖母,實際上是他的殺母仇人。

這讓他怎麽接受?讓他如何相信?

那他的一生,不就是笑話嗎?

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呢?謝林安頭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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