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嬌美人 — 第 3 章 愁似雪·修

清荷低眉垂首,按住心底的緊張,跟着出去的隊伍一直過了巷道,在二門外閃身,拐入了花壇。

接應的小太監已經偷着門縫,等她多時了,瞧見她人影,連忙招手,把人接進來。

四下空寂,也沒有提燈引路,兩個人垂首無言,在蜿蜒的漆黑小徑裏一路疾行。

把她領到了下房門口,那小太監才低聲行禮,轉身沒入夜色之中。

望着那扇半掩的宮門,清荷拍着胸脯,長出一口氣,方才離的遠,還以為是玉珠姑姑過來查房。

玉珠姑姑是帶她們的管事嬷嬷,為人心善,卻最是嚴厲不過,十句話裏面七句都是在講規矩。

又以身作則,說話行事,比主子宮裏的那些嬷嬷都要妥帖得體。

即便她們這幾個在玉珠姑姑手底下呆過兩三年的人,也不敢在玉珠姑姑面前說笑玩鬧。

清荷蹑足進屋,動作輕緩的将門關好落栓,心裏的忐忑才稍稍平複,事情雖沒辦成,但也算有驚無險的平安回來了。

她正在心裏細細盤算日後的出路,一轉身,就見替她放哨的琉璃正哆嗦的跪在庭院的中間,在她身旁站着一位年長宮人。

滿月臉,平眉細眼,嘴巴緊緊的抿成一條線。

個子雖是不高,但氣場比下房的總管太監都駭人,手持一根丈餘長的藤尺,滿眼的怒氣。

不是旁人,恰是令她心生畏懼的玉珠姑姑。

月光清冷,玉珠姑姑手裏那條藤尺更加的清冷。

清荷、琉璃二人,各自舉了半盆涼水,跪在下房的廊子外面。

昴宿星起,夜色漸漸淡薄,天空雖未大亮,下房各屋已經多有人員走動了。

這會兒恰逢放飯的時辰,不遠處食所的飯菜香味飄出來,讓琉璃餓了一夜的肚子咕咕直叫。

看着面前走過的一雙雙鞋子,她砸了砸嘴,小聲說道:“清荷姐姐,我餓了。”

清荷暗了暗眸子,自己的事情沒有辦成不說,還連累着琉璃,跟她一起受罰。

“對不起……”

琉璃慌忙解釋:“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她弓了弓腰,小心的讓自己放松輕快些,“我這條命都是你給的,跟你一起挨罰,我高興地很。”

她歪頭想了想,又覺得這話有些不對,糾正道:“只要是跟你一起,做什麽我都高興!”

琉璃才進宮的時候,在浣衣局當差。做了個最不入流的漿洗丫頭,不小心洗爛了貴人的一雙金絲緞拉鎖繡荷花山水紋襪,被掌事嬷嬷打去半條命。

是清荷拿出了她娘留給她的一支點翠金簪,才将她救下。

她無親無故,清荷對她好,她就一心一意的也對清荷好。

清荷還沒來得及回她,一條藤尺抽下,玉珠姑姑掐着腰呵斥:“說什麽呢!還不快些收拾了去當值,誤了時辰,仔細你們的腦袋!”

兩個人這才起身,端着水盆子,互相扶持着,踉跄回房間裏去。

同屋的其他人早已上值,桌上放了一碟春餅,琉璃原本累的渾身癱軟,看到春餅馬上就眼睛明亮。

也顧不得淨手,拿起就往嘴裏塞,還念念有詞道:“我就知道玉珠姑姑是最疼人的,雖然罰了,卻還給飯吃,清荷你也嘗嘗,可好吃了!”

清荷邊收拾屋子,邊笑着拒絕:“你先吃,我胃口不好。”

她眼下不光胃口不好,腦子也不好。

夜裏她大喇喇的撞見了太子指兇殺人的秘密,雖然她躲在陰暗處,可燈下那雙狠戾的眼神,宛如一把鈎子,死死的将她鎖住。

也不知道,他是否瞧清楚了自己的模樣!

她正在深思,就聽外面來人:“喲……玉珠怎麽管教的呢,就這麽大喇喇的在屋子裏吃東西了?”

一聲尖利的嗓音,卷積着三分憐惜,裹挾了七分陰冷。

熟悉的,讓清荷從後勃頸涼到腳後跟。

她竟然給忘了——今天是李總管找她要答複的日子!

屋子裏一片沉寂,正當中的圓角桌上,擺了一只三足金蟾小香爐,宛若呢喃的吐着煙霧。

香爐旁,放着一個八寶吉祥樣式上繪萬壽青松的琉璃制鼻煙壺,蓋子掀開,有機靈的小太監拿銀質的小平勺剜了一豆大小,恭敬的雙手奉上。

“爺爺,您請用。”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太監,坐在楠木九轉玫瑰椅上,佝偻着身子,嬌嬌啻啻,看起來就帶着一股子陰狠勁兒。

他頭上簪着羊脂玉搔頭,以镂空狀,內嵌溫水金珍珠一枚。

宮中能佩金珍珠的,除了皇上外,唯有太監總管李連笙了。

李連笙是皇上潛邸時候起來的老人,當年與後梁一戰,李連笙身中數箭,腳指頭都被敵軍砍去一根,挺着疼痛,愣是生生憋着最後一口氣,騎着馬把皇上護送回到營地。

後來皇上榮登大寶,李連笙舍不得主子身邊沒有體己人,主動淨身入了宮。

皇上文韬武略,治國有方。執政多年不曾沉迷後宮,未有偏寵外戚,唯有身旁的李總管,是少有的在他老人家面前能說上話的人物。

而李連笙也不負聖望,結黨營私、勾結朝臣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一樣不沾。

幾十年如一日的,做了個忠君愚孝的好奴才。

又因他以敬事上,以寬事下,宮女太監們提起李總管來,那是又敬又怕。

只見他伸出一雙幹巴枯瘦的手,将勺子接了過去。在鼻下深吸一口,又遞回來:“撤了吧,讓他們注意着點兒時辰,聖上可是只給了咱家半晌的喘氣兒。”

那小太監跪行接過,“已經吩咐下去了,巳時開始備着,不當誤未出您去伺候聖上小憩。”

知道李連笙今兒是來賞這下房的小宮女做對食的,順帶又奉承了兩句:“這宮裏頭誰不知道,聖上最離不開的,就是爺爺您了……”

“啪。”

小太監話沒說完,就挨了一記耳光。

李連笙品着嗓子冷叱:“聖上英明神武,豈是你我能妄自評判的!”

小太監忙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連爺爺也不敢喊了,連扇了自己幾十個巴掌後,才被呵斥下去。

打了人,李連笙彈了彈衣袖,想起來眼前還有沒處理完的事情呢。

“清荷呀,想明白沒?”渾濁的眼睛空洞中閃過一絲得意,尖細的嗓音幽幽戚戚,不由得讓人脊背生寒。

他倏然發笑:“要是想通了,打今兒起,就讓玉珠這兒,把你的名兒消了。”

又伸出那雙幹枯如荷葉殘柄般蒼老的手,擡着她的下颌:“要是還沒有想通?”

他手下突然加重了力道,将她的臉捏的變形,“還沒有想通的話,你這小巧的腦袋瓜子,也是沒用了。”

李連笙年少時可是個練家子,這些年跟着主子錦衣玉食的,也不曾松懈過。

這一捏,不啻萬鈞之力。

疼的清荷連天靈蓋都是發麻的,想要開口求救,可跪在一旁的玉珠姑姑和琉璃兩個人,哪個也沒膽子站出來救她。

清荷咬咬牙,眼眶濕潤的發紅,小聲期艾求道:“疼……”

“疼?”李連笙又笑着再問一遍,手下力道加重:“咱家問的是——通了麽?”

“通……通了……”清荷疼的一邊點頭,一邊淚眼婆娑的掙紮,想讓那雙令人恐懼的手掌離開她的面靥。

李連笙眉眼笑的更開了,順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像是在愛撫一只小貓小狗似的。

“通了就成。咱家也不是不懂得心疼人的,這裏的東西一應不要,晚些時候我安排人手過來接你。回頭,要想三媒六聘也成,或是花紅小轎亦可,打今兒起,你——”

他拿蔥長的小指指甲戳在她的額間,滿意笑道:“就是我李家的正經夫人了。”

他擡頭環,顧一眼跪在地上的兩人,又好心道:“趁這功夫,好好跟她們道個別,日後,你可不幹這伺候人的活兒了。”

那雙幹枯的手,在她臉上輕輕拍了兩下,還要說話。外面的小太監過來提醒。

“爺爺,巳時了。”

……

李連笙走了。清荷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後背出了一身的汗,像是過了一遭水似的,臉色蒼白,靠着桌腳一言不發。

琉璃吓得瑟瑟發抖,咧嘴哭着過來看她。

“清荷……哇……我不想你走……我不想你跟着李總管……”

“小點兒聲!號喪呢!”玉珠姑姑趕忙湊上前來,捂住她的嘴。

壓低了嗓音,厲聲呵斥道:“讓人聽見了,回頭給傳出去,看李總管不撕爛你的臉!”

清荷是李總管看中的人,他老人家又屈尊親自來下房一趟,已經擺明了對她是勢在必得。

誰敢背後去壞李總管的好事?

連宮裏的小主子們,都要給李總管三分薄面,清荷這次,怎麽也逃不了的。

玉珠姑姑把她們兩個攬在懷裏,也跟着掉了眼淚。

“清荷,這都是命啊。太子爺沒要你,你就注定了逃不開李總管的手掌心。”

她們這屋的十二個姑娘,朝夕相處了三年,玉珠姑姑都是當做自己孩子對待。

尤其以清荷、琉璃兩個最憨,大錯小錯沒少犯,玉珠姑姑罰的勤了,感情也更深厚。

雖說宮裏有不少上了年月的宮女太監,私下裏互結對食。

可清荷才十四歲,六年期滿出去,也不過十六七的年紀,正逢嫁人生子。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可惜!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清荷滿眶的眼淚,盈盈滑落,也來不及去想玉珠姑姑是怎麽知道自己私闖東宮的事情。

張大了嘴,就哭了出來。

凄聲發問:“憑什麽?憑什麽我的命,就該給老太監做對食?”

玉珠姑姑小心的寬慰她,看着她那張臉,抿了抿嘴,剛要開口。

外面就來了個傳信的小太監,官靴佩飾,腰裏的牌子閃着銀邊,一看就不是下房的粗使太監。

小太監抱着佛塵,仰着頭,鼻孔示天,高傲道:“你們哪個是清荷啊?”

“李總管不是說……過了午時才派人來的麽?”清荷攙扶着琉璃,從地上站起,小聲抱怨道。

“李總管?”小太監冷哼一聲,“咱家,是東宮的掌事。”

李連笙雖說是正四品的總管太監,但他們東宮的人,還輪不到他管。

玉珠姑姑認出了此人身份——原是皇後娘娘跟前的人,後來去了東宮,如今是個從七品的掌事太監。

品階雖還沒她高,但背後可是有正宮主子撐腰呢!

玉珠姑姑忙站出來,行禮引薦,又說了幾句體面話。

“清荷?”小太監上下打量了清荷幾眼,手中的佛塵一掃,笑着道:“走吧,你的好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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