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太子爺的病榻前,清荷已經當了半天挂衣架了。
她手裏捧着那條飽經摧殘的紳帶,謙卑的低着頭,面朝正在軟塌上翻閱折子的太子爺,一臉的愧色。
秦桓澤半倚在靠枕上,一只腳盤起,受傷的那只腳高高伸在暖桌上。
他目色嚴肅,眼睛就沒離開過手裏的折子。
看了片刻,輕飄飄的将其擲在桌上:“這幾本駁回,寫的狗屁不是,若真覺得自己不通文墨,就不要勉強做官,一吊錢買個推車,回家賣饴糖去得了!”
太子爺一向态度和善,高聲說話都是少有。
今兒這情況,真是氣得上了頭。
候在外面的戶部蘇尚書幽幽的嘆了口氣,深表同情。
畢竟太子爺身為儲君,又是邊疆大吏都在的時候,誰能想到那褚将軍只是說到興起,随手示範了一下,就把太子爺的紳帶給扯開了。
大朝會上,衆目睽睽之下。
拉的太子衣衫不整,可是大不敬的重罪。
褚将軍憨厚老實,情急之下伸手就要去從新系上,慌亂間踩住了太子爺的紳帶,連帶着整個人卷着太子摔在地上滾了三滾……
無心之過,無心之過啊!
蘇尚書不緊不慢的搖了搖頭,滿是感慨:年輕人,急躁了就是要壞事。
“蘇大人,殿下傳您進去。”彭嘉福出來道。
太子爺手握戶部數十年,蘇景山身為戶部尚書,除了初一十五的結報,日常款銀審批都要來找主子過目批示。
東宮,他跑的比自家府邸都要勤快。
只是這西暖閣的書房,他還是頭一次過來呢。
左右的屋子,中間四方花廳內,上供玉靜三件,左右挂有靜水流深素色八寶屏風。
屋內暖香盈人,小巧的鎏金仙鶴香爐偏居一偶,鶴首揚起,青煙袅袅,在銜着的玉如意處打了個結,彌彌消散在半空中。
沁人的清香,莫名的讓人舒适。
在右側近門的寬窄處,擺着一尊一人多高的金鶴獻如意的銅器。
記得——應該是太子爺及冠那年,鎮北軍為恭賀儲君,不遠千裏送來的。
蘇景和滿臉的欣慰,太子爺不光弘毅寬厚,知人善任,就連對邊關将士都時刻惦記在心,實乃大陳之辛!百姓之幸!
門口的小宮女打了簾子,領着他進了右邊裏屋。
一擡頭,那日站在東暖閣門外,入了魔的可憐小宮女,手舉紳帶,正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
面色來看,已是平安無恙了。
蘇景山呈報了開歲鎮北軍的撥款銀賬,攏共有四十四項眉目。
規規矩矩的文書填寫,一看就是深思熟慮後,經由謀士代筆而成。上面戳着鎮北王的赤紅官印。
“秦钊要增兵?”
蘇景山上前一步,回話道:“鎮北軍報給兵部的文書裏面,說是夷洲灣一帶有海賊出沒。鎮北軍多以陸戰為主,真要是和夷洲海島上的逆賊們開戰了,碰到水上的事情,恐怕要吃敗仗。”
說是借着平定海賊的名義去招兵的,可四十萬鎮北軍已要了舉國一半的軍費開支,再去增兵撥銀。
別說是皇上、太子這邊說過不去,就連兵部那邊也覺得是得寸進尺的借口。
否則,也不至于去年冬就遞進京的折子,這都入夏了,兵部才想起來往上報。
“海賊來搶東西,總是要沾陸。不上岸難不成站在船上,拿鈎子搶?秦钊在鎮北一家獨大了十數載,整個後梁郡遍布他的親兵。”
秦钊借着祖上的功績,又是宗室親王的身份,鎮守邊關的将士裏面,他手握重兵偏居一偶,也算是獨一份了。
竟還舔着臉,再跟朝廷提撥銀擴軍的要求?
吃飽貪心不知足的東西,多大的權勢也填不滿他的胃口。
秦桓澤将手裏的折子撂下,“皇上是怎麽說的?”
送到東宮的折子,先由昴日閣整理了,送至聖上面前過目後才由東宮的人去領過來。
秦钊要招水軍,皇上那裏沒有留中不發,也總該私下裏問過戶部、兵部的意見了。
蘇景山道:“戶部這邊,皇上不曾過問。至于兵部有沒有問過?”他偷偷的觑了一眼,太子爺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繼續回話道,“顧叔仝的脾氣,您也是知道的。”
兵部尚書顧叔仝,京城裏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第一人。
滴酒不沾,又不睦女色,想從他口裏面去套消息,他能當場掀桌子給你個沒臉,還一句有用的都不會漏嘴。
秦桓澤伸手拿了下一本折子,看到一半,想起什麽來,開口問道:“宣平侯府那邊,有傳什麽話沒?”
宣平侯府崔家,祖上是跟着高宗皇帝一起平天下的人物。
父一輩子一輩的建起來的鎮北軍。
時至今日,雖說崔家早已棄政從商,但鎮北王名號響便大半個後梁郡,鎮北軍旗幟上挂的,還依舊是個崔字。
鎮北軍說的是聽命于鎮北王,可打根上起,還都皆以崔家的親兵自稱。
秦钊想擴兵?
得先讓崔家出面,點頭同意才成。
蘇景山眉頭皺起,道:“大朝會後,青州送來的八百裏加急趕到,崔老侯爺六天前薨了,宣平侯府那邊不日就進京請旨,等着皇上定下谥號呢。”
打高祖爺起,就定下了鐵令,宣平侯府世襲罔替,與秦家永結兄弟之好。
而崔家亦有家規傳承:不入朝堂。不參黨争。不定居京城。
正是有宣平侯府在青州定着,皇上才能忍了鎮北王的一方獨大。
秦钊去歲請旨,打的就是宣平侯府老侯爺重病,無暇顧及他的那攤子雞零狗碎。
秦桓澤冷哼一聲,從桌子上找出方才那份鎮北軍的折子,丢給蘇景山。
“過幾天,宣平侯進京了,把這個送到他跟前好好瞧瞧。”
蘇景山擡頭,宣平侯府一向不涉朝政,折子到了昴日閣皆要蓋上官寶紅戳兒。
那崔侯爺未必願意看。
“這蓋了官戳……”
秦桓澤頭也沒擡:“也別給人抓了把柄。你即刻去東廊子角屋,讓當值的侍書謄抄一份。”
蘇景山躬身退下,臨走還不忘朝立在一旁的小宮女瞥了一眼。
目光裏,帶着一絲憐惜。
秦桓澤勾完了手邊的折子,讓彭嘉福呈裝好了,親自送回昴日閣去。
屋子裏靜悄悄的,只有他和立在一旁的清荷二人。
小宮女緊閉雙唇,垂着腦袋,眼神一點兒也不敢亂瞟。
太子爺平日裏總是眉眼帶笑,看着都覺得和善。就連她沒系好紳帶,害他在大朝會上出糗受傷,也只是罰了舉着紳帶,在他面前誠心忏悔。
剛才和蘇尚書說話那會兒,卻見他眼神銳利,跟刀子似的在那折子上剜了一記。
像是書裏的野狼,龇牙就能殺人飲血似的。
“你怕孤?”
秦桓澤歪在靠枕上閉目養神,覺得有些口渴想喚人奉茶,一張眼,就看到她在對面抖成了個篩子。
“奴婢不敢。”
秦桓澤蹙起眉,給受傷的那條腿調了個安逸的姿勢,又換了溫和的語氣,嫣然笑道:“是不敢害怕,還是害怕的不敢?”
清荷當即就跪在地上,咬唇不語。
心裏暗自罵道:這兩個回答應,哪個都得挨罰,擺明了他就是故意找茬。
等了好久,也不見他刁難的下文。
她立着杵了大半天的功夫,又猛地一跪,這會兒子雙腿由下而上的發麻。
清荷悄悄拱拱後背,想舒緩一下。
“起來吧。”秦桓澤的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身上,“去給孤沏盞茶來。”
清荷在外間倒了新茶,略微活動了下腿腳,匆匆進去。
因那股子從骨頭縫裏爬出來的酥麻感,令人太過難受,奉茶的時候她眼裏還泛着紅暈。
見太子爺坐着不動,絲毫沒有伸手自己吃茶的意思。
才入宮的時候,教習嬷嬷有教過她們怎麽伺候主子吃茶。
她小心的端着杯盞,湊到他的嘴邊。
秦桓澤正在想事,一回神,小宮女面如秋雨,眸底能溢出水來,紅着眼圈,端着茶水望他。
就着她的手吃了兩口。
秦桓澤開口道:“怎麽說也是你做錯了事情,害的孤如今行動不便,拘在這屋子裏不得動彈。不過是罰你站了一會兒,就委屈的掉眼淚了?”
屋子裏沒有旁人,他話說的清淡,不像是責備,倒是有點兒寬慰的意思。
小宮女委屈道:“奴婢,奴婢腳麻了。”
秦桓澤一怔,像是舒了一口氣,道:“你去外間走動走動,緩好了再進來。”
彭嘉福送完文書回來,就看到太子爺坐在軟塌上。屋子裏沒有其他人伺候,他出門那會兒還立在一旁受罰的小宮女清荷,正坐在圓木方墩上,捧着一本文書,念給主子聽呢。
彭嘉福小心走了幾步,輕聲回禀:“今日批好的折子,已在昴日清點、簽發。您交代留中的那本,奴才親眼看着密封入庫的。”
秦桓澤也不應聲,完好的那只膝蓋曲起,左手搭在上面做悠閑狀。輕輕揮了揮五指,讓他退下。
彭嘉福.福了福身子,退出外屋。
裏面,小宮女嗓音清甜的徐徐念道:“……去歲,平江府有四縣發了旱災,皆因水系不均所致,臣奏請挖渠引流……”
聲音不大不小。
唯有站在門外,才能清楚的聽到,那小宮女嘴裏面念的是什麽。
平江府上奏的折子!那還是昨兒他親手從昴日閣請回來的。
彭嘉福心下訝異,太子爺雖面上和善,卻與人最是清冷。
平素主子批閱奏折,處理朝務之時,他這個貼身老奴都要退避三舍,以免瞧見了那折子裏面的內容。
宮歸有明文條律,身為宮婢,看一眼天家的奏折都是掉腦袋的罪過,更別提像她這樣大喇喇的念出來了。
更讓他驚嘆的是——這清荷不過是一個下房上來的小宮女,僅僅兩天的時日,就能夠深得主子心意。
清荷?彭嘉福低垂眉眼的默念幾聲,猛然想起一人——鐘清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