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功補過, 要之将來?”
清荷瞧着特意被圈出來的這句,眉眼低順,臉上不喜不怒, 神色如定的把書合上還給了來送書的焙茗。
“跟大哥哥回, 他說的話我都記着呢,何苦還賭咒發誓呢。”
她又翻了翻下面的幾本, 倒是話本子模樣, 《金雀記》, 《籠中囚》,《折枝鳥》,不由發笑。
這哪裏是送書啊?
借着送書的名義道歉, 還要赤果果的提醒她——東宮如籠她如雀。
倘若三年前,林紹瓊送這些來, 她還會信。
可惜, 物是人非, 誰也不能抱着天真活一輩子。
“底下幾本我也看不懂,一起送回吧。”清荷輕飄飄道。
焙茗要走,又被她攔下, 提筆桌前,想了一刻,寫下兩個字折起, 拿最上那本《晉書》壓住。
林紹瓊守在二門外面, 人一出來,就被他拉到旁側詢問。
焙茗是打小跟在他身邊的貼身小厮, 跟主子們時候久了,說話也不生分。
“姑娘臉上瞧不出愠色,還笑着說話, 但聽話音兒,像是氣了。”焙茗歪着腦袋學清荷模樣,“……我也看不懂,一起送回去吧。”
“還說了什麽?”
焙茗把懷裏的書摞頭本拿開,挺着肚子道:“您瞧,還給留了張字條。什麽話也沒說,就把人晾着讓走了。”
林紹瓊迫不及待的展開紙來看,筆酣墨飽,黑壓壓的兩個大字:“已閱”
再前後翻看,幹幹淨淨,什麽都沒。
他黑着臉道:“先回去吧,我知道了。”
焙茗扭頭請示:“少爺,那這摞書……?”
他一大早起,跑了大半個京城才買到的那幾部話本子,姑娘連看都不看,擺進少爺書房,回頭被總管瞧見了,又要罵他不學無術,淨惦記着讨主子高興了。
林紹瓊踱步朝裏面張望,頭也不擡的回他:“燒掉燒掉。”
暗示不成,又惹她生氣,也怪自己心急唐突了。
“哦。”焙茗癟嘴應下。
說話間,管家過來禀報,低低的不知說了些什麽,林紹瓊展眼舒眉,拍了拍焙茗的腦袋:“好小子,把書給爺留好了,日後派上大用途,爺記你一功!”
聽到有功,焙茗由喪轉喜,樂呵呵的攏了攏懷裏的書:“謝少爺賞!”
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沒了,清荷才出來走動,方才外面藏的是誰,她心裏門兒清。
鐘家被抄之日,林家老爺子立下的家規,族中子弟不得入仕參政。
防的就是林紹瓊再參合進她們鐘家的事情。
他說要将功補過?
怎麽補?
林家的銀子能買道聖旨,救她爹出來,還是能夠從朱衣巷鋪進太和殿,讓禦林軍能閉着眼睛任他們去救人?
多說無益的事情,何苦再虛情假意的騙一遭。
宋媽媽端着果脯進來,恰巧見她出來走動,笑着把盤子放在院子裏的石桌上,進屋沏上茶端來。
仰臉望了頭頂的大太陽,喜道:“今兒天氣好,您是該出來多走動走動,外面天氣好,剛瑞芳齋的掌櫃送了果子來,您最愛他們家的蜜餞了,總管特意交代了讓頭一個給您送些。”
綠油油的青杏澤的水汪汪,在尾蒂處開了一掐寬的口子,裏面的果肉盈着糖汁,看着就讓人垂涎三尺。
清荷信手撚了一枚,咬了一小口。
脆生生果肉在齒間碾開,酸甜爽口,青杏的香味彌漫味蕾,好吃的讓人不禁眯起眼睛。
“瑞芳齋如今也有外送上門的事項?”
宋媽媽立在一旁道:“哪能啊,總管才說今日要讓人去買,他們掌櫃的有事求到家裏,就送了些過來。”
清荷擡眼看她:“瑞芳齋和府裏也有生意?”
林家做的是綢緞布匹生意,若說關外地毯銀器收購,海外珍惜鮮貨,還能找到林紹瓊跟前,一個果脯鋪子,十個攏做一堆也,不夠林紹瓊擡眼的。
宋媽媽撇嘴笑道:“跟咱們做生意,他們那鋪子也拎不上眼。”
也不是她誇大,她家兒子去歲在邵武開的茶樓,都不知道比三兩家瑞芳齋去了。
“不過是瑞芳齋的少東家買官之事被告發,他們東家是個沒了男人的寡婦,只得讓老掌櫃來咱家跑一趟,央求着少爺給使些法子。”
清荷美目流轉,低頭将心事藏住,把吃了一半的青杏撂下,吃茶緩神兒。
“家裏又不讓摻和這些,大哥哥能有什麽法子?”
宋媽媽道:“我的好姑娘,您是沒柴米油鹽的過些日子,這吃穿用行那樣不是銀子,林家有銀子,就等同于有了各處的敲門磚,至于人家開不開這道門,只是咱家的銀子多少。”
她也不拿清荷當外人,只着門掏心裏話出來。
“都說青州崔家才是大陳首富,可他們家再多的銀子,四十萬鎮北軍他們掏銀子養着,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那一張張都是要銀子的嘴,金山銀山掏出去,崔家裏子面子都有了,就是癟了口袋。”
又想起她家少爺的光榮事,宋媽媽合掌繼續道:“開春崔家給平江佃戶發播種糧,周轉不開,還是借了咱家的救急,夏末才打發人,帶着銀票來道謝還錢呢。”
清荷颔首,心裏已經有了打算。
她凜目,神情嚴肅,手裏的茶盞往桌上一沉,精瓷磕在石頭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您這話在我這兒說了就成,出去可得打住,大哥哥只安心做生意,崔家那是皇親,便是出了什麽事,也有聖上做主兜底呢!”
宋媽媽愣了一下,立刻轉笑,雖是挨了斥責,可也瞧的出來,姑娘心裏還是關心着少爺呢。
只要兩個小主子能夠和好如初,就是挨上十頓罵,一百頓罵,她也樂意。
林紹瓊出去這一趟,直到夜闌人靜才從前院回來。
整個人醉醺醺的站不住腳步,焙茗一個人攙扶不住,素日裏跟在他身邊的七八個小厮也都不知哪兒去。
主仆二人跌跌撞撞的進了芙蓉苑。
焙茗把林紹瓊扶在院裏的石桌前,實在是沒了力氣,癱在地上哀嚎:“姑娘,姑娘您快出來見一面。”
清荷等的都要睡着,聽到動靜,忙帶着宋媽媽出來。
“什麽酒席吃到這個時辰?”清荷讓宋媽媽進屋,去拿幹淨的帕子和搭身子的薄毯來。
又問緣由:“大哥哥醉成這樣,怎麽不把人攙回去休息?”
培明累的上氣不接下氣,接過宋媽媽端來的溫水喝了大半杯,才能把話說清楚。
“少爺聽說姑娘有事,誰也勸不住,非要撐着過來,說……”
他偷偷瞧了一眼清荷,見沒生氣,接着道:“說姑娘心裏窩着火氣呢,當初是他不對,您生氣不原諒也是應該的,但怎麽說也是自小好到大的情分,姑娘生氣了他不知怎麽哄好,總得順着您,別再招您心裏不快才好。”
焙茗和清荷一般大的年紀,十四歲的小子哪有那麽多的心眼兒。
他家少爺心裏有苦,說不出口。
他心疼主子,也心疼姑娘,堂堂堂的把事情一咕嚕都說開了。
清荷臉上變顏變色,有疏遠生分的話堵在嗓子眼兒,卻長了幾次嘴,說不出來。
好半晌,才替林紹瓊把身上的毯子往上提了提,伸手在他肩上拍了兩下。
她眉眼柔和,映着燈光,添上三分韞色,府着身子,湊近他耳邊低眉細語,道:“委屈的話我聽完了,只是心裏難受,說不氣是假的。”
伏在桌上裝醉的眸子微微晃動,林紹瓊只覺手腳冰涼。
正在踟蹰要不要起來認錯解釋。
就她在聽耳畔又道:“但咱們那麽多年長大的情誼不是假的,大哥哥騙了我一次,總不能還要再騙我。你說的話,我信。”
昴宿星起,西直門那兒傳來悠揚的鐘聲,到了百官入宮門的點兒。
清荷踏出院門,果然瞧見幾個要來打掃的二等丫鬟,拿着掃帚水盆,被攔在花圃那裏。
她笑着朝攔人的小厮招手,又讓宋媽媽幫忙攙扶着:“六更天明了,大哥哥一夜未眠,媽媽幫着送一程,好安置他歇下。”
夜色散去,整個林府稀稀疏疏的散的都是早期做事的人。
出了芙蓉苑,林紹瓊的醉意就清醒全無,推開身邊攙扶的人,嘴角含着笑,自己闊步回房歇息。
宋媽媽恍然明白,笑着拍了還在發愣的焙茗:“傻站着做什麽,還不跟上伺候!”
而她自己,則去廚房饒了一圈,算着時間才擡步回去。
林紹瓊高興的走了一路,被那幾家商戶吵得嗡嗡作響的腦子也清明不少,嘴角的笑意壓了幾次,眉眼間全是抑制不下的喜悅。
焙茗瞧他高興,也樂的拍馬屁:“還是少爺有本事,什麽話都沒說,姑娘的火氣就消下了。”
“貧嘴!”林紹瓊緊了緊披在身上的毯子,笑着嗔他。
只是這喜悅,沒高興多久,更衣沐浴的時候,焙茗撿起從那張毯子裏掉出來的字條,遞上。
林紹瓊看了兩眼,差點兒沒氣的把自己送走。
“煩請助太子”五個大字,寫的規規矩矩。
下面還有落款——小荷花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