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北方的家馬溝兩旁住着很多的居民。在溝南這一側,有一大片的平房,因其房頂都是綠色的磚瓦,久而久之,人們便把這裏稱之為“綠瓦蓋”了。居住在“綠瓦蓋”的居民大多是工人,早出晚歸,安分守己地掙着那份穩定的工資。沒有多少文化的父母對孩子的學習多持順其自然的态度,學生們的壓力就不是很大,自然也就沒發生過誰家的孩子因為承受不了學習的緊張而從樓上跳下來的事情。也正因為這樣,每年高考時,“綠瓦蓋”那一片的人家能考上大學的孩子沒有幾個,大學生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如果誰家裏有孩子考上了大學,那可真是件稀罕事了。往往被這裏的居民津津樂道上好些日子。那戶人家便也好似從此過上了另一種日子的樣子,沾沾自喜。逢人便誇自己的孩子有多刻苦,将來也會很有出息。落榜的孩子自然會有些失落,但很快便會被就業的喜悅所取代。
汪曉靜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裏。高考這一年,一件意外的事情讓汪曉靜面臨着很困難的選擇。已經苦惱了一宿兒的汪曉靜吃過早飯便走出了家門。一股凜冽的寒風迎面撲來,汪曉靜不由得渾身一緊,眉頭也皺了起來。
“曉靜啊,別把媽的話當耳旁風,沒事的時候好好想一想媽說的話。”身後,母親章蘭玉探出頭來,扶着門框沖着已經走出很遠的汪曉靜喊道。
汪曉靜沒有回頭,踩着地面上厚厚的積雪繼續向前走着。她現在腦子裏很亂,什麽話也不想說。
雖說現在已經進入四月份了,放眼望去仍是一派冰天雪地的景象,不但找不到春回大地的感覺,那刺骨的寒風更是催得行人腳步匆匆。
陣陣寒意并沒有讓汪曉靜精神起來,她沒精打采地來到了學校。
教室裏靜悄悄的,學生們都在伏案學習。坐在第三排的汪曉靜卻雙眼望着窗外,神情顯得有些落寞。“你已經十八歲了,有些事情必須由你自己做出選擇。但是,作為你的父母,我們也有責任跟你說明利害關系,免得你将來畢業後找不到工作而後悔。這是最後一批招工指标了,錯過了這個機會,你以後想上班,恐怕也找不到效益像這個單位這麽好的工作了。媽希望你能好好地想一想,這也是你爸的意思。你想讀書,将來讀夜大也是一樣的。但是,如果你沒有個正式工作,将來找對象也不會找到稱心的。現在進廠工作,雖說是個集體企業,但總比沒工作要好聽得多。”母親章藍玉昨晚說過的話兒在汪曉靜的耳邊再次響起,汪曉靜輕輕地嘆口氣,臉上現出彷徨的神情:“我該怎麽辦才好呢?是選擇就業,還是繼續學習?即使我接着學習下去,幾個月後,我能如願考入大學嗎?我并沒有把握啊。但是,就業機會就擺在眼前,真得錯過了,我不會後悔嗎?”汪曉靜呆呆地望着窗外,內心無法平靜下來。一整天,汪曉靜就像丢了魂兒似的。直到放學,汪曉靜都在思考着這件事。至于老師講了些什麽,汪曉靜是一句也沒聽進耳朵兒裏。
經過一夜的思考,第二天上午,在父親汪全清的陪伴下,神情看起來很是倦怠的汪曉靜拿着新職工登記表到釀酒廠勞資科報到了。填過相關的手續後,汪曉靜就領到了一套嶄新的工作服:一件白色的大褂和一頂白色的工作帽。在父親的催促下,汪曉靜拿着白大褂在身上比試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的憂傷,在心裏說道:“一樣的白大褂,如果我工作的單位是醫院,不是釀酒廠該有多好啊。真後悔,當初為什麽不努力學習呢?”此時,汪曉靜心裏裝滿了懊悔,以至于勞資科那個一個女人後面說了些什麽話兒,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今天就去車間上班吧,三個月的實習期,期滿轉正。”跟着父親走出勞資科的汪曉靜本以為今天就沒什麽事了,她可以回家了。當她聽到父親轉述勞資科的決定時,她很感意外,不由得說道:“這麽快就上班了,我還什麽都沒準備呢。”
汪全清親切地說道:“到車間上班不用準備什麽,只要記得穿白大褂戴帽子就行了。你這個星期上白班,領導經常到車間裏轉轉,你剛上班,勤快點兒沒壞處。”
“我知道了。我到車間幹什麽工作啊?”汪曉靜有些心神不定。
“有班長,他叫你幹什麽就幹什麽。”汪全清說道:“在車間裏,雖說主任最大,但是真正安排具體工作的是班長。所以,你不要得罪了班長。”
汪曉靜點了點頭,輕聲地說道:“我知道了。爸,我今天能不能先回家,明天再來上班呢?我現在真得不想進去。”
“孩子,這裏不是學校。在工廠裏,沒有人會把你再當孩子看了。所以,你必須盡快适應這個環境才行。”汪全清一臉慈愛地看着汪曉靜,說道:“你不要有什麽顧慮,你和她們一樣,都是這個工廠裏的一名職工。你只要這麽想,就不會覺得有什麽不适了。還有一件事,一定要記住。這裏是工廠,人際關系複雜,說不定誰和誰就沾親帶故的,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不要什麽都說,免得給自己引來麻煩。時候不早了,我們進去見見你的班長吧。”
汪曉靜沒有再說什麽,跟在父親的身後走進了車間。
聽到有人喊班長,班長很快地從車間裏面的小閣樓上走下來。汪曉靜偷偷地看了看班長,覺得班長好像是個很随和的人。汪曉靜的心似乎不再像剛進門時那麽緊張了。汪全清似乎也認識這個班長,先打的招呼:“邵班長啊,這是我閨女,就麻煩你多多照顧照顧你這個妹妹了。”
“汪叔,你來了。早就聽說新分到我們班一個人,沒想到是汪叔你的閨女。”邵班長一臉的笑容,客氣地說道:“到了這兒,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樣。汪叔,你就放心吧,我會像對自己妹妹一樣照顧好你閨女的。”
“那我就先謝謝邵班長了。曉靜,有什麽不懂的,就問問你邵大哥。”汪全清連忙道謝,說道:“邵班長,曉靜剛剛走出校門,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工作上的事情就請你多指教指教吧。”
“我會的,汪叔。”邵班長笑着說道:“我班年輕人多一些,她很快就會适應的。汪叔,那我先領曉靜熟悉熟悉工作環境去了。”
“好,好,你們去吧,我就先回去了。”汪全清連忙囑咐道:“曉靜,多跟你邵哥學習學習,爸也去工作了。”
“嗯。”汪曉靜答應着,目送着父親走出了車間。
“汪曉靜,是吧?這樣吧,我先帶你去後面的刷瓶組看看。一般來說呢,新職工報到後第一份工作就是跟着老工人在後面的水槽裏刷回收的舊瓶子,實習期滿後再根據這期間的表現情況安排其它的工作。”邵班長邊說邊向後面走過去。
正在流水線上工作的工人都扭頭看着汪曉靜,七嘴八舌地議論着。汪曉靜的頭低得很低兒,她不敢看她們,也知道她們在對她評頭論足。穿過那個簡易的隔斷門,邵班長站住了,指着後面冒着熱氣的大水槽子,說道:“這個工作很簡單,只要把瓶子刷得幹幹淨淨就行了。你剛來,就在這兒後面跟着張姐她們刷瓶子吧。張姐,這是咱班兒新來的汪曉靜,你帶帶吧。”邵班長沖着一個年紀看起來有四十幾歲的女人說道:“你那兒有沒有多餘的膠片手套了,暫時借汪曉靜用用。明天我再去領幾副放你這兒,你保管好了。”
“我這剛好還閑着一副,你拿去用吧。”張姐說着順手從水槽旁邊拎起一副污漬斑斑的膠皮手套走了過來,遞給了汪曉靜,說道:“這副手套舊是舊了點兒,但還沒有壞,你先将就着用吧。”
汪曉靜遲疑了一下,看到周圍幾個人都在看着她,她強忍着要嘔吐的感覺,伸手接過了那份手套。
“汪曉靜,這是刷瓶組的組長張姐,她會告訴你怎麽幹的,你就跟着她幹吧。張姐,你們工作吧,我去前面看看。”邵班長說完,又轉身走進了隔斷門,看樣子,他似乎也不願意在這個氣味難聞的地方久留。
張姐熱情地招呼道:“小汪啊,快把手套戴上幹活吧。那兒有刷子,把槽子裏的瓶子一個一個地刷幹淨。沒有破損的瓶子放在刷瓶機上,壞的瓶子扔到那個袋子裏。今天拉來的這車瓶子怎麽這麽髒啊,大家動作利索點兒,如果還想吃午飯的話兒,就抓緊時間幹活吧。”
“今天的瓶子不僅髒兒,還特惡心。我剛才刷的那個瓶子,你知道我從裏面掏出來什麽了嗎?避孕套。不會是哪個變态的男的把瓶子當女人用了吧,完事後弄不出來了。哈哈哈……”站在張姐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地說道,她的話兒引得衆人一陣放肆地大笑。
“看來這個男人的那玩意兒也跟個面條似的,不怎麽樣兒。”這個女人接着說道:“就這樣的瓶子也能收上來,真不知道他們都是怎麽想的?”女人說完還故意看了看汪曉靜一眼,似乎這話兒是說給她聽的。
哈哈哈…….衆人樂得開心,又是一陣大笑。
汪曉靜的臉頓時紅了起來。盡管這個女人沒有明說,但汪曉靜還是隐隐地猜到了這個女人所說的“那玩意兒”是指什麽,她慌忙低下了頭。
“小李子,別再炫耀了,你老頭兒那‘槍’厲害是世界人民都知道的事情了。”張姐打斷了小李子的話兒,笑着說道:“這裏還有孩子呢,你說話就注意點兒吧。”
小李子笑了,大大咧咧地說道:“嗨,張姐,這你就不懂了,我這不是在教孩子怎麽做人嘛,免得将來受男人的欺負。”
“行了,你這張嘴兒,就沒有閑着的時候。大家別笑了,幹活吧。”張姐也笑了,轉頭看着身後倚在瓶子堆上眯着眼睛打盹兒的一個男青年說道:“小祁啊,再鏟兩鍬火堿扔水裏,不多放點兒,這瓶子沒個刷兒。”
小祁聞聲站了起來,抄起身邊的一把板鍬在一個白色塑料袋裏使勁鏟了兩下後,端起一鐵鍬的白色顆粒倒進了水槽子裏。就聽“滋”的一聲,火堿落入水裏的瞬間,冒起一股白煙,水槽子裏立即泛起許多氣泡。
汪曉靜心裏一哆嗦,暗暗地說道:“這麽高的濃度,如果人掉進去會怎麽樣呢?太可怕了。難道我真得要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一輩子嗎?”
“小汪啊,別站着了,幹活吧。年輕人學東西快,你看我怎麽做跟着做就行。對了,還有一件事一定要注意。這個水槽子裏有個熱氣管,是往水槽子裏放熱氣用的,你幹活的時候小心別碰到,那東西可厲害,碰上就掉一塊兒皮。”張姐說着話兒的時候從水槽子裏撈起一個髒瓶子,用刷子刷了幾下,便倒放着擺到了水槽子上面的傳送帶上。傳送帶循環滾動着,載着瓶子轉到了刷瓶機上。刷瓶機轉到一定位置後便會有水柱射出,瓶子經過此處,經過水柱的噴射沖刷後繼續向前,進入到下一個環節。
汪曉靜此時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樣的滋味,心口就好像堵了一團棉花一樣,呼吸都覺得困難。看到張姐回頭望着她,她沒下意識地跟着張姐來到了水槽子邊。汪曉靜往水槽子裏看了一眼兒,水槽子裏的水很滿,混漿漿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瓶子。汪曉靜不由得微微地皺了下眉頭。
張姐看了汪曉靜一眼兒,便忙着招呼其他人幹活了:“今天的活兒可不少,我們大家都緊緊兒手吧,怎麽說也得趕在午飯前完工啊。”說到這,她又扭頭看着小祁說道:“你也別呆着了,趕緊往槽子裏倒兩袋瓶子。大家快點幹活吧,如果還想去打午飯的話兒,就抓緊點兒吧。”
“幹活了,幹活了,晚了,食堂連飯兒嘎吧都沒有了,就剩刷鍋水了。”小李子馬上接着說道。衆人又是一陣笑,繼續忙乎起來了。
汪曉靜猶豫着把手伸進了手套裏,小心翼翼地伸手撈起一個瓶子,但只伸進去一半兒她就慌忙把手抽了出來,使勁甩了甩,下意識地抓起衣襟就擦。剛穿在身上的白大褂立即沾上了一大塊兒黏糊糊的污漬。汪曉靜忍不住嘔吐起來。好在她早上因為沒胃口,什麽都沒有吃,才沒有吐出來。
“小汪,你怎麽了?”張姐連忙擡頭看着汪曉靜問道。
“張姐,這副手套太髒了,沒法戴了。”擔心引起張姐的不滿,汪曉靜不安地看着張姐,很小心地說道。
張姐笑了,說道:“你呀,真是個孩子,一看就剛出校門,什麽也不懂。咱們這裏是刷瓶組,回收的都是些舊瓶子,你以為還能有什麽幹淨的東西嗎?你以後會接觸到很多更髒的東西,和那些東西比起來,這手套算是幹淨的了。聽張姐的話兒,戴上手套幹活吧,這水槽子裏放了很多火堿,很傷手的,就你那細皮嫩肉的小手,不出兩天就能被燒掉一層皮兒。”
汪曉靜不敢再說什麽,勉強把手套戴上,走到了水槽邊,忍着嗆人的氣味,學着其他人的樣子在水槽裏撈起一個瓶子,将細長的刷子伸進了瓶子裏,一點兒一點兒地把瓶子裏的贓物刷掉,然後放到傳送帶上。
汪曉靜低着頭,默默地刷着瓶子。眼前的工作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她的眼裏漸漸地噙滿了淚水。直到午休,汪曉靜都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