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咳嗽起來。
衆人均松了一口氣,心說可算活過來了,也不枉費神龜馱他一馱。
田七睜開眼睛,發現好多人在看她。大概是後腦那一下子敲得太狠了,她的頭有點暈,眼前發晃。
她看到皇帝陛下在低頭看她,他的身體晃晃悠悠的,明黃色的袍子被太陽一照,亮得有些刺目。
田七眯了眯眼,沒有說話。她還沒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紀衡仔細打量着他。蒼白的小臉,表情呆呆的,早沒了平時的靈透勁兒,像個白癡一樣。
他微微挑了一下眉,說道,“倒是命大。”
盛安懷看得仔細。皇帝陛下剛才緊緊握着的拳頭這會兒已完全松開。他背着手,左手抓着右手,左手手指悠閑地在右手手背上輕輕點着。
這個小動作表明,皇上現在的心情着實不錯。
☆、試探
田七不得不感嘆自己的命大。
被人敲暈綁了手腳扔進太液池,這樣都能活下來,簡直的,有如神助。
哦不,不是神助,是神龜助……
她覺得那神龜很可能認識她,因為昨兒它來到大齊的第一頓飯,可是她招待的。大概也正是這個原因,所以她才能被它托起來。就好比獨在異鄉為異客,遇到當地一個人熱心幫你,你總會倍覺感激,如果有能答謝的機會,必會義不容辭。
這也算是她跟那大烏龜之間結的善緣吧。
田七被撈上來之後,皇上很體貼地給了她三天假,讓她趕緊滾回十三所歇着。
不僅如此,他又弄了個太醫過來給她看病。
田七發現自己今年真是命犯太醫。這回她沒來得及躲,就被盛安懷堵了個正着。幸好這次的太醫和上次那個不一樣,要不然一穿幫,她根本沒法解釋。
也奇了怪了,太醫院的太醫是不是超員了,怎麽總有時間為她這種小太監看病呢。
田七腹诽着,袖着手,不想讓太醫診脈。她心想,如果太醫一定要看,并且發現了她脈象有問題,她就一口咬定是因為自己被切得太幹淨,脈象越來越像女人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太醫并沒有診脈,而是扒拉着她的後腦看了一會兒,又問了一下她的感受。
田七有些奇怪。
盛安懷也奇怪,“不用看看脈象嗎?”
“不用,”太醫搖頭,“這位小公公傷的是腦子,腦是元神之府,把脈是把不出端倪的。方才你說頭暈惡心,應是腦子受到重擊之後的阻滞,我給你開個方子,吃兩劑看看,這些天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能幹活,也不能再磕着碰着。”
田七松了口氣,一一點頭應了。
送走了盛安懷和太醫,田七躺在床上,皺眉沉思。
她已經知道了孫大力自殺的事兒。她的疑惑和紀衡一樣,孫大力不可能因為那點恩怨就殺人,更不可能殺人之後立刻畏罪自殺。
一定是有人借了孫大力之手要來除掉她。
可到底是誰要置她于死地?
她好像也沒把誰得罪狠了吧……
如果不是尋仇,那又是什麽?皇宮裏奴才們的死,要麽就是替罪羊,要麽就是知道得太多。
田七一下子想到了那條要命的腰帶。
這就解釋得通了,對方還是怕留着她露餡,想殺人滅口。
他娘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呀!
田七想得腦仁兒疼,還暈乎乎的,又犯惡心。她只得作罷,幹脆不去想,蒙起被子睡大覺。
睡到下午,許多宮裏的太監們下了值。
王猛下值之後買了點補品,來看望田七。他已經聽說了田七的悲慘經歷——禦前太監田七被人綁了扔進太液池然後被神龜給救了這種神跡早就傳遍整個皇宮了。
田七把藥方拍給王猛,讓他給她去抓藥,又讓他先去給她打飯。
王猛乖乖地打了飯回來。他知道田七此刻應該犯惡心,所以只弄了些清粥小菜。
田七看着王猛,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你不是會醫術嗎?怎麽不去考太醫院?”
王猛睜大眼睛,表情訝異。
“怎麽了?我說的不對?”
“不是,”他抿了抿嘴,“你覺得我能嗎?”
“這有什麽不能的,太醫院誰人都可以考,只要你醫術夠高明……話說,你醫術到底高明不高明?”
王猛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沒跟別人比過醫術,不知道“高明”的定位是什麽樣的。
但是現在關鍵的問題不是醫術,王猛說道,“我畢竟是罪人,又是個太監……”
“我說你怎麽那麽不開竅呢。我跟你說,做人,得像水一樣,得見到縫就能鑽。你先考着,若是真的考上了,到時候使點錢,托人在主子面前說點好話,再往太醫院打點好了,這事兒就j□j不離十了。紫禁城又不是缺你一個太監就過不了日子。”
王猛重重地點了點頭。
田七又拍着他的肩膀說道,“說好了,到時候成了太醫,別忘了兄弟。”
***
田七只在十三所待了一晚上,第二天,紀衡下令讓她搬進了幹清宮裏專供宮女太監們住的屋子裏。她覺得此舉甚妙,敵人在暗她在明,她命大能躲得過第一次,未必就能躲得過第二次,還是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比較好。
美中不足的就是出宮玩兒不那麽方便了。住在十三所裏的太監,下了值交了牌子就能離開皇宮。但是住在皇宮裏的太監想出宮,必須有主子的令,還得去管事兒的主子那裏彙報一下,得了批準才行。
田七可以省卻中間這一層麻煩,她的主子就是最大的管事兒。
當然,待在宮裏有待在宮裏的好處,和各宮主子見面的機會多了,自然賺錢的機會也多了。
病假這兩天無所事事,田七每天都往太液池跑。
她要好好報答一下她的救命恩龜。
她從膳房弄來好多魚。為了探索大烏龜的口味,做到最大程度上滿足它的胃,以此來取悅它,田七還踅摸了些別的吃食。肉的素的,生的熟的,一樣來點,給大烏龜試吃。反正她這兩天閑得慌。
結論:這神龜最愛吃的不是魚,而是動物的內髒。甭管是雞鴨還是豬羊,只要是內髒它都愛吃,而且偏好生的。
動物內髒不算什麽稀罕東西,田七把膳房裏用不了的內髒都倒騰過來,喂給大烏龜,一人一龜之間漸漸熟絡起來。田七在太液池邊一經過,那大烏龜就會游過來仰頭打招呼。當然,主要目的還是看有沒有吃的。
田七還給自己這大烏龜取了個名字。由于是恩龜,她取名的時候很認真,引經據典咬文嚼字,最後給它定名叫“戴三山”,這個名字出自唐人李白的詩句“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萊頂上行”,意思是巨鳌你不要把三山都背走,我還想上蓬萊山玩兒呢。
鳌嘛,就是傳說中有神力的大烏龜了。
對于太液池中這位神物,田七自然沒有命名權,所以“戴三山”只是私底下叫着玩兒,但是這個名字被如意聽到,如意一轉頭又學給了紀衡。
“戴三山”一名在盛安懷看來是很普通沒什麽玄機的,可以和王二柱、張六斤劃歸到一個檔次。可是紀衡一聽,就覺着起名字的人很有水平。以巨鳌比神龜,又反用詩意。典故化用的好,字也不拗口,字面義和引申義渾然天成到無跡可尋的地步。
有意思。
于是紀衡把田七叫了過來,上打量下打量,左打量右打量,依然沒能從她那雙被金子糊住的眼睛中看到半點書卷氣。
紀衡便有些不确定,問田七,“‘戴三山’這名字果真是你起的?”
田七以為皇上是要問罪,連忙解釋道,“回皇上,奴才就是叫着玩兒的,要不然總是烏龜烏龜的叫,怕對神物不敬。”
紀衡眯眼看着她,“你為什麽要取這樣一個名字?”
田七不敢說實話。因為皇上他讨厭識文斷字的太監。太監一旦有文化,就離奸宦弄權又近了一步。因此她只是答道,“它救了奴才,奴才就想給它取個力大無窮的名字。本來是想讓它背一座山,但是背大山不好聽,所以幹脆又加了兩座,讓它能背起三座山。”
紀衡一臉“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這個小變态不可能那麽有文化”的表情,又不甘心地問道,“為什麽不叫它背三山,而叫戴三山?”
“百家姓裏沒有‘背’這個姓,也沒有‘馱’‘扛’以及‘頂’,所以就只好馬馬虎虎用個‘戴’了。”
“……”這麽好一個名字,原來是這麽“馬馬虎虎”出來的。真相永遠那麽殘忍,紀衡有點失望,他抿了抿嘴,問道,“你到底讀過書沒?”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撒謊不敢,說實話又不能。田七只好說道,“先帝爺給內官們設學堂那會兒,我跟着認過幾個字。”
先帝專門設了學堂教太監們識字,太監們的文化水平上去了,搞風搞雨的水平也跟着上去了。紀衡雖對這一點很不滿,但那是他親爹,他不敢表露任何微詞,只是在登基之後找理由把學堂取締了。
這會兒,他自然也不能對先帝表現任何不滿。
“聽說過李白嗎?”紀衡又問道。
“聽說過,他是有名的大詩人,奴才特別崇拜他,最喜歡他寫的《鋤禾日當午》……”
紀衡滿頭黑線地打斷她,“《鋤禾日當午》不是李白寫的。不對,那不叫《鋤禾日當午》,那首詩叫《憫農》。”他有點無力,跟這種人說話,整個人的智力會有一種“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感覺。
田七便兩眼冒星星地看着他,狗腿道,“皇上您真博學。”
被人拍馬屁也就算了,被人以這種理由誇博學,紀衡有點接受不能,于是他冷聲道,“你下去吧,三天之內別讓朕看到你。”
田七就以這樣的方式又得了三天假。三天之後她的腦子完全好了,又杵到了紀衡面前。
紀衡突然派給她一個任務。
目标:前去賜死淑妃。
理由:謀害皇嗣。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皮皮蝦什麽的我還真不知道它原來是海裏的,這就改掉。
然後,關于田七為什麽沒有被發現是女的,那個,女人躺着的時候由于重力作用胸就會變 平,再加上田七她裹得牢牢的,就不那麽容易被發現了。就算稍微有點不一樣,笨笨的太監也不會想到“女人”上頭去。當然,如果是皇帝陛下親自那個什麽,那就 沒準了。不過,誰讓皇帝陛下他沒有親自那個什麽呢……【紀衡:悔死了OTL
☆、乘風破浪
田七一聽到“謀害皇嗣”這四個字,心髒瞬間沉到了底兒。
最近一段時間死過的皇嗣只有宋昭儀的孩子,如果皇上查到淑妃謀害了宋昭儀之子,自然也能查到淑妃所用的方法和過程。
皇上他知道了,他什麽都知道了。
田七再也無法保持鎮定,吓得面如土灰。
紀衡把她的表情盡收眼底,他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有什麽話要說?”
“沒沒沒……”
紀衡便輕輕揮了揮手,讓田七下去辦事了。
看着田七的背影,他略有些失望,臉上籠了一層陰霾。
田七走出去的時候腳步虛浮,腦袋飄忽。滿腦子都是“死定了死定了這下我要死定了”,出了門透了口氣,她又一想,皇上暫時沒殺她,還讓她去監督淑妃自殺,是不是就意味着皇上知道她是無辜的,想再給她個機會?
想到這裏,她立刻掉頭回去了。
這邊紀衡坐下剛擡筆,就看到田七去而複返,一進來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放聲哭道,“皇上,奴才錯了!”
紀衡面色稍霁,放下筆挑眉看她,“哦?你哪裏錯了?”
田七知道皇上知道了全部,但還是給他說了一遍整個事件的過程,“奴才該早早向您回禀,不該自行處理罪證。”
紀衡問道,“那麽你為何不向朕回禀?”
田七這會兒也領教了皇上的厲害了,人家不聲不響地把事情查明白,然後給你當頭一棒,讓你反應不及。她不敢在這個時候耍花腔,因此答得十分坦白,“奴才一時貪生怕死,誤了皇上為昭儀主子伸冤,求皇上降罪,”說着,微微擡頭偷看了紀衡一眼,悄悄觀察他的臉色,見他似乎并沒有很生氣,她又開始打感情牌,“自從知道了昭儀主子之亡實是因為奴才,奴才天天寝食難安,生不如死,要不皇上您就把我賜死了吧,這樣我就能下去繼續伺候昭儀主子了,嗚嗚嗚……”
紀衡被她哭得有點心煩,“朕要怎麽處置,輪得到你來拿主意?”
田七脖子一縮,抽抽搭搭道,“皇上聖明,奴才知錯。”
紀衡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身形纖細,小小的縮成一團,像是一只無家可歸的小動物,配上他哭得紅紅的鼻子和水蒙蒙的眼睛,讓人看了就容易心軟。
他嘆了口氣。田七雖然沒有主動去害人,但他是皇嗣之死的直接原因,這樣的奴才怎麽弄死都不為過。可紀衡就是硬不下心腸來料理他。這奴才其實本性不壞,對主子也忠心。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最能表現真實的一面,他那天在宋昭儀靈前哭得那樣傷心,實在難得。
說白了,田七他也是受害者。
罷了罷了,就饒過他這一次吧,紀衡心想,這麽多天了也沒想要怎麽樣他,其實自己心裏早就把他給赦了。只是剛才田七的不誠實才讓他又有點火大,現在這小子老老實實地認了錯,這一頁就這麽揭過吧。
想到這裏,紀衡說道,“你先去辦差吧,這筆賬朕先記着,再有下次,一并來算。”
田七大喜,“奴才謝皇上不殺之恩!”
紀衡不耐煩地揮手,“快滾,朕不想看到你。”
于是田七麻溜兒地滾了。
***
田七帶領着兩個小太監,端着白绫和毒酒來到淑妃面前時,淑妃表現得比田七想象中的淡定。
——因為她早有預感事情要壞。把人敲暈綁起來扔進湖裏都沒弄死他,那小太監的運氣得好到什麽樣?他運氣有多好,她的運氣就有多差。現在露出馬腳被皇上查出來,也就不出所料了。
其實淑妃這一招棋走岔了。田七在禦前待了那麽多時日,皇上都沒動靜,說明他根本沒查出來。一動不如一靜,淑妃若是乖乖地按兵不動,不至于心虛地急着料理田七,或許這事兒就這麽沉下去了。
當然,淑妃不這麽認為。她覺得自己失敗的終極原因是那該死的小太監命太大。
抱着不甘的心态,淑妃緬懷了一下自己在後宮中的生活,表達了一下自己對于皇帝的癡念,終于選了毒酒,飲鸩而去。
田七木着個臉,心裏一點也不同情這位淑妃。對于在紫禁城混成油條的人,同情心是奢侈品,只會留給極少數值得的人。田七什麽人命官司沒見過,她現在對于人命的态度也就那麽回事。反正大家都要死,你壞事做得太多早死早超生,慢走不送啊您!
辦完了差,田七謹記着皇上不想看到她,所以沒去養心殿給紀衡添堵。反正回幹清宮也無事可做,她幹脆去膳房找了點豬雜羊雜,去太液池邊投喂戴三山。
戴三山看到田七很高興,停在岸邊美滋滋地吃着它的最愛。
湖岸上鋪着青石磚,水面與磚面的距離不到一尺。戴三山停在岸邊時,大龜殼高出水面近兩尺,因此也就比磚面還要高出許多,活像是靠在岸邊的一艘船。
田七賊兮兮地左右張望一番,心裏癢癢的。最後,她終于鼓足勇氣,抱着食筐向前一縱,接着便落在了戴三山的背上。
仿佛心有靈犀一般,田七剛剛坐好,戴三山便馱着她游進湖心。烏龜雖然在陸上爬的慢,但在水中游起泳來很快,田七坐在龜背上乘風破浪,玩兒得不亦樂乎。
走過路過的宮女太監看到田七在騎烏龜玩兒,一個個既害怕又莫名其妙地激動,站在岸邊遠遠地看,舍不得離開。
如意小朋友正好路過,看到田七,便抱着柳樹不走了,“田七,我也要玩兒!”
田七聽不到如意的呼喚。奶娘無法,只好高聲把田七叫過來。
田七通過向前方扔食物的方法控制戴三山的游行方向,坐着大烏龜靠了岸。但是她膽子再大,也不敢讓如意坐着烏龜下水,于是隔空和如意聊着天。
如意不依,非要騎烏龜,聽到田七的拒絕,他也不哭鬧,就委屈地瞪着一雙眼睛,不說話。
田七就心軟了,“沒事兒沒事兒,殿下不能下水,但是烏龜可以上岸。”說着,驅使着戴三山從一個有斜坡的地方爬上岸。
奶娘抱着如意放到烏龜背上,田七趕緊摟緊他。
于是如意終于開心了,踢着小短腿一個勁兒地喊“駕”。當然了,別說駕了,就算把它架起來烤,它也快不了。
此時田七帶的龜食已經所剩無幾,他們沒辦法控制烏龜的方向,所以由着它亂爬。田七讓所有人跟緊密切關注烏龜的動态,一旦發現它要下水,就立刻把小殿下抱下來。
戴三山沒有下水,而是繞着太液池轉悠了一會兒,看到一個門,它直接鑽進門裏了。
這門是西華門。過了西華門,它沿着大路一直爬,看到南天門,果斷拐進去,爬啊爬,爬過長信門,到了慈寧門前。
☆、龍顏大怒
紀征今兒是來給太後請安了。太後雖不喜歡他,卻也沒刻薄過他,所以面上大家還維持着母慈子孝的和諧氛圍,他搬出皇宮之後也時常進宮來看望太後。
這次,他在太後那坐了一會兒,出來時,便看到一幅神奇的畫面。
一個小太監,抱着一個小孩兒,坐在一個大烏龜的殼上。
大烏龜吃力地向前爬行着,它身旁身後跟着不少人,因為它爬得吃力,那些人走的也十分緩慢,像是一個個遲緩的木偶。
紀征估摸着等着他們挪到近前,日頭都得偏西,于是他主動走過去,負手打量龜殼上的兩人。小家夥是他的侄子,不陌生;小太監也不陌生,他前不久才見過。
紀征也不是誰的臉都能記住,之所以對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小太監印象深刻,完全是因為那天他被壓時,十分近距離地看過這小太監的臉。
然後就記住了。
田七看到紀征,想要抱着如意下來請安,但是紀征制止了她,“你們別下來,就這樣挺好。”
兩人只好又坐回去了。
田七:“見過王爺。”
如意:“見過皇叔。”
紀征托着下巴,笑道,“本王見過玩兒蛐蛐玩兒鬥雞玩兒貓玩兒狗玩兒鳥的,今天是第一次見識玩兒烏龜的。”
大烏龜很不給面子,往右掉了個頭,又慢吞吞地爬起來。
如意聽到紀征如此說,驕傲地向他介紹,“皇叔,這是戴三山。”說着,小手拍了拍龜殼。
“戴三山?這名字有意思,誰給起的?”
如意抓着田七的手揚了揚,“田七。”
紀征看向田七,“原來你叫田七?你頭上的傷好了嗎?”
“謝王爺關懷,奴才早就好了。”都已經受了第二茬兒傷了……
“你是怎樣馴服這大烏龜的?我前幾天想看一看它,它卻縮在水裏不願見我。” 紀征覺得很是新奇,眼看着大烏龜快要爬開了,他也加入了亦步亦趨的随行隊伍,而且站得離烏龜最近。
“回王爺的話,奴才就是偶爾給它點吃的。”
紀征覺得這個小太監挺有趣,又斯文又會玩兒。因此他一邊走一邊和田七聊起來,什麽時候入的宮,在哪裏當值,喜歡玩兒什麽。聊着聊着,發現彼此還挺有共同語言。
倆人聊着聊着也沒在意戴三山的前進方向,不知不覺就到了隆宗門前。
巧了,紀衡要去慈寧宮,也打這裏路過。離得挺遠,他就看到田七和如意坐在龜背上,紀征站在一旁,像是專為他們引道。三人還一邊聊着天,其樂融融的,倆大人偶爾相視一笑。
簡直像是一家三口。
紀衡被這個想法雷得不輕。他臉一黑,快步走近一些,斷喝道,“還不下來!”
田七和如意都沒注意到紀衡,被這一聲突然的斷喝吓了一跳。奶娘連忙上前把如意抱下來。田七踩着大鬼殼的邊緣往下蹭,不想那龜殼邊緣太滑,她的腳直接滑出去。
她還以為自己要摔個結實的,沒想到卻被紀征接住了。
紀征再次被田七投懷送抱,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怎麽還是那麽軟。
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太奇怪,他有點不好意思,松開田七,微微側開臉,耳垂卻染上一層不易察覺的淡紅。
紀衡的怒氣沒有減退,卻有越來越火大的趨勢,“在皇宮大內騎烏龜,成何體統!”
一群人紛紛低頭不敢置一詞,一時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到。
戴三山竟然也停下不再前進,還縮進殼裏。于是地上就只剩下一個巨大的龜殼,看起來更加的詭異。
田七默默嘆息,不愧是皇上啊,連神龜都怕您!
如意不知道皇宮大內為什麽不能騎烏龜,但是他知道父皇生氣了,于是低頭老實承認錯誤,“父皇請息怒,兒臣知錯。”
能知錯才怪!紀衡懶得理他,又瞪向紀征,“你還杵在這裏幹什麽?也想騎烏龜?”
“臣弟不敢,臣弟告退。”紀征說着,領着人腳底抹油了。
田七挺抱歉的。這事兒跟小王爺沒關系,他純粹是倒黴撞上了。
生了一通氣,紀衡讓盛安懷帶着幾個人把烏龜擡走,扔回太液池。
然後他扭頭往慈寧宮的方向走,走出幾步,一回頭,田七沒跟上,于是他又呵斥她,“怎麽還不跟上?想等主子來請你?”
田七心想,你不是不想看到我麽。想歸想,可不敢說出來,于是擡腳要跟上。
如意卻拽住了她,不讓她走。
父皇生氣了,父皇會打田七。所以不能讓父皇打田七。如意小朋友很講義氣地想要保護田七,于是他拽着田七的衣角,勇敢地擡頭跟他父皇對視。
小屁孩,反了天了!紀衡既生氣,又有一種很囧的感覺,這麽小個孩子,就敢拂逆聖意,真是……好極了!
如意的勇氣沒有堅持太久。終于,他哭了。
紀衡:“……”
說實話,他不怕如意鬧,但怕他哭。因為如意一哭,太後知道了說不好也要跟着哭。太後的眼淚是對付皇帝的利器,他招架不住。
其實如意不常哭。而且這小毛孩子就算哭,也未必是真心難過,有時候就是為了講條件——我一哭,你就什麽都聽我的了。
紀衡很想仰天長嘆,朕到底做了什麽孽,生出這麽個東西來!
“別哭了!”紀衡黑着臉甩下這麽一句話,轉身走向慈寧宮。
如意覺得自己勝利了。
田七覺得自己小命要玩兒完了。
因為紫禁城裏沒有明确的規定說不許騎烏龜(當初制定規則的人沒那麽有想象力),所以她才大着膽子任戴三山前行,反正不管怎樣上頭還坐着個小皇子呢,就算被制止,罪過也不會太大。
可是萬萬沒想到,能不能、好不好、可以不可以,也就是萬歲爺一句話的事兒。
現在人家不喜歡了,你的罪過就大了!
好麽,前頭沒有因為宋昭儀的案子送命,難道這次要因為騎一下烏龜而把命搭進去?
這也太扯了吧……
由于事情發展得太過曲折,田七無法預料到接下來皇上會唱哪一出。她自問察言觀色揣摩主子心意的能力也不差,可是她越來越搞不懂皇上了。
她有點憂心忡忡。
如意已經不哭了——紀衡一轉身,他就停止了哭聲。但是他也有點擔心,還疑惑,便問田七道,“田七,父皇為什麽不喜歡我們騎烏龜?”
我哪兒知道啊……田七憂傷地望着慈寧宮的方向。
田七心想,如意年紀小,不能讓他那麽小年紀就發現自己的父皇是個陰晴不定的怪胎,這會影響他的成長。于是她哄他道,“你父皇吧,他之所以生氣,是因為他也想騎烏龜,可是他太重,烏龜載不動他。”
如意對這個理由深信不疑。烏龜誰不想騎呢?可也不是誰人都能騎的。于是他對父皇就有點同情了。
田七見如意心情好了些,便把他哄回去了。如意照例要索要一個“明天陪你玩”的承諾。
目送走了如意,田七立在隆宗門前,不知該何去何從。
這邊紀衡雖已進了慈寧宮,但是擔心兒子,所以留了個太監出來看動靜。那太監看到皇子殿下離開,便回來把所見所聞一字不差地說給紀衡。
紀衡當場失手打碎了一只茶碗。
從來克謹有禮的皇帝陛下在內心爆了回粗口。
誰他媽想騎烏龜呀!
☆、讨好皇上
田七最終覺得,皇上之所以發那麽大火,很可能是本來心情就不好,正好她撞在他眼睛裏,成了出氣筒。
現在皇上還在氣頭上,最好不去他面前找不痛快。于是她回了幹清宮,悶在屋裏思考怎麽避禍。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讨好皇上。可是怎麽讨好,田七有點犯難。
除了批折子,皇上自己似乎沒什麽愛好。從小被當作皇位繼承人來培養,別的小孩兒玩兒鬥蛐蛐的時候,他得聽那些一把胡子的先生們講大道理。長大一點,又被貴妃娘娘堵得焦頭爛額,他也沒機會長成一個膏粱子弟。
好像除了聽說他當太子的時候蹴鞠和捶丸都玩兒得不錯,田七還真不知道這位皇帝喜歡什麽。
再說了,就算他喜歡什麽,也輪不到她張羅。禦前的人分工明确,把皇上當玉皇大帝伺候,她也摸不着機會做什麽。
想到這裏她難免有些灰心。之前她伺候的幾位短命主子都是低級嫔妃,規矩就沒那麽嚴明,讓人很有發揮的餘地。可是遇到皇上這尊大佛,田七就有點施展不開手腳了。
悶在屋子裏想不通,田七幹脆出門轉悠,去了寶和店。
寶和店是個很神奇的地方。這是太監們自營的店,一開始主要就是倒賣一些皇宮裏淘汰不要的東西。
要知道,禦庫雖然大,但也不可能無限地裝東西。主子們不喜歡看不上的,或是不那麽名貴的,以及年代久了沒用處的,都可以扔進寶和店裏讓太監們賣出去。太監們得了錢,一部分上交給主子,剩下的就自己留下了。當然了,不合規制、普通人不能用的除外,比如龍袍,那是萬萬不能賣的。
為了防止有人拿着贓物來換錢,凡是內宮流向外的東西,都要有各宮主子的首肯,寶和店才接受。雖然這些東西在皇宮裏受嫌棄,但在外頭銷路很好。
後來,寶和店就不只經營皇宮中的東西。南來的北往的,有什麽稀奇玩意兒,你都可以放在這裏,讓他們給你賣出去。這就有點像當鋪了。
有的太監不厚道,賣東西的時候撒謊說是宮裏的,有些買主眼力好,不會上當,有些就會多花計幾成的錢,就為了圖這物件的來頭。
寶和店的門臉兒在外邊,但是庫房在紫禁城裏頭。內宮的主子奴才們也可以來寶和店買東西,只不過由于裏頭的東西都不好,所以鮮少有人來。田七也是沒辦法了,想淘換個讨巧的物件兒博皇上一樂,也不指望一定能找到,反正無事可做,先翻翻看吧。
你還別說,這一翻,還真讓她翻出好東西來了。
***
紀衡在慈寧宮陪太後用過晚飯,才回的幹清宮。
出來的時候,他的氣早就消了。之前因為點小事就搓火,他也有點意外,想了想,大概是因為皇宮本來是莊嚴而肅靜的,田七一攪騰,就顯得格格不入,把個皇宮弄得像雜耍班子,他發發威又沒什麽。
幸好如意只是哭了那麽一下,沒讓太後發現,紀衡想到這裏,頗覺慶幸。他這個母後,有一手絕技。大概是從先帝那練來的,她的眼淚收放自如,想哭就哭,想止就止。有的時候先帝被貴妃撺掇幾句,想來尋她的不是,她總是默默垂淚,鮮少辯解。男人,對待這樣的女人總是沒脾氣的。這位又是發妻,給他生了兒子,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必呢。于是找茬行動就此作罷。
雖然哭這種行為看起來有些懦弱,但對待先帝确實行之有效。紀衡覺得,自己的母親其實并不懦弱,相反,她有一種柔中帶剛的堅強。她很能拿捏人的心理,知道怎樣用恰當的方式保護自己和孩子,也知道怎樣規避寵妃的挑釁甚至陷害。她理智而冷靜,雖然流了很多淚水,卻從不自怨自艾或是顧影自憐,她也不會把負面的和壓抑的情緒傳遞給兒子,反而是經常鼓勵他。
所以她才能笑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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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幹清宮,紀衡去了書房。他想清靜一會兒,便揮退了盛安懷。誰知盛安懷剛一走,田七滿臉堆笑地進來了。
她雙手捧着個細長的黃花梨木盒,腳步輕快,兩眼放光。她在室內站定,躍躍欲試地看着紀衡。
紀衡一看到田七,又想起他那個“皇上也想騎烏龜”的怪論來,于是不悅地看向他,“你不是下值了嗎,又在這裏做什麽?”
“回皇上,奴才不是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