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2 星圖,與迷宮
俄瑞斯住在宮外,靠一些忠心耿耿的随從和逐漸組織起來的叛軍聯系。
這些叛軍有一部分是他父親殘存的舊部,對母親本就存了仇恨之心,還有一些則是他在外邦流亡時招徕的。
他謀劃周密,警惕地将他們安排在阿爾戈斯城外山間隐蔽的地方,交給他的心腹代管,從不和他們直接接觸,以免暴露行蹤。
至于那天和他一起處理伊安的彼拉德,雖然熱情直率,且對他忠心不貳,但過于莽撞單純,因此俄瑞斯沒有給他安排太重要的職任。
不過某天,彼拉德傳話說有急事要親自禀報他,俄瑞斯思忖已久,終于答應和他見面。
他們約在一家熱鬧的小酒館,就算被斐洛亞所掌管的密探發覺了,也可以謊稱是雅典見過面的朋友短聚。偏僻的地方反而更容易招惹懷疑。
他們坐在酒館最裏面的角落,四周紅陶酒盞碰觸聲清脆,客人誇誇其談的喧鬧聲蓋過兩人隐秘的交談。彼拉德說:“我聯系上一位叫赫勒的長老,他說他願意盡全力支持我們的事業。”
俄瑞斯望着窗外庭院的橄榄樹,上面已經長出淡綠色的馨香小花,随風飄落在他手上。
“他知道我在阿爾戈斯嗎?”他撚着手裏柔弱易碎的花瓣,輕問。
“不知道。”彼拉德克制地說:“目前他對我們一無所知,他以為您還在外邦。”
“他已經提供了一大筆錢,我預備把它轉移到軍隊去。”
“嗯。”俄瑞斯說:“你不要私自聯絡,用祭神的方式轉交給卡爾卡斯吧,他知道怎麽做。城邦的人信服他,母親就算查到他那裏,也不敢對他怎麽樣。謀害先知是大不敬,會引起城邦公憤。”
“好的。”彼拉德不假思索:“殿……”
在俄瑞斯警告的眼神中,他艱難地把這個詞後半段音節吞了下去。
之後他們又聊了一些以前在雅典的事,一直待到把整罐酒喝光,才各自離開。
俄瑞斯并未猜錯,兩人離開以後,緊跟他們的密探卻步在一座素淨的宅邸前,和管家私下交談了幾句。
管家和他見面後,急匆匆穿過夏花盛放的花園,走到一棵高大的胡桃樹下。他那一步步從奴隸爬到長老的主人正坐在石桌邊,潔淨無塵的白袍被翠影籠罩,桌上擺滿了形形色色的棋子。
他心中納罕主人對下棋的癡迷,除開陪伴王後與公務,他幾乎每天都要花費大量時間鑽研各種棋局,以至于阿爾戈斯無人能與他棋藝匹敵,甚至放眼全希臘,目前他也沒有對手,因而他只能一個人下。
管家總是感覺,那些棋子在主人手裏已經變得無形,他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感召,推動局勢變化萬千,幾如難以辨認的星圖、毫無出路的迷宮。
他在旁邊等候了一會兒,斐洛亞才注意,他繼續排布棋子,低聲:“又有什麽消息?”
“依然是有關赫勒長老的。”管家朝他躬身,滿臉不可思議:“他不是轉交金錢給一個叫彼拉德的年輕人嗎?今天有人看見,彼拉德和您吩咐盯住的那個伊安見面了!”
斐洛亞手指一頓,微微蹙起眉頭。
——這兩個人怎麽會扯上關系?難不成伊安也和那生死未蔔的王子打過交道?
“他們說了什麽?”他淡淡問。
“有些話沒有聽到。”管家說:“那些聽到的話,都是關于雅典的,他們去雅典的戲劇節,還有音樂會……”
“很正常,伊安是雅典人。”
“是。”管家垂下頭:“除此以外,再無他事。”
“派人盯緊他們,如果那個彼拉德要轉交赫勒給他的錢,即刻将他逮住。”
“明白。”
管家轉過身,忽然想起什麽,回頭遲疑着問:“大人,為什麽不直接殺死那個伊安呢?就跟處置之前那些人一樣。”
他知道主人看起來對什麽都淡淡的,實際上根本容不下女王身邊有其他男人。
除了女王看重的埃吉斯,其他靠近她的,全以“意外”為由解決了。
“女王并不在乎那些人,除掉他們,她也不會深究,過幾天就忘了。但伊安不一樣,她最近很寵愛他。”斐洛亞凝神盯着棋盤,修長白皙的手指轉動手裏的象牙骰子:“得先讓她對他疏遠,再把他殺了。”
——現下,不就有個唾手可得的好機會?她勢必厭惡與俄瑞斯有關的任何人。
管家走後,他繼續擺布棋子,直到它們最終形成一個無比熟悉的棋陣。
是他與俄瑞斯對弈過的那個棋陣,無休止的厮殺已至末尾,輸贏全倚仗骰子随機的點數。
然而令人震撼的是,這麽多年來,他無數次返回這場敗局,發現無論怎麽抛擲骰子,永遠都是俄瑞斯贏。
棋手掌握棋子,神與命運操縱棋手*,難道俄瑞斯真如傳聞所言,有天命護佑,是神選中的王者?
斐洛亞擰緊骰子,像往常無數次那樣,往上空一抛。
骰子落桌,發出清脆的聲響,在盛夏正午的日光裏飛速旋轉。
胡桃葉的搖影間,它停下,此後再無任何聲響,一切事物浸在如死的寂靜中,緘默,似乎在等待神明現身,宣告神聖的存在。
斐洛亞微擡眼簾,漠然視去——
不出所料,他又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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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寫自博爾赫斯的《棋》:“上帝操縱棋手,棋手擺布棋子。上帝背後,又有哪位神祇設下塵埃、時光、夢境和苦痛的羁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