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24 章

程榆禮對秦見月交代的往事裏, 有一部分被他誇大了。譬如最長時間不見父母不是四年,準确來說是三年零八個月。

那時候程維先生和谷鳶竹女士遠在南洋開創事業,程榆禮還在閑适地蹉跎着校園時光, 并無異常。

直到某天, 夫妻倆聽說兒子放棄了他們在海外精挑細選的好學校,選擇在國內高校就讀, 這般忤逆讓他的母親大動肝火,一通電話打來質問。

程榆禮的回答很簡單平靜:“人生地不熟, 不想出去遭罪, 在家裏什麽事都有個照應。”

他的平心靜氣卻換來媽媽的一聲譴責——“程榆禮你翅膀硬了是吧?!”

沒過多久,父母為這事趕回來, 對他耳提面命。

程榆禮頭一回發覺, 原來他的“兒子”這一重身份也是有一定的存在感。而這樣緊密的關注只會發生在他為數不多的叛逆時分。

不被注意、不被關懷,只不過因為他的脾性裏沒有尖銳的部分, 他生來平和細膩,太過順從且按部就班, 不需要人多加操心。

直到某一根針刺穿他和父母之間那層妥當安穩的遮罩。

他“翅膀硬了”。

谷鳶竹不能接受。

那天在家裏,程榆禮靜坐着,看着媽媽在眼前踱來踱去, 她忙着給他所在的航校各位校領導通話, 問能不能把學籍轉出來, 她說程榆禮要退學。谷鳶竹想選擇最安全的方式替他辦理好轉學事項, 捐樓捐設備都可以, 無論如何他不能繼續待在這裏。

學什麽航空技術?做工程師能有什麽出息?給人家打工的命!

他得回來繼承家業。

最終是國重實驗室的老師出面說:這個孩子很有天賦, 我們校方還是想他能留下, 希望您能讓他自己做出這個決定。材料我們會備好, 如果程榆禮答應, 叫他周一來簽字。

“叫他來簽字”這幾個字從電話那端傳來,谷鳶竹止住了步伐,瞥一眼在悠閑折紙的程榆禮。

她走過去一把奪過他手裏的紙飛機,摔進垃圾桶:“星期一你跟我一起去學校。”

一下子變空蕩的指頓在半空,程榆禮擡眸看媽媽:“如果我說我不會去呢?”

“你沒得選。”

煽風點火的還有家裏的老爺子程乾,程乾比父母對他的控制欲更盛。程家上下幾口人一脈相承,這個家庭冰冷僵硬得像一個機器盒子。

程榆禮也是頭一回意識到,叛逆要付出代價。翅膀硬了要折斷。

他沒再執拗,當場明哲保身地應下了。直到約定的前一日,程榆禮搬來救兵。

隐居世外的奶奶出現在程家老宅,這個機器盒子被她拄着的拐頭一下一下戳出裂縫。

“我看看誰要為難我們阿禮!”

這麽一嗓子吼下來,程榆禮的困境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谷鳶竹生平最怵的人就是這位老太太。沈淨繁的身上有一道不怒自威的氣場。畢竟是家裏老祖宗,誰敢不讓着三分。

由是,這件事被奶奶攔下,母親的氣勢衰竭,最終沒人敢再吭聲。

夜間,程榆禮向奶奶道別。

隔着一堵牆,耳畔是媽媽對爸爸說:“老程,我們再生一個吧。”

……

許多年以前的舊事,程榆禮早已沒多麽放在心上,他很少去遺憾、失落、傷心或是緬懷一些什麽,因為既無濟于事,也影響生活的效率。

“往前看”這個道理他理解得很透徹,程榆禮不可能做傷春悲秋和活在過去的人。

然而婚禮将至的前一個月,他陡然又夢見媽媽那張氣急敗壞的臉。還是不免叫人驚駭。

睜開眼,是卧室裏亮堂的天花板。

摸一摸頸,居然還出了一身汗。

程榆禮已經很久不做夢了,這不是很健康的征兆。看來最近要加強運動。

這一些天總是醒得很早,看天色就能判斷出大概的時間點。他起床清洗自己,并打掃他的公寓。

程榆禮不排斥做家務,和大多數人的想法不同,他認為這一些事情有助于修身養性。

太多的時間被必要的事情填滿。于是做飯、家務、散步或是其他運動,這些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能夠幫他進入一段時間有限的思考。

自然,一切都以修身養性為前提。思考也必須是獨立安靜的。

他穿着一件薄衫,立于廚房水池前,不急不緩地攪着碗裏的雞蛋。手機裏放着一支音頻,是見月唱曲的聲音。在這樣柔和溫婉的腔調裏,意識從困倦中一點一點恢複過來。

擡眸便看到城市邊沿的地平線,這個廚房很方便看日出。東邊的空中金星高懸。人們叫它啓明星。

程榆禮的手頓了頓。三秒後,雞蛋被澆進熱鍋。

不知道國外現在幾點,谷鳶竹的電話打來。是回給昨晚沒有接到他的那通。

程榆禮開口便直奔主題:“媽,我結婚了。你和爸有空可以回來參加我的婚禮,定在九月初八。”

“你還知道你有我這個媽?”谷鳶竹陰陽怪氣起來,語氣變重,責問口氣,“你退了白家的婚,也不跟我們商量?”

他淡淡說:“爺爺奶奶知道。”

“你爺爺同意?”

“奶奶同意。”

很悶很漫長的一段沉默。谷鳶竹說:“你剛說哪天?”

程榆禮:“九月初八。”

媽媽沉悶地應一聲:“知道了。”

有些隔閡也被時間慢慢沖淡,谷鳶竹上了年紀,不像當年那般和兒子斤斤計較,也是因為上了年紀,身體素質不便于生育。

說到底,她還就程榆禮這麽一個兒子。她不保證和他鬧決裂後,光靠她擁有的那些財富可以助她養老。

兜兜轉轉也是考慮到自己身上。

挂斷電話前,谷鳶竹還是略顯關切地問了句:“找了個什麽樣的?比小雪更漂亮?”

半天,程榆禮開口說:“比她更合适。”

用完早餐,他打印了一份離職申請,打印機裏的紙張咯噔咯噔被推了出來。

他取來細看,發現一個錯別字,程榆禮的完美主義犯了,不允許這點小瑕疵出現,便點燃火機将紙燒了。灰燼落在水池,被徐徐沖走。

礙于時間緊迫,沒有再打。

秦見月回到沉雲會館唱曲。此時暮夏時節,天際懸着一朵積雨雲。她對鏡卸妝,一切如常,又顯得一絲異樣。

化妝室裏靜得像沒有人,她要通過忐忑地去看鏡子才能發現,原來大家都還坐在原位。

山雨欲來的詭異。

是陸遙笛先打破平靜,她走到見月的跟前,握住她的肩膀,俯身說:“見月,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新婚禮物。我自己編的,祝你們永結同心哦~”

她手心放着一顆赤色的同心結,寓意美好。

“天啊,你的手好巧。”秦見月忍不住驚呼一聲,站起來接過這個小巧的禮物,真誠道謝說,“謝謝,我把它挂在戲服上可以嗎?”

“當然啦,這麽擡舉我啊?”陸遙笛笑眯眯地說。

她點頭說:“因為真的很可愛。”

陸遙笛跟見月的關系頗為溫和,兩人一動一靜的性子,算是處得來。況且秦見月是個含蓄的人,沒那麽多不成熟又刺耳的話,也不會叽叽喳喳跟人争執。

她溫順又體貼。

盡管只有秦見月自己知道,她擅長遷就他人的好相處脾氣,是用內在的敏感易碎換來的。慣于順從別人,卻從不放過自己。

總之,在陸遙笛的眼裏,她覺得跟秦見月相處很舒服。

因此這件小禮物也算是她正兒八經的一點小心意。

而讓某些人瞧見了去就不那麽順眼了,花榕約莫是上回讓程榆禮氣的,脾氣又漲了一截:“這就急着讨好上了啊?”

“你胡說什麽。”南钰扯他胳膊,勸他住嘴。

花榕立刻說:“你演什麽演啊?剛不還偷偷給我發消息說秦見月不配嗎?”

他這一嗓子兩句話,讓氛圍霎時間膠凝。

其餘三個人齊齊愣住,各有各的尴尬。

又是熟悉的這五個字,就像一根無情粗粝的麻繩,盡管已經将她柔軟的一顆心擰得麻木,秦見月聽見了還是會心尖一顫。

她攥着手裏那個同心結,攔住了要去跟他辯駁的陸遙笛。

那一點被無條件賦予的底氣讓她站起來,走到花榕的跟前。

秦見月看着他說:“有什麽想法你就直說,不用藏着掖着。”

花榕冷笑一聲:“我哪兒敢說您呢?我這不是說陸遙笛和南钰呢。我哪兒敢說闊太啊。”

陸遙笛說:“你有病吧,少在這陰陽怪氣。”

南钰臉色也黑了些。

她不是像花榕那樣把想法都直率地放在嘴邊,也沒陸遙笛那麽容易釋懷秦見月嫁給程榆禮這件事。雖說不上嫉妒眼紅,難免隐隐會覺得不快。

可是內心想法一朝被人抖落出來,羞恥難免。

“可是我當闊太有你什麽關系啊?你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秦見月瞅着他,眼神倒有幾分無辜清澈。

花榕咬了咬後槽牙:“怎麽,嫁了人就高人一等了?”

“對。”秦見月點點頭,“你是有意見還是羨慕了?”

他摔了手裏的化妝棉,忿忿起身,正要開口。秦見月又将他的話截住:“有意見也少說出來,因為沒有人管你是什麽想法。”

南钰上前勸架,拉了拉見月:“好了見月,你也少說兩句。”

畢竟南钰也沒有當面數落過她,秦見月還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止了語。

花榕一時沒找到回嗆的話,好半天才擠出來一句:“攀上高枝當鳳凰了。”

秦見月立刻道:“有的人攀不上高枝,也當不上鳳凰,你說氣不氣人?”

花榕:“……”

秦見月的聲音很是溫暾,吵架也不淩厲,倒是把她這個沒理的師弟氣得半死。

沒見過她這副嘴皮子,下一秒孟貞從外面進來,衆學生起身迎。她稀奇地說:“什麽事兒啊這麽劍拔弩張的,說出來我聽聽?”

最快的陸遙笛說:“就是見月結婚了,有人看不順眼!”

孟貞冷笑一聲:“老遠就聽你們在這兒吵架,有這功夫不去把曲練練,唱得什麽東西。”她說完,瞅一眼花榕,“我看你這霸王別姬是真不想演了。”

花榕眼一顫:“我還能演嗎?”

“你真能唱好誰還不讓你上臺?怕的就是你這花拳繡腿的功夫,誰來都能把你給頂咯。半瓶水成天亂晃。你看看人家見月像你這麽嘚瑟麽。”

“……”

花榕坐回卸妝臺,把凳子挪得哐哐響。

不想再讓氣氛這樣僵持,南钰打了個岔:“老師今天來有什麽事情嗎?”

孟貞說回正事:“是這樣的,明年春天呢電視臺要做個戲曲比賽的節目,我剛才接到通知,這也是比較難得的一個宣傳咱們京劇的渠道,雖然目前還不知道會做成什麽樣,形式內容都不太明确,可能他們內部還沒有定下來。但我提前跟你們說一下這個事兒,很大可能是用來宣傳推陳出新的,看看有沒有好的新劇本子。要是誰有創作的想法可以到這兒來跟我溝通一下。”

說到這,她頓了頓,繼而吐露幾句真心誠意的話:“幹咱們這行的都不容易,所以我們也要盡可能地把握一些機會。不是說為了抛頭露面,也不是說為了自己走得更長遠,而是吸引更多的人來欣賞我們的戲曲。能夠被欣賞就是我們最大的成功。”

秦見月聽得很感慨,重重點了點頭。

花榕見縫插針地奚落人:“啊?這麽好的機會,闊太肯定不需要了吧?讓給我們這些攀不上高枝兒的呗?”

孟貞捶了捶他的腦袋:“就你這德性,你能攀上誰?丢不丢人?!”

秦見月憋着笑。

她不想在此多待,趕忙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心情頗好地跟着孟老師下了樓。

今天沒跟館裏的車走,秦見月叫了輛快車,下樓就見司機在等候。她匆匆開門鑽進去。

秦見月撫着尚有餘悸的心口。半晌,決定給程榆禮打個電話。開口,聲音顫顫的,跟他彙報:“我我、我剛才跟人吵架了。”

程榆禮語調懶散:“嗯?”

“有個同事講我的壞話,我就上去沖了他兩句。”

他輕輕地笑一聲:“挺能的這不是。”

“哎呀,到現在還有點緊張。”秦見月彎着唇角看外面的樹影,少頃又低頭打開打車軟件,看着目的地是自家的蘭樓街,手指懸在修改目的地那一欄,久久沒按下去,問他一聲,“阿禮,我可以抱抱你嗎?”

沉吟片刻,他說:“想我?”

“想。”

“那你先讓司機停車。”

“啊?”秦見月愣了一秒,趕忙擡眼看後視鏡。

果不其然,一輛眼熟的邁巴赫跟在後頭。

心跳如擂,秦見月緊急挂了電話,在中途下了車,她迫不及待地鑽進停在後面的車。

開車的人是阿賓,程榆禮穿了件黑色的襯衣,像是剛結束他的會議行程般懶倦,在後邊坐姿慵惰,含笑等她。

秦見月落座。

他輕嘲一句:“這是激動得連你老公都看不到了?”

她捂着臉說:“不是,我壓根沒看見你車停在哪兒。”

怪她剛才下來得很着急。

程榆禮溫柔注視她:“怎麽吵的,仔細說說。”

秦見月便逐字逐句地将事情經過告訴他。

他問:“第一次跟人吵架?”

她點頭:“第一次。”

程榆禮神情微妙:“真的?”

秦見月不解,他為什麽要這麽問,篤定點頭說:“是的啊。”

他便淺淺一點頭,不再對這件事發表什麽意見。從襯衣上面的小口袋裏取出一張照片,夾在指尖遞過去給她:“說到做到,還你一張。”

她沒看照片時,都忘了他在說什麽“說到做到”。

原是程榆禮的幼年照,看到這張俊臉,她才恍然記起他那時說用別的照片換他們的合照這回事。

“你跟鐘楊的合照?你有沒有問過他的意見啊?”秦見月有點懵地看照片。

他微微笑說:“他敢有意見嗎?”

照片上,兩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在冰封的湖面上,鐘楊穿着他家裏人的将校呢大衣,手纏着縮在袖裏,被寬大衣服裹得看不見四肢,整個人一副沒睡醒樣子。

程榆禮看起來精神些,他身上穿的是普通羽絨服,年長兩歲的他身軀要挺拔健壯許多。兩人表情都被凍得有點麻木,但程榆禮眼中有微弱笑意。如凜冬與早春之間,冰雪消融的嚴寒季節裏,那段難捱又讓人充滿希冀的時光。

“為什麽是這張?”

畢竟也是朋友合照,這樣拱手讓人,未免太大方。

程榆禮捏住相片,指着在角落的天空裏一顆星。

秦見月湊近去看,不仔細看不到,一看到便就挪不開眼。銀裝素裹的敞亮大地上,它是最平凡渺小、也是最耀眼的一道光輝。

他說:“送你一顆啓明星。”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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