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38 章

程榆禮是在外面見到了夏橋的車, 才匆匆前來迎一下客。

夏橋聞聲,忙起身走過來,伸手向程榆禮, 他個頭低一些。程榆禮微微折身, 松開秦見月,轉而握住他的手。

夏橋面含笑意說:“成家了, 看着穩重多了。”

夏霁仍沒記起來這個秦見月是哪號人物,她放棄思索, 手随意地搭在她老爸的肩膀上, 佯裝不滿的語氣:“哎呀老夏,你以前就天天誇他穩重, 我懷疑你到底是在誇他, 還是在諷刺我啊?”

她說完,家裏人都笑起來。沈淨繁說:“要不是你小時候成天惹是生非的, 你爸估計也不會看誰都穩重。”

夏霁又走回去:“我現在也成熟啦,你也誇誇我呗。”

程乾插話說:“成熟沒看出來, 鬼點子倒是一套一套的。”

夏霁道:“我不就是把你那竹子不小心給弄折了嘛,你到現在還記仇呢!小心眼!”

程乾聞言,竟也不惱。還笑眯眯嗔怪她:“麻煩得很, 惹事精。”

夏霁鼓了鼓嘴巴, 做起鬼臉。

程乾面上的笑意未斂, 秦見月未曾在他身上汲取過這樣慈眉善目的溫度。像變了一個人一般。

衆人在笑, 程榆禮臉上只帶一點應付性的笑容, 游離在他們的歡樂邊緣。

秦見月也不知道此時她的神色看起來如何。

手被牽起, 程榆禮打算拉她過去坐, 而她慢慢松開, 溫吞說了句:“你們先聊, 我上去取一下東西。”

程榆禮斂眸看她,有話要說的神色,又欲言又止,最後輕輕:“嗯。”

秦見月便轉身往樓上去。程榆禮的卧室在三樓,她走得意外艱澀。腿腳酸脹,脊背汗濕。步入三層廊上,瞥一眼客廳。程榆禮和那位夏叔叔圍坐在茶幾一角,攀談姿态。

夏霁在爺爺奶奶二人之間繞來繞去。還是那麽活潑靈巧。

遙遙看去,秦見月握着門把,掌心攢汗。這樣心思複雜的暗中注視,和他們其樂融融的氛圍,眼下黯然酸楚的心境,讓她仿若回到少女時期。繃不直的腰脊,擡不起的視線,在晦暗處演着獨角戲,眼皮上積蓄着一層又一層的汗。

構成她此刻進退兩難的局勢。

秦見月往下呆呆地望着,四五秒後,程榆禮倏地擡頭看她一眼。

擰開門把,秦見月進了房間。

屋裏充斥恬淡果香,她找出他遺漏在衣帽間的圍巾。

秦見月沒急着出去,她雙腿沒出息地犯軟。找地方坐下。

她原以為時隔多年的一場賬終于要開始一一清算,甚至做好上陣的準備,沒有料到夏霁卻不記得她了。這讓她全副武裝的身體一瞬佝偻下來,盔甲沒有派上用場,被賦予的勇敢沒有得到及時有效的發揮。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大家都往前看,獨獨秦見月作繭自縛。

既然如此,還有沒有必要往事重提?或是假意友好,恩怨翻篇。加入他們兩家在客套和親密之間的微妙熱絡。

手邊是程榆禮的圍巾,是羊絨質地,純淨的淺灰色。秦見月捏着布料,放在鼻息下面聞。

一股他頰上的香氣,閉上眼,感受埋首在他頸間的暖。

手機震動一下,秦見月取過來看。想是她消失太久,他的關懷來得及時。

程榆禮:怕見外人?

程榆禮:我找個借口溜,你下來吧。

臨走前,夏叔叔跟程榆禮說改天有空一起吃飯,程榆禮點頭應聲,秦見月也得體地笑着,微微點頭說好。

坐上他們的車,秦見月如釋重負。她問:“是外人嗎?看起來關系很好,還以為是親戚呢。”

程榆禮在冰塊漸融的路面緩慢開車,應道:“是外人,家裏人都領你見過了。”

秦見月“嗯”了一聲,“那個女孩,和爺爺奶奶很熟的樣子。”

程榆禮道:“有的人天生就善于哄老人家開心。”

秦見月沒什麽笑意地牽了牽嘴角,“那你跟她熟嗎?”

“我怎麽隐約記得你問過這個事兒。”程榆禮支着太陽穴,若有所思。微微偏頭看她,“你跟她是不是認識?”

秦見月說:“不認識。”

程榆禮想了想,接上上面的問題:“不熟,早就沒聯系了。”

“那以後還會見嗎?”

沉吟片刻,程榆禮略一思忖,笑了下:“想起來了,那天是不是你看見她照片,說漂亮。”

他騰出手來揉她的臉:“記性倒是好,醋到現在。”

秦見月笑說:“對啊,看人家太美了,莫名其妙就有點危機感。”

他說:“叫你删你不删,我自己删了。”

她一愣:“啊?為什麽啊?”

程榆禮淺淺地勾唇:“這不是預感到我太太有危機感,以絕後患。”

沒有見識過他還有這樣“殘忍”的一面。這其中必然不是只有要給秦見月安全感的緣故。她知道程榆禮跟夏霁本身就不對付。許是被出言不遜或是死纏爛打了,種種理由,都會讓他不願留下這個“朋友”。

“要檢查嗎?秦女士。”

秦見月搖頭:“你自己删的,和我又沒關系。”

耳邊是他輕笑的鼻息聲。程榆禮說:“是,應該的。不用等着督促。”

她垂着頭淡笑。

被他往嘴裏塞了一顆糖,心情算是好了些。

想起她說自己是網紅,秦見月不太了解這個圈子,她打開手機搜索了一下“夏霁”的名字,但搜索引擎上顯示的內容不多,并非網紅的陣仗,只有某個網友論壇裏出現的關鍵詞裏,她捕捉到一個信息。

原來夏霁在網絡上的id不叫夏霁,叫程如九。

點進這個帖子,主題是:有人知道夏霁嗎?就是程如九。我三中的學姐。沒想到現在居然做網紅了。

帖子的內容是在讨論她的生活作風。既然提到本名,必然就會牽扯到網絡上不予顯示的另一面。

秦見月剛往下翻了一小部分,看到一張截圖。是有人在她的微博問id的由來。

-為什麽姓程啊?

-因為喜歡的人姓程啊。

身體裏一股無形的酸水上湧,手機滑落。秦見月身往前折,捂住口鼻,似欲嘔吐。

胃裏空無一物,她吐不出來。

程榆禮靠邊剎住車,遞過來杯子:“來例假不舒服?”

秦見月擺手,也沒有接過水杯。

他又問:“吃壞了?”

“沒有,沒有。”她飛快地搖着頭,催促道,“你快點開吧,我想回家躺着。”

程榆禮欲言又止,見她回避姿态,想是實在不适,便加快了車速。

假期過完,很快複工。秦見月自那日身體的強烈反應過後,有幾天一直恹恹。

程榆禮沒說假話,外人确實是外人,夏家父女倆過後便沒再現身。只當拜了個年,就像所有一年一會的親朋。

回到戲館,秦見月交上去磨了一個寒假的作業。在沈淨繁的開導之下,她意識到自己的急于求成會給京劇本身帶來一些磨損,就如花榕所說,這其中的藝術價值會被沖擊,被取代。

她放棄了以舞劇結合話劇形式的舞臺創作,那則以話劇《風雪夜歸人》為藍本的改編文稿便不作數。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古舊的作品裏的思想內容以及文本形式都具有一定的滞後性。

因此在線上和三春堂的各位同門商讨之下,最後大家定下來一個新的原創劇本,劇名為《蘭亭問月》。

那天齊羽恬也在,秦見月想了一個曲線救國的方針,利用好流量明星的資源,請她幫忙造勢。齊羽恬也爽快地答應幫她做宣傳。

感激不盡。

冬天厚重而冗長,叫人睡不飽。花榕到時,頭都沒梳好,眼也睜不開。遙遙便看到一個纖瘦的女孩坐在觀衆席的太師椅上,低頭玩着手機。

他走過去:“小姐,我們今天排戲,不演出。”

齊羽恬戴了頂鴨舌帽,戲館無人,她便沒遮臉,擡起頭說道:“搞清楚,我是特邀嘉賓。”

花榕嘴巴張成o型:“你是、你是、你是——!!!”

“啊,我是我是。”齊羽恬頻頻點頭。

“女神!!可以合個影嗎?!!我好喜歡你!為你打call!!”

“呃……”齊羽恬為難說,“我今天沒化妝欸。”

同時,臺上在讀劇本的南钰喊道:“花花你在那幹嘛呢,咱們都準備排練了。就差你一個,趕緊上來!”

花榕想跟齊羽恬合影,又架不住師姐在催。他對齊羽恬說:“女神,看你難得來,我得給你表演一招——看好了,這叫飛腿上桌。”

于是這個表現欲旺盛的小師弟蹭一下轉了個身子,兩秒就“飛”上了高臺。

齊羽恬一下都沒看清怎麽表演的,非常給面子地鼓起掌來:“哇,精彩精彩。”

花榕得意地颔首,被陸遙笛擰着耳朵拉走。

他嚷嚷道:“嗷!疼死了!你輕點!”

秦見月在後臺臺口規矩地讀本,南钰在一旁說事:“這兩天咱們将就一下在戲館排,等後天孟老師那邊批準下來了就能去劇院了,咱們這技術有限,舞美什麽的差點兒意思。所以今天就先練一下曲子和走位。”

衆人點頭說好。

《蘭亭問月》是一個融入了穿越元素的劇本,故事講了一位民國時期的小花旦今月誤入21世紀,她穿着戲袍倉惶走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去尋找他們當年鼎盛一時的“蘭亭戲園”,這個穿越過來的女孩對周圍新鮮的一切都很新奇。

在這一路尋找、探索跟迷失的過程中,傳統文化與現代社會的流行産業發生碰撞。年紀尚小的今月感到深深的迷茫,在這個疾速發展的時代,該如何安置我們在夾縫中生存的鄉音?

找了一路的今月最終發覺,在正陽門外那座日日人滿為患、一票難求的“蘭亭戲園”已成一座廢墟。

她撚着水袖恸哭道:我才剛成角兒,咱們的戲樓子就沒了。

擡頭望月。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它也曾見證過一方繁華,又目送那繁華走向衰落。

一束追光落在舞臺中央。

穿着便服排練的見月掩面而泣,最終在飄搖的舞步中倒地不起。烏黑的長發像是整個蓋住她瘦弱的身軀。

她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只有着滿心哀痛、無奈又不甘放棄的赤誠。

沉靜許久,舞臺下傳來響亮的掌聲。

“好看!”齊羽恬喊了一聲,“太棒了寶貝!超級精彩!”

秦見月站起來,整了整她的毛衣和頭發。齊羽恬舉了下手機,示意她有錄視頻。秦見月比了個ok手勢。

回程途中,秦見月坐在齊羽恬車上看他們的彩排視頻,逐幀分析。

齊羽恬問她:“你們那個節目制片人是誰啊?”

秦見月說:“我不知道是誰,不太懂這些,孟老師說是她的同門。”

齊羽恬道:“奇怪了,我怎麽沒聽說有這麽個節目備案。你們老師說是五月份?”

秦見月也有點茫然,她點點頭:“是的。”

“那我回去再了解了解吧,可能看漏了也不一定。”

秦見月沒吭聲。

齊羽恬又問:“欸,你們這個劇裏的蘭亭戲園是真實存在的嗎?”

秦見月回答:“不算真實存在的,就是從前那些戲院的縮影。以前京城的戲班子還是很多的,後來慢慢拆掉了不少。其實……”

見她欲言又止,齊羽恬追問:“其實什麽?”

“我們沉雲會館當時也是要拆掉的,是程榆禮花錢買了下來,原來這都不是他的地盤。”

“哇哦,”齊羽恬笑着,戲谑說,“男神的身姿又偉岸了不少。”

秦見月也羞澀地笑起來。

将她送回家裏,合院的燈一應亮着。秦見月在冷風裏吹久,向往着家裏的暖融,不自覺加快步伐,推門進廳,暖氣将身體包裹,她放松地籲了口氣。

程榆禮在家裏做簡易的糕點。他最近的愛好從焚香變成了研究食物。

人在廚房,穿件淺色毛衣。背影寬闊,雙腿修長。褲腳微微吊着,露出纖細骨感的腳踝。他手中在清洗東西,耳與肩夾着手機在通話。聽見見月的腳步聲過來,程榆禮回頭看她一眼,放下手機。

下一秒,她撲過去将他抱住。

“今天好冷。”她聲線輕柔,撒嬌地在他胸口蹭,“你猜我怎麽度過的?”

程榆禮放下手裏的廚具,含笑問:“怎麽?”

“我想着等排練完就可以回來抱着你不放了。”秦見月笑眯眯地擡頭看他,“就幹勁十足了。”

“辛苦了,”程榆禮低頭,輕吻在她眉間:“練得怎麽樣。”

她自吹自擂豎起大拇指:“非常好。”

眼尖瞄到旁邊案板上的水果,秦見月接過去清洗,又取來水果刀,細致地切。

程榆禮在她耳邊說:“那我得抽時間去看一下。”

秦見月拒絕道:“你到時候直接看我們的舞臺吧。現在才哪兒到哪兒呀。都沒成形。”

他不接茬,眼含寵溺的淡笑,倚在桌前平靜看她。少頃想起什麽,說了句:“對了,我爸媽下個月回來,一塊兒吃個飯?”

秦見月切水果的手頓住一下:“我們嗎?”

“叫上你媽媽一起,還沒好好聚過一次。”

切好的梨被擱在碗中,秦見月抓了一小片往他嘴裏塞。她欣然同意:“好啊。”

程榆禮捉住她的手腕,推開那片濕津津的梨。

“梨不能分。”

“什麽?”秦見月很意外。

他一字一頓地,重複一遍:“不能分離。”

秦見月忍不住翻白眼,那片梨被她很堅持地塞進他的口中:“無語,還講究這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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