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九月,天越發的有些寒冷。不出我所料的染了些風寒。本不是個什麽大病,卻把整個東洲閣搞得全是藥味,上上下下全往府裏送藥,重陽節也破例沒有讓我參加。他們那副擔心而又緊張兮兮的樣子,搞得我有些哭笑不得。
一把一把白面帕子全交付給了我的鼻涕,還好這幅衰樣沒讓九哥瞅見,否則他定要嘲笑我把自己整成個小醜樣。
只是幾日前馥妍曾命人過府下了帖子,說是近些日子會到府中來,卻等了兩三日都不見她人。今日我索性賴在床上,吩咐月慢不見客。只是話音還沒落地,就聽傳話的丫頭道:“福晉,九福晉來了。”
說不想見曹操,曹操還就進門子了。
一如既往的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凝淳,嫂子來看你了。”
“聽到了,想不到嫂子還記得給我們府下過帖子,還記得我這個弟妹啊。”我故作委屈道,卻不成像逗樂了她,“呵呵,瞧瞧你,就你這架勢,嫂子哪敢忘了你,這不是緊巴巴的來看你了嗎?”
說話間馥妍已進了內房,一身鳳仙紫的旗袍,外罩着同色馬甲,上面用蘇式繡法繡的鳳仙花。黃金扁方挽起一頭青絲,紅钿鳳翹插在鬓邊,與她的雙眸熠熠生輝。讓我看了好生不羨慕,我不禁言道:“我的好嫂子,瞧瞧你這一身兒,真是比那月亮還漂亮!九哥真真是疼嫂子不疼妹子!”
她聽了讪笑兩聲:“你若是喜歡,改日去找你九哥要幾身子呗。只是我看你啊,身子還沒好利索呢,就淨想的穿些什麽好的,也不知道你這小腦袋瓜子裏想不想着自個兒的康健。”
“我的身子本就沒什麽大毛病,只不過是前些日子受了些風寒而已,哪有大家說的那麽嚴重。”
“我看你沒多大的事兒,好好養兩天自就好了。”說着又看了看我身邊伺候的幾個丫鬟,道:“你們這些日子也多操心的你們主子些,有什麽事兒就到府上找我,今兒我也帶了些東西給你們分,你們到外屋看看吧。”說着使了個眼色給身後的晴川、晴雪,我也示意他們都下去。
沒有了幾個丫鬟,屋子裏仿佛變得空蕩了許多,我看了看窗外,陽光溫暖,炫目的光斑零零散散的灑落了一地,雖有說不出的溫馨,卻因是秋天而多了幾分寒意。
我轉頭又看見馥妍,安靜地坐在那裏喝着茶,忽然就笑了:“阿妍,最近過得好嗎?”
施了檀色丹蔻的手指摩挲着哥窯冰裂瓷杯的花紋,馥妍略帶笑意的開口道:“挺好的。”
“什麽叫挺好的?怎麽個好法兒呀?”我嬉笑反問道。
她垂眸淺笑:“挺好的就是挺好的,哪有個什麽好法兒呀?!”
我來了興趣,湊近她追道:“這自是有的,比如九哥什麽的麽…”
卻不料換來馥妍的嬌嗔:“別和我提你九哥,提他我就來氣。”
看她那一臉三年不變的幸福樣,我酸酸的說:“呦呦呦,尊貴的九福晉,快來說說咱九爺怎麽惹着您了?”
“他那個人,哪裏都能惹着我!”
“瞧瞧,瞧瞧,九哥那樣寵着你你到如此,到讓我們這不受寵的情何以堪啊。”我哀嘆。
話一出口,卻不料瞬間沉默。
“阿凝…你…值得嗎?”
我早已處之淡然,呷了一口茶:“這有什麽值得不值得的,反正不過是一輩子。覺羅家的女人有幾個能如你九福晉一般的?縱使府中有三個侍妾,九哥的心卻仍挂記在你身上。又哪裏像我這般….這般…這般光景?”
“阿凝,你和十三弟終有一天會好的。你們當初那般的要好,大家都曉得你們琴瑟相和,我和你九哥雖知曉點內情,卻也覺得你們兩個天造地設。再說了,你們已是夫妻,往後的日子都是相連的…”
“阿妍,我就是曉得這個,我心裏有他,已經等他等了五個春秋,再等下去也沒什的。所以即使得不到,能看着他,守着他,也就足夠了。”
望着我認真的眼神,對面的女子紅唇輕抿:“阿凝,無論怎樣,自己幸福就好。”
“嗯,一定。”
馥妍沉默,鳳翹上垂下的流蘇在她的耳畔微微擺動,看着她嘴角那抹堅定的笑容,我也不自覺地笑了。
人活一輩子,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艱難困苦十有九、十,但不論怎樣,自己獲得幸福也就足夠了。
不論自己愛的那個人愛不愛我,我也會愛自己的。
自馥妍過府後沒幾日,九哥便派人到府上送了新回的一批料子樣和裁剪樣子。料子是上好的江寧雲錦,我選了一匹南紅團花錦和一匹孔雀藍的纏枝海棠錦,吩咐着分別作了旗袍,又選了辰砂和琉璃藍的料子分作琵琶襟和大襟的馬甲。第二天店裏又來人量了尺寸,就又順便囑托着做的精細點。
嘴上雖是囑托着衣服的事情,心絮卻飄到了九霄雲外,待店裏的人走了我才想起,似乎還未給胤祥選料子做衣裳,但總覺得把那人追回來有點太麻煩人家了,索性寫了一封信給九哥,讓他給胤祥選料子去做。
九哥眼光一向好得很,我對他倒是一百個放心。
解決了這些事情,心裏好似舒坦了許多,再加上風寒好的差不多了,索性乘車去了西郊的莊子裏賞菊。
秋日午後的陽光不甚刺眼,打着旋兒一般渲染着土地。濃郁的桂花香氤氲在明媚的空氣中,放眼望去,油亮亮的桂花葉散發着潤澤的光芒,秋風一過,細小的花兒便落了一地,金燦燦的好不惹人憐惜。
莊子後院造成了花田,大片大片的秋菊開遍:潔白的是胭脂點雪,三色的是綠衣紅裳,晶瑩濃綠的是綠雲,還有如黃金點地一般的西湖柳月,似乎是硬要給蕭瑟的秋天添畫上幾筆。
人們常說,遠眺有益身心健康,我覺得這話不假。看着連成片漫到天邊的菊花叢,忽然覺得人生如此美好,世界如此美貌,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舒展、放松。
信步向花叢中走去,香氣穿過了皮膚,滞留在體內的某一個角落,仿佛下一刻就會靜靜的盛開。
松軟的泥土,精巧的花瓣,還有我嘴邊哼着的不成調的菊花臺,勾勒出秋日黃昏惬意。
菊花未殘,滿地無殇。
只在那一瞬,心中沒有了胤祥,沒有了十三府、沒有了紫禁城,沒有了所有人,只剩我一個游蕩在世間。
這種感覺讓我驀然有些渴望繼續下去,繼續過着一個人的生活。
果然,我終究最愛的是自己。
四十二年的重陽節似乎也是一個很好的天氣,一進莊子時撲鼻的桂花香讓我差點忘記了此行的意圖,結果就是被胤祥刮鼻子嘲笑,連四哥都笑得前仰後合。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成片成片的菊花,除了驚嘆外都不曉得在說些什麽,只是傻傻的在花田中漫步,去觀察每一朵花開的形态和色澤,傾聽花農們講述每一種花的故事。
“綠衣紅裳?我曉得這名兒!原先我就打算為綠衣和紫霓取這般的名字的,只是恰好五姐為紫霓過年裁了一身的紫衣,我覺得煞是好看,就定了紫霓這名兒,只是可惜應不了這花名兒了。”
“這又有何?待你嫁了夫家,再配來丫鬟時取個這名字不就好了。”胤祥蹲在花梗上,捏着一瓣凋落的西湖柳月花瓣,插言道。
我搖了搖頭:“綠衣紅裳是連在一起的,她們定然要十分要好的,紫霓和綠衣自小在我身邊長大,感情甚是親厚,再來的丫頭哪裏能比得上她倆?”
“這就是你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了。”
“我也沒說一定要把自己的丫鬟叫綠衣紅裳啊?”我駁道。
“那你說這些幹什麽啊?”
“我不就是随便說說啊!”
“呵”,他笑了笑,“你這丫頭就和我吵吧,小心沒了夫家。”
我仰起頭:“切,咱們走着瞧呗,我還就不信了。”真是的,偌大的大清國那裏還能讓我兆佳?凝淳找不到夫家的?笑話!
“那你敢不敢打賭?若是一年之內你還沒嫁,你可就要天香樓請客,帶上祁谖和祁谕。”
“那我若是嫁了呢?”
“嗯……這莊子的名字你取,然後你可以随便來。怎麽樣?”
不錯的主意,天香樓是九哥的産業,輸的話反正我也不會出多少血,就算不能嫁給他,在他莊子裏留下永遠的屬于自己的印記,也是值得的。
“好啊,賭就賭,誰怕誰?!”
“立誓?”
“立誓!”
“………….”
從回憶中醒來,猛然回頭,隐約看見了挺拔而立的身影在花田的盡頭,如夢中一般。
胤祥
彈指一揮間,昨日的此刻一年已過,我已嫁入十三府,誓言還在耳邊回響,卻沒有了約定的意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秋菊相映重。人面不知在何處,只剩秋菊綻秋風。
“凝淳,一年了,莊子的名字想好了嗎?”
康熙肆拾叁年玖月 丁未霜降
他曾是游春書生,誤入一片燦爛的桃花林。
她本是農家女,好心為他遞上一碗茶。
卻殊不知成為生死之戀的開始。
他踏馬前行,迷失在了落英缤紛的桃林中,無奈只得輕叩柴扉,開門的是清麗美好的溫婉女子,為迷途的他倒上一杯清茶。
羞澀的臉頰似是被桃花所映,略帶緋紅。
同樣的,也在他心底濺起一片波瀾。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只不過一年的光景,可以改變的似乎太多太多,就如書生與女子,我與胤祥。
桃花盛開,只是柴扉緊閉。傷感之時,只得提筆留下這首詩。卻不曾想,硬生生的與愛人擦肩而過。
愛情是一種偉大的力量,可以讓人起死回生,姑娘和杜麗娘的命運似乎是相似的,當他和她執手偕老的時候,都會笑着卻含着淚的祝福。
我還記得我們的初見,是在迷蒙的江南酒館,兩個公子,幾壺杜康,似乎要說幾生幾世的話。只可惜自那之後在也許不到它的蹤跡,再見時已是在暢春園中,身份已變,但仍舊是無話不說的好友。
幾曾何時,我們曾那樣要好,一道賜婚的聖旨,卻把我們的關系拉扯到這個份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秋菊相映重。人面不知在何處,只剩秋菊綻秋風。
也許這就是命運吧,任何人都無法阻擋的,猶如尚未彩排就上演的話劇,生生死死,愛恨嗔癡,都非人力可以改變。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人人都要歷經的苦難,我只是想不到它在我如此年月便留存下來。
春日一去不複返,不知冬日冬未寒。
莊子裏的夜晚比府中寂靜,我想,在這裏,我可以靜下心來,好好睡一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留下的提示大家看到了嗎???恩啊,這一章就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