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08 12:00:19 字數:4468
驕陽似火。
眼前所見之處以及身後所經之處盡是一片金黃的沙漠。踏上去虛虛軟軟,幾乎整個人都會深陷進去,偶爾迎面吹來燥熱的風,夾雜着無數細微的沙粒,幹澀且粗糙,摩擦着通紅汗濕的皮膚。
一行長長的隊伍在沙漠中緩慢前行。
如果說商隊是這無邊沙漠的匆匆過客,這行隊伍,就像是漫天黃沙中突起的一道彩虹。整個隊伍從頭到尾,無論衣着打扮還是車輛馬匹都極盡的璀璨華麗,大紅明黃,翠綠淡紫,七彩絲緞,玲珑配飾,皆五光十色,價值不菲。
隊伍中央靠前的位置,有一匹格外高大顯眼的駱駝,這頭駱駝毛色飽滿鮮亮,體格精壯,額頭上帶着金色鈴铛,身披色彩濃烈的絲綢,背上柔軟的坐墊垂下大片長而細密的彩色流蘇,四條腿上各戴着花紋不同的精美飾物,一眼望去,富麗華貴,然而這并不是重點,駱駝之上,坐着一個人。
這人身披一件雪白的長鬥篷,大帽戴在頭上遮在額前,在臉頰投下暗灰陰影。雖然整個人蓋在鬥篷之下,但仍能清楚地看到美好到極致的身形。露出的雙足踏着一雙淡青色的短靴,靴底邊細致地描繪着繁複的黑色花紋。一襲鬥篷,一雙短靴,已不可抑制地彰顯出這人卓然不凡的身份。
“王爺,”有人小跑着從後面跟到駱駝旁邊,恭敬地提議,“天氣太熱了,您還是乘馬車吧。”
駱駝上的人聞言微微側頭,“在這種地方乘馬車?”他懶洋洋,一字字說得很慢,似乎極其不願開口,但這種乏力的聲音,也柔和動聽極了,“玉籍,我記得你以前挺伶俐的,怎麽一出京城,就變成笨蛋了。”
他語調輕慢,似真似假,似怒似笑,卻聽得玉籍一陣驚慌,心髒突突快跳出嗓子眼,他極緊張地望着高高的白色身影,果然,駱駝背上的人略垂首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只是這一眼,就讓玉籍頓時如置身冰窖一般。
真……真該死!自己愚蠢的一句話,居然讓王爺蹙了眉頭!罪該萬死!不可饒恕!玉籍幾乎當場痛哭流涕。
其實王爺會蹙眉,并不是嫌玉籍煩,是因為側頭的瞬間,過大的帽子随着動作滑得更低,遮住了視線,于是他從裹着的鬥篷裏伸出一只白玉般細致美麗的手,捏住帽邊,輕輕向上一提,整張臉便顯露在陽光下。
這個時候,只覺得陽光也不再是陽光了。
烈日下的這張臉,才是世間所有光芒的發源地。
王爺看清楚玉籍的時候,卻是真的蹙起眉了,因為他居然在流眼淚。王爺把帽邊又稍稍往下蓋了一點,微啓水光瑩然的唇,問:“你怎麽了?”他剛才明明沒有說得很嚴厲。
玉籍猛然垂頭,不敢再看,卻哭得更可憐,哽咽着說:“奴才該死,讓王爺不悅了。”該死該死!幾萬個該死都不夠!看吧,等下回去,一定會被所有人打死!他……他居然讓那樣美好的一張臉露出不悅,蹙起眉峰,簡直該下十八層地獄!
王爺舒展開眉頭,依然有些不明所以,便揮了下手,“你想乘馬車就自己去乘吧,我不會怪罪。”他不再看玉籍,把目光放回好似無邊無際的黃沙上,面無表情。
玉籍哭着回到後面。王爺生氣了!
其實他又錯了。王爺根本沒有生氣,甚至根本沒有留意剛剛發生的事情,他之所以面無表情,是因為心裏在嘆氣,在後悔,不想被人看到。
王爺的雙手在鬥篷下松松地交握在一起,右手無意識地轉動着左手小指上戴着的戒指。他越來越懊惱,為什麽當初随随便便就應了皇兄的旨,答應去什麽茲宛國,如果只是想讓他離開,山明水秀大好河山哪裏不好去,怎麽就偏偏應了這無邊的沙漠!皇兄啊皇兄,你還真是絕情。他在帽子投下的陰影裏略微苦下臉。
絕世容顏帶着委屈,讓人心碎。
帶領長長隊伍艱難地行走在沙漠裏的這位美貌王爺,就是當今聖上最寶貝最疼愛的四皇弟,玉王爺榮輕然。
都說了最寶貝最疼愛,又怎麽會落入這般境地,金銮殿上危坐的那人,都不會心疼嗎?可是身為一國之君,光心疼有什麽用,心疼了二十幾年,到頭來還是不成器,到底被朝廷重臣們齊齊相逼,把這心肝寶貝徹徹底底趕出皇宮,趕出京城,發配到這種慘絕人寰的地方。
不,不是發配,皇兄說了,這叫和親。
可是身處烈日黃沙裏,榮輕然感覺不到一點區別。
在離開京城以前,西域這個詞,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很美好的存在,旖旎的異國風情,五官深刻的俊男美女,香甜的各種水果,好客的異族人民。可是養尊處優的玉王爺忘記了,西域确實如此,可是在到達西域以前,還要走很長一段路。看看他帶來的這些家丁侍衛們,在王府裏時各個聰明能幹,時時不忘标榜自己是絕世奇才,可是真的踏進這片黃沙,每個人都變成手足無措的傻瓜。
這樣說他們,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可就算如此——榮輕然驀地輕輕彎起唇角,勾出點點笑意,就算如此,不也正是他真正想要的嗎?
身後又有人小跑過來,喘着氣禀報:“王爺,後面有人暈倒了。”
“誰?”他問。後面一隊都是原來王府裏的人,彼此都很熟悉,卻聽到禀報的人遲疑起來,回答——
“奴才不認識。”
不認識?
榮輕然眼波流轉,忽然說:“不用管他,繼續走。”
禀報的人頓時瞪大眼睛,王爺對下人向來愛護有加,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有人暈倒,竟會不管?!但是絲毫不敢表露出疑惑的意思,立刻應了一聲,不再言語。
又走了一會兒,天色已近黃昏,漸漸涼爽了下來,榮輕然低頭問了身邊的人一句:“昏倒那人跟上了沒有?”
随從一怔,想了一下才明白王爺指的是誰,連忙回答:“沒有,已經照王爺的意思,把他留在沙漠裏了。”
高大的駱駝猛然停住,把随從吓了一跳,很快,他聽到王爺淡淡的聲音,淡,卻多少有絲煩躁——
“咱們走了多遠,還能不能找到他。”
“今天沒有起風,應該能。”
榮輕然斂目,語氣再次平靜無波:“派人去把他找回來,喂點水,扔在馬車上。”
“是。”
煩事天天有,今天特別多。
榮輕然半垂下眼睫,無聊地伸手去撫摸駱駝的長頸。那個家夥,果然還是跟來了,還以為能甩掉她一陣子,看來她還是有能耐陰魂不散。混在隊尾卻沒人認識,昏倒的侍衛必定是她易容假扮。只是——他捏了捏駱駝,那個家夥不是武功很好?怎麽會不濟地暈倒在區區一片沙漠裏。
或許,又是她想出來的新花樣?
但很快,榮輕然就不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他不願再想,不願再浪費心情,思考關于那個女人的任何問題。
夜幕降臨。
白天火爐一般的沙漠,失去太陽後立刻冰冷下來。
長長的隊伍在沙漠中歇息下來,支起無數帳篷,有人聚在一起睡在裏面,也有人甘願露天而睡。
他們很幸運,從走進沙漠起,就沒有遭遇狂風。
所以整個隊伍都是安詳平靜的,并且對前方美麗富饒的茲宛國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萬籁俱寂,只有呼吸聲。
榮輕然在一輛寬敞舒适的馬車裏休息,車旁睡着四名侍衛保護着他的安全,很輕很靜,大家都已睡着。這是個美好的夜晚,目的地就在前方不遠,而一路順利,無人掉隊傷亡,一切,都那麽充滿希望。
“玎玲——”
忽然,靜夜中響起一陣鈴铛聲。
很悅耳,很輕,聽在耳裏,幾乎只是錯覺。
“玎玲——”
再次響起。
鈴铛聲有節奏地連續響起,不吵鬧,不刺耳,柔和的,甚至帶着安撫的味道。只是仍然不知道在何處發出。聲音仿佛沒有發源地,響起時,就已經剎那流散在每一寸空間裏。
沒有人醒來,反而連所有人的呼吸聲都漸漸停止了。
黑暗如一襲大網,在鈴铛聲中徹徹底底将天地籠罩,月亮消失,看不到光,車馬成群,千萬随從,卻如墳墓一般,鴉雀無聲。
剛剛還安詳的隊伍,陡然一片死寂。
“玎玲——”
停了很久,鈴铛聲再次響起,有一個人影緩緩顯露在濃夜中,這人一身侍衛打扮,一手持着青色的鈴铛停在胸口,另一手在身側快速地變換着手勢。他的周身散發着瑩白色的柔和光芒,雖然不甚明亮,但已足夠看清身形輪廓。
他又晃動了一下手裏的鈴铛,清脆悅耳。
面前大片的虛空中猛然出現一個巨大的淺淺漩渦,如煙霧一般,漩渦轉了幾下,又消失,恢複和之前一樣的死寂。
鈴聲急促而響亮,一改之前的柔和,他面無表情,手中青色的鈴猛烈地晃動,和這空曠無邊的沙漠裏潛藏的許多不知名的聲音連成一片,鈴铛在響,還有其他奇怪的聲音在看不到的地方響起,恍惚之間,已震耳欲聾。
剛剛消失的巨大漩渦再次出現,不再是缥缈的霧一般的存在,裏面混着片片濃烈的猩紅色,仿佛是攤灑開的餘溫尚存的鮮血。
持鈴人擡起一直變換着手勢的右手,翹起食指指尖在齒間一咬,就着沁出的鮮紅血珠在空中快速描繪着奇怪的花紋圖形,然後翻轉手腕向前輕輕一推,巨大的漩渦頓時轟鳴炸響,轉眼消失無蹤。
空氣裏有淡淡的腥味。
他長出一口氣,收起鈴铛,轉身面對着榮輕然休息的馬車,眼光逐漸溫和下來。
萬籁俱寂,依然沒有呼吸聲。
他摸摸頭上戴的堅硬的鐵盔,略微皺眉,伸手将這不舒服的東西取下,卻不小心一起扯掉了束發的絲帶,一頭及腰長發在鐵盔摘掉的瞬間散落肩膀。
原來,他是她。
白蔹拎着鐵盔,沒有去管散落的頭發,疲憊地走到馬車邊,車邊守着的四名侍衛,如死去了一般。她把四人拖到距離馬車較遠的地方,又走回來靠着車輪坐下。
她閉住眼睛,周身的熒光還在柔和地發亮,映照出灰白色的臉龐。
那些鬼東西雖然消失了,但是——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呢。趁着這段不會太長的間隙,她必須稍微休息一下,否則,如果她體力不支昏倒,現在眼前看到的這片天地很快就會變成人間地獄。
她靠着車輪小憩,倦意不受控制地席卷而來。
沒過多久,馬車忽然一陣輕微的晃動,車裏隐約傳出怪異的噼啪聲。聲音越來越大,連續不絕。
白蔹睜開眼睛,快速起身,身形輕飄飄一掠已到了與馬車十步遠的地方。她轉身面對車門,雙手在胸前交疊,十指翻飛,指尖飛快地相碰離開,唇間無聲呢喃長串的話語。
馬車的晃動越來越劇烈,噼啪聲響亮而冗長,在這樣的夜裏格外詭異。
白蔹默念着爛熟于心的長長咒文,念到“素”這個字,本來下面還有兩句,只剩短短兩句,但呼吸起伏的瞬間,晃動不停的馬車已“轟”一聲炸響,精美華貴的馬車從中間炸開,四分五裂,珠玉和木屑散亂地沖上半空,破碎的絲綢混在其中猶如一場色彩紛亂的雨。
白蔹心中一沉,沒料到今晚竟然比上次又早發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