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明日醉 — 第 2 章 (2)

更新時間:2013-10-08 12:00:19 字數:4249

煙塵落盡,一個人影在黑夜中無比清晰地顯現出來。他一襲富麗錦袍,上面翔龍火鳳,鑲碧玉的黃金腰帶上,一條栩栩如生的龍圍繞腰身,頭尾相接。是這國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彰顯,雕龍銜玉——玉王爺榮輕然。

他站在紛亂的碎屑中,長發翻飛,墨玉般的雙目居然一片血紅。還是白天那張美麗無雙的臉龐,此刻卻像地獄裏最妖嬈的魔鬼,眼裏燃燒的烈火和冰冷的面色相應,唇角勾着讓人毛骨悚然的奇異笑容。

妖異美貌的魔鬼緩慢擡起雙臂,雙手的五指僵直地大張。

白蔹皺起眉,他如果知道自己現在是這個樣子,不知道會不會大哭。他那麽好看,怎麽會容忍——自己如此恐怖的樣子。

她凝住心神,雙手合住,食指指尖抵在唇邊,念着另一些不知名的咒文。

美貌的魔鬼猛然像飛鳥一般騰空而起,錦繡衣袍獵獵作響,他口中發出尖銳的嘶叫,狠狠撲向地上全無意識的人群。

同一時間,白蔹飛身而起,迎向他的方向飛掠過去,周身的白光越發清亮,她展開雙臂,淺淡的光芒像罩子一樣剎那将她全身籠住。

雙眼血紅的榮輕然撲面而來。

白蔹停住喃喃不停的咒文,輕輕閉住雙眼,低聲說:“輕然,這次輕一點。”她說着這句話時,嘴角挂着溫柔的笑。下一刻,熒光閃閃的保護結界被他一擊而潰,冰冷的十指奪命似的扣住她的肩膀,狠狠一撕,堅硬厚重的盔甲如紙張一般輕而易舉地撕裂,血肉橫飛。

噴薄而出的鮮血濺了榮輕然滿臉。

白蔹顫抖着念出幾個字。

滾燙的血仿佛灼傷了榮輕然,他停下動作,面無表情,過了一會兒,眼中血紅漸褪,恢複了清明的純黑。他微動着嘴唇,眼神渙散地望了鮮血淋漓的白蔹一眼,低聲艱難地說:“白——白——”他艱難痛苦地望着她,然後全身脫力倒在她的腳邊。

“你……”白蔹震驚不已,直到他倒下去,才咬住青白的嘴唇。

他居然在昏迷前叫了她的名字。

白蔹止住血,微有些抽搐着蜷在地上,等待劇痛過去。圓月重新顯露出來,皎潔美好,催人欲睡。

依然是寧靜安詳的夜晚。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勉強坐起來,取來柔軟的手帕和清水,小心翼翼地把榮輕然臉上的血污擦幹淨。他無意識地靠在她懷裏,表情無辜而純善。

“輕然,沒事了。”她疼得臉色慘白,還在斷斷續續地溫柔地微笑着,“放心吧,都過去了——過去了——”她說着,眼底痛楚盡顯。

擦淨血跡,她費了好大力氣把他擡上另一輛馬車,幫他換上一模一樣的錦袍,幫他把絲緞一樣的長發一絲不茍地梳起。然後,玉王爺榮輕然,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那麽幹淨整齊,美貌尊貴,靠在鋪墊柔軟的馬車裏休息。

白蔹懷抱着染滿血污和灰塵的衣袍下車,來到之前那輛已經不成樣子的馬車前,咬牙輕動雙臂擊出一掌,殘破的馬車剎那化成一堆細小的碎片,相信微風過後,明早醒來,一切都會消失無蹤。

她終于踉跄着向後走去,找到自己的小小包袱,熟練地為自己上藥包紮,換上另一套輕甲。

她倒在隊伍的最後,幾乎死去。

很快天光大亮。

又是烈日炎炎的一天。

玉王爺披着大鬥篷坐在駱駝上,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腕上有一道細小的傷痕,像是被什麽鋒利的碎片刮出來的。緊接着,他又想到醒來時有點不對勁,昨夜,他睡的似乎是那輛紅頂的馬車,可是今早發現并不是,他回頭看去,也沒有再看到印象中的那輛紅頂馬車。而後面車馬重重,他更沒有看到走在隊伍最後面,那個步履虛浮的人。

今天,又是平凡的一天。

宣陽殿。

精巧素雅的青瓷香爐裏檀香淡淡。

一身明黃龍袍之人穩坐在大椅上,看着案上攤開的奏折,微微蹙眉。

要是以前這個時候,通常都會有個明朗悅耳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皇兄,咱們出去逛逛吧。”而他,總是一笑置之,因為太忙,很少應允。而現在,直到很長時間以後,這個聲音都不會再響起了。

皇上露出一絲苦笑,他的四弟,為什麽就是學不會聽話一點呢?

只要一點點就夠了。

也就不必像現在這樣,迫不得已,狠心讓他離開京城,去什麽茲宛國找那不知好歹的公主求親。

皇上垂眼,看着奏折上“然也”的“然”字,想起那天上朝時的情形。

金銮殿上。

氣氛不同尋常的肅穆,皇上望了望階下站立的衆位臣子,又嘆出一口氣。

董丞相神色嚴肅地踏出一步,“陛下,請您明察,此事決不能再拖了。”

再嘆一口氣,皇上煩惱地按了按額頭,“他畢竟是朕的親弟弟啊!”

王将軍的臉像塊堅冰,肅聲道:“臣還有事禀報,玉王爺昨日不顧守門将士勸阻,硬闖進兵營,臣本來以為王爺只是突然想看将士演習,可是他居然在操練場放了一把火,整個兵營都差點被燒幹淨!”

“什麽?”皇上顯然也吓了一跳,“他為什麽要幹這種事?”

“王爺說,他想在操練場一邊看演習一邊考雞翅,”王将軍額頭上青筋暴跳,“一不小心就把軍營給燒了。”

後面陸大人也站出來,“啓禀陛下,玉王爺在京城各大酒樓負債累累,前天十幾個老板聚在微臣府門口,要國庫給王爺還債。”

“啓禀陛下,玉王爺打傷了遼王爺家的大少爺……”

“啓禀陛下,玉王爺把景福宮的房子給拆了……”

“好了好了!都給朕閉嘴!”皇上大吼,臉上卻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來人,宣玉王爺!”

沒過多久,一身嫩黃錦袍的人閑閑散散走進來,擡頭對高高在上的那人微微一笑,“皇兄,你找我呀?”

“輕然……”一見他,皇上的心立刻又軟下來,剛想說幾句溫柔話,就看見階下諸位重臣的眼光“刷刷刷”利劍一樣射過來,他連忙幹咳了一聲,皺着眉思前想後了好半天,終于咬咬牙擠出一句:“輕然,你去西域和親吧……”

幾日後。

還是這座金銮殿。

皇上怒不可竭地大吼:“什麽什麽?那個公主不願意?朕的輕然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堂堂玉王爺!她居然不願意?!”

“陛下息怒,”董丞相一副預料之中的表情,“人家公主說了,玉王爺性情特異,美名遠播,她小小茲宛容不下這尊大神,除非……”

皇上倏地擡起頭,“除非什麽?”

董丞相氣定神閑地道:“除非玉王爺帶金銀珠寶绫羅綢緞親自前往西域求親,她才考慮答應。”

皇上咬牙切齒,正要拍案大叫此事作罷,下面衆臣子又開始紛紛上奏。

“陛下,昨日玉王爺又砸壞了東邊的宮牆,說有個洞更方便進出。”

“陛下,玉王爺說他突然想學醫,派人把禦醫房的藥材全拿走了,下午就有人發現藥材全都扔在禦花園裏。”

“陛下,遼王爺在殿外呢,說玉王爺又打了他家二公子。”二公子今年才一歲半。

“陛下……”

“閉嘴!”皇上猛然站起來,一把揮掉了案上厚厚的奏折,眼眶微紅,使勁咬咬牙,薄薄的雙唇不停地顫,終于狠下心,抖着聲音說:“……傳朕旨意,為玉王爺準備車輛馬匹,金銀珠寶,绫羅綢緞,随從千人,明日啓程,前往西域……求親……”

階下重臣皆長出一口氣,齊齊跪地高呼:“陛下聖明!”

聖明你個大頭鬼!

現在想起來,皇上依然覺得欲哭無淚,為了留住輕然,朝堂之上他連裝委屈扮可憐這些可笑的招式都拿出來了,可是完全不奏效,衆臣實在拼命堅持,他身為皇帝,能有什麽辦法。

只要輕然稍微聽話一點,不要去拆人家房子,或者不要一把火燒了兵營,或許都有轉機,可是那淘氣寶寶已經引起民憤,連遠方的茲宛都聽聞他的作為不敢答應婚事,這可實在是讓他無能為力。

如果國家是一個人的,那麽他心甘情願讓輕然胡作非為,拆了皇宮也沒關系。

可是國家是天下人的。

他有一個皇兄,但前些年意外亡故,下面有兩個皇弟,三弟宿游性情淡薄,不喜歡宮廷束縛,常年在外游山玩水,近年娶妻生子才留在京城,四弟輕然天生玲珑可愛,漂亮得不像人間的孩子,他從小就把輕然捧在手心裏當寶貝,輕然小時候還很乖巧聽話,可漸漸長大後居然到處調皮搗蛋,胡作非為。

然而這兩個詞是因為身為皇兄不忍心說別的,要說玉王爺榮輕然,早過了可以用“調皮搗蛋”形容的程度,随便問朝裏一個大臣,都會板着臉說出“游手好閑,無惡不作”八個大字。

游手好閑,無惡不作。

這樣一個王爺,即使他玲珑漂亮又能怎麽樣?

美人的小錯可以原諒,可是連續不斷讓人頭痛欲裂的大錯,就沒有誰能承受了。

案上的奏折攤開很久都沒有翻動,皇上回憶着輕然神采飛揚的笑臉,滿眼無奈,再過一段時間,他一定,一定會盡快把輕然接回來。

太監腳步輕輕地走過來,“陛下,嚴大人求見。”

皇上聽到“嚴大人”三字立刻眼光一閃,剛剛無奈感傷的情緒剎那消失無蹤,他淡淡道:“宣他進來,你去門外守着,沒有朕的命令,不準任何人靠近。”

“是。”

皇上随手合上奏折,嚴大人快步走進來,皇上擡頭直視他的眼,那雙眼睛烏黑明亮,裏面沒有任何情緒。

兩人誰都不說話,嚴大人也沒有行禮。

直到皇上終于在他的眼睛裏讀到了什麽,面色微微一凝,略帶探詢,嚴大人才輕嘆一口氣,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皇上剎那後背僵直。

他是一國之君,天搖地動都能面不改色,可是只因為那一下輕輕的點頭,就立刻蒼白了面容。

嚴大人這才彎腰行禮,或者只是不願看到皇上此刻的表情。

“陛下,是真的。”

這句話沒頭沒尾,但字字肅穆。

過了很久,嚴大人一直保持着行禮的姿勢,也沒有再說什麽。終于,皇上用從來沒有過的幹澀聲音将他的話補充完整:“榮折月……真的存在……”

榮折月。

榮,折月。

榮是國姓,折月是他的名。與翹時、藍宣、宿游、輕然一樣,折月,是與他同一輩的皇子名。

從來沒有存在過,卻已經确實存在了二十年的……皇五子。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