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08 12:00:19 字數:4784
空青側開身子,讓身後的白蔹進去。
尚琰還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榮輕然正細心地擺弄着最後一個花盆。聽到聲音,榮輕然回頭看了一下,然後頓了一頓,又轉回頭來。
但他染着泥土的手卻停住了。
白蔹穿着一身淡綠色的裙子,發間也帶着淺綠色的頭飾,明明是屬于夏天的清涼舒适的顏色,卻仍然掩不住白蔹整個人頹敗的氣息。空青沒有說謊,她看起來确實病得很重。
距離上次在街上意外看見她滿身是傷,已經過去好多天了。那天以後,空青就告訴他白蔹重病。但他沒有在意,更沒有相信。現在算起來,似乎已有半月時間,半月而已,她就已經像換了一個人。
白蔹走進來,低頭行禮。
尚琰公主淡淡看了她一眼,問:“你叫什麽?”
白蔹恭敬地答:“奴婢白蔹。”
尚琰公主點點頭,唇角彎了彎,算是笑了,“你的王爺已經把你送給我了,以後,你就是我的侍女。”
立刻擡頭看向榮輕然,但發現他只是背對着她忙着手中的事,白蔹垂了垂眼,沒有說話,臉頰的線條卻已經收緊。
尚琰公主皺眉,“你不願意?”她看了看低頭不語的白蔹,又看了看背身不語的榮輕然,發現這兩個人雖然都不說話,姿态不同,卻有種在做着同一件事的感覺。她站起身,忽然覺得事情不是那麽簡單了。
她站起身的時候,白蔹也擡起頭來,她一張臉本該是清秀好看的,但重病的原因使她看起來了無生氣,臉上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眼中也灰暗無光。白蔹幹澀的唇幾乎抿成一條線,靜靜說:“對不起,我不同意。”
榮輕然徹底停住了手上的動作。
白蔹繼續說:“對不起,公主,我是王爺一個人的侍女。”
尚琰公主冷笑一聲,“可是他已經把你送給我了。”
送給……她了……已經送給別人了。
看來輕然是真的很讨厭她了,否則不會把她送人的。那些年快樂的時光,無論面對什麽都互相陪伴,答應了在一起不會離開。這幾年,他知道了她是秋翎的人,也沒有說過一句趕她走。即使那麽恨,那麽失望,他也沒有趕他走。可是現在……他把她送給別人了。
白蔹咬住唇,又幹澀地說了一遍:“我是王爺一個人的侍女。”
她是他一個人的。他說過,不允許她侍候別人,不允許她和別人親近。即使現在他不要了,她也不走,她必須、必須留下來。
尚琰公主走了幾步,站到榮輕然旁邊,冷聲說:“王爺,你的侍女還真是任性。”
榮輕然輕笑了一聲,轉回身來,表情似乎很是無奈,他攤了攤手,“沒辦法,我向來縱容她們,任性也有我的責任,既然她堅持不願意,公主不如另選一個吧。”
尚琰公主從小嬌慣,看到榮輕然這樣的态度自然生氣,一揮衣袖正要發怒,白蔹卻忽然說:“公主請息怒。”
白蔹的眼在她揮動衣袖的瞬間忽然捕捉到她腰間的一樣東西,這個東西她上次也曾瞥到過,但看得并不仔細,這一次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頭忽然掠過很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一萌生,這公主從頭到腳忽然都變得奇怪起來。她所有的警惕心立刻膨脹起來,感受到說不出的危險感。
她連忙說:“公主息怒。剛剛是奴婢不知好歹,請公主不要怪罪,奴婢願侍候公主,侍奉左右。”
尚琰公主确實沒想到她會忽然改口,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你不是王爺一個人的侍女嗎?”
白蔹低下頭,輕聲說:“您是未來的王妃,奴婢侍候您是應該的。”
尚琰公主凝神看了她一陣,微微一笑,面對榮輕然,“王爺,看來您的侍女雖然任性,卻是很識大體的,王爺果然教導有方。那麽從現在起,這個侍女就是我的了。”她轉身,衣袖一揚,淡金色的薄紗映着裏面淺藍的絲綢,被陽光晃出無數縷光芒,灼痛了眼睛。
在這樣的光芒裏,白蔹終于找到了榮輕然的視線。他似乎……很不解,還有些不知名的怒氣。
他已經很久沒有生氣過了,竟還會為了她而破例嗎?
她七歲那年險些凍死街頭,被輕然撿回宮裏,從此真心相待。輕然為了她低頭向皇上求情,為了她打傷素王爺的公子,為了她十一歲就搬出皇宮,為了她樹敵無數。可認真想一想,她算什麽呢?她只不過是他撿回來的一個小小侍女。有什麽資格承受這樣的重視?這些,在那時少年的心裏,根本不明白。
但從秋翎回來後的這幾年裏,她卻逐漸都明白了。
輕然啊,他不過是想要一個幹幹淨淨的人,只屬于他一個人的,與別人無關,不是誰賞賜的,也不是誰派來的,簡簡單單,只與他一個人有關。這樣……就不會那麽輕易被背叛了啊。他在那麽小的時候,就已經看透了這一點,身邊每個人都有自己看不透的心,所以他需要一顆簡單幹淨的心和他貼得很近,很近很近。
到頭來,連自己也……背叛了他。
輕然一定很傷心很傷心。
白蔹心裏酸楚,其中原因卻不能明明白白地對他說清楚。她想告訴他,她沒有背叛,沒有離開,只是迫不得已,以這種方式陪在他的身邊。
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被抽幹了,她猛然抽搐起來。
臉色迅速地灰白,嘴唇幹裂流出幾乎沒有顏色的血,頭發也幹澀得幾乎一碰就碎。她在心裏發出尖叫,不能讓他看到現在的樣子!可是嘴裏發不出一點聲音,她只能張大眼睛看到尚琰公主駭然的表情,也看到了,不遠處榮輕然驚慌的眼。
輕然,不必驚慌,不會死的,只是僅有的血液快要支撐不住她的身體。
白蔹忽然全身抽搐地倒在地上,頭上淺綠色的珠花掉在地面,發出清脆的丁當聲,就像每次危險臨近時那悅耳的鈴铛聲。
榮輕然悚然一驚,腦中飛快地閃過模糊的畫面。
看着白蔹倒在地上,他像是突然被人重擊了一下,踉跄着扶住桌子。他寧願她背叛,寧願她跟蹤,甚至寧願她執行任務殺了他,也不願看到她倒在腳下。
“白——”他輕輕叫了一聲,這是記憶裏才有的輕柔呼喚。
“白——”他咬着牙向前走了兩步,看到白蔹将要閉上的暗灰的眼,裏面似乎有水光一閃,晶瑩的東西順着眼角倏然滑落。
“白!”他駭然,大步搶上去。
白蔹依然緊閉眼睛,唇上一道道裂口,像是血液的淡色液體慢慢流下。
榮輕然一把将白蔹抱起,忽然心痛得站立不住。更多看不清楚的畫面在眼前飛快地閃過,鈴铛和溫柔的眼睛,黑暗,襲擊,有人清亮地吟出他聽不懂的咒文,還有大片大片的鮮血,熟悉的帶笑的眼睛。
只是一眨眼,又什麽都不見了,只有懷裏軟綿綿的身體。她的眼角還有一道拖長的淚痕。
少年時的笑聲和擁抱再次逼真地重現,陽光明媚的春天,她摘了滿懷的鮮花笑呵呵跑向他。烈日炎炎的夏天,她給他端來冰涼涼的水果粥,并肩坐在大樹下。落葉紛紛的秋天,她撿起火紅的楓葉悄悄夾進他的書冊裏。冰天雪地的冬天,她誤服劇毒,将要死去,卻還對他展顏微笑。
這樣走來,即使背叛了,傷害了,也沒有關系。不是多麽的憎恨她,只是會傷心。
榮輕然抱緊白蔹,正要喊空青宣太醫,身旁的尚琰公主忽然上前,面色嚴肅地搭上白蔹的脈門。榮輕然立刻轉身閃過,向來溫和帶笑的眼劍一樣刺向尚琰。
尚琰面色嚴肅,但并不冷淡,低聲說:“我懂醫術,這裏的太醫只有外傷在行,找他們沒用。”
榮輕然仍然防備地退開距離。
尚琰公主第一次真心地淡淡笑了,她挽起寬大的袖擺,說:“你對她确實不同。若不想她立刻就死,最好信我一次。”
榮輕然低頭看了看懷裏的人,終于轉身向卧房走去,淡淡道:“跟我過來。”
尚琰放下挽起的袖子,低聲說:“她失血過多。”
榮輕然把目光從白蔹身上移開,“失血?”
尚琰點點頭,“她最近一段時間一定頻繁受傷。但還是有些說不通的地方,她并無內傷,外傷也無大礙,這樣的情況,确實奇怪了些。”她蹙起眉,看着白蔹灰白的臉色,似乎想從中找到一些什麽。
榮輕然心裏燥亂,按了按胸口,說:“我見過她受傷,不過已經是半月以前的事了。”
尚琰立刻擡頭看他,“她被什麽所傷?”
榮輕然慢慢皺起眉,搖了搖頭。
半月以前受了奇怪的傷,雖然看起來觸目驚心,但她武功高強,必定有辦法為自己精心調理,何況從回來後空青就說她卧病在床,可見半個月她并未再次出宮,而宮中森嚴,絕不會有人闖入傷她。那麽何來失血過多之說?
何況,即使再嚴重的失血,血液也應該是鮮紅的,就算中了毒也該是黑色,可白蔹流出來的血卻幾乎透明。
尚琰搖了搖頭,輕輕嘆息一聲,輕聲說:“我本還打算醫好她,向你讨一個人情,看來不行了。”
“你——”榮輕然看了看他,總覺得自白蔹暈倒後,這公主就有些不同,現在竟心平氣和地說出這一番話來。要是以前,不該冷冷一揮衣袖,說句“活該”嗎?
“你讨人情做什麽?”
尚琰居然又微笑了,“是想請王爺幫個忙。但無奈我才疏學淺,醫不好你的侍女,只有再等等了。”她似乎怕榮輕然會追問下去,接着說:“她的傷看起來很重,但其實也沒什麽,就是身體裏的血液不足以讓她清醒過來,休養幾天應該會好的。”她說完,從床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精美的衣裙,忽然發現自己腰上挂着一樣東西,她的臉色猛然變了變,快速地将那東西收好,便離開了榮輕然的卧房。
榮輕然眼睛一直看着白蔹,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
她走了很久以後,他還在靜靜地看着白蔹。
太陽幾乎已經落山了,卧房裏沒有光,有些陰暗。榮輕然忽然動了動發僵的手臂,伸手去解白蔹的衣領,手指放在上面時,他猶豫了一下,但很快,胸前的衣服被解開,榮輕然面目嚴肅,繼續解開她的中衣,然後手指一顫,看到了裏面厚厚的繃帶。不只是胸前、肩膀、手臂,甚至再往下,甚至全身,都是傷口。
榮輕然臉色發白,拿過一把小剪刀,将她身上的繃帶剪開一點,裏面的傷痕逐漸顯露,榮輕然看清楚的時候,只覺得立刻出了滿頭冷汗,那些傷口猙獰恐怖,不是普通的刀傷劍傷,倒像是硬生生被扯裂了皮肉,傷口雖然包紮過,但明顯沒有仔細處理,直到現在,舊傷也沒有太多好轉的跡象。
榮輕然停了一陣,找出藥箱來,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傷口重新上藥包紮。這樣大的動作,昏睡中的白蔹也沒有一點感應。
包紮完後,榮輕然的手指已經顫抖得無法控制,他忽然全身乏力,重重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是誰幹的?是誰幹的!居然把她傷成這個樣子!
榮輕然雙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眼中火焰暴漲,隐隐跳動着赤紅的光,誰敢傷了他的人!他要殺了他!碎屍萬段!
下一刻,榮輕然猛然驚醒,一身冷汗。他低頭一看,椅子的扶手被他攥得扭曲了形狀,他的手微微一動,扶手竟噼噼啪啪碎成木屑,嘩啦啦落了滿地。殺人……他竟然想殺人。剛剛那種感覺不是開玩笑,不是想一想了事,他是真的想動手殺人!
一種瘋狂的感覺,看見人血,看見人痛苦着死去的興奮感。
好像瞬間眼前已經出現了有人浴血掙紮痛苦嘶喊的情景,他不覺得惡心顫抖,反而很興奮,一種很可怕的興奮感。
為什麽會這樣?
榮輕然怔怔地看着自己攤開的雙手,明明是白淨細膩的皮膚,條理清晰的掌紋,他卻忽然看到滿眼的血紅,仿佛手掌上盡是鮮血。
咣铛一聲,椅子倒地。
他喘息着站起來。再去看時,手掌上白皙一片,什麽都沒有。白蔹依然靜靜地躺着,毫無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