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明日醉 — 第 10 章 (2)

更新時間:2013-10-08 12:00:19 字數:4765

天色已經暗了,房裏沒有光,一切漸漸掩蓋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

他忽然大步走出卧房,來到門外,擡起頭正看到一輪明月。月光皎潔,圓滾滾的,像被人咬了一小口的雞蛋餅。晚上夜風微涼,他這才冷靜下來,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又快到十五了。

上個月十五他還在沙漠上。

不知道遠在京城的兩位皇兄還好不好?二皇兄每天政務纏身,沒空和他出去玩,他一直有點遺憾,想帶着他到翠源山上看看漫山遍野的野花。三皇兄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回到京城安定下來,也不常見面,之前欺負了他家兩位公子,恐怕要被他讨厭死了。父皇去世了,娘親陸貴妃也去世了,大皇兄去世了,從小陪他的府中老管家也去世了,就連曾經背叛他的祈勳,也橫劍自刎了。

他停住腳步,怔怔地看着月亮。

還剩下誰呢?從前疼愛過陪伴過他的人,很多都已經死去了,剩下的人,也有很多變得冷淡了。

其實他這樣胡作非為也不是刻意,只是希望二皇兄能對他沒有戒心,能真心地,像以前一樣親厚。他胡作非為,不學無術,皇兄就不會覺得他有心計,他聽話乖乖來西域和親,皇兄就不會覺得他不聽聖命,就還能像以前一樣,兄弟親密。

即使皇兄一直讓白蔹跟在他的身邊,他也是心存着感謝的。這樣的方式,才能讓白蔹一直陪着他啊,就不會突然離開了,不會只剩下他一個人。她每天跟着他,是有任務的,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殺他呢。這樣也好,直到死以前,他最喜歡的白還是會陪着他。只是有時會傷心她的背叛,但在傷心的時候,他也是慶幸着的。

不要都離開了就好。

其實他很不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榮輕然擡起衣袖掩了下嘴,眨眨眼睛,一雙眸子晶瑩剔透。

但他還是要把白蔹送回她的房間去,如果在這裏過了夜,必然會引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夜風徐徐。頭頂月亮正圓。

一處院落裏有片翠綠的竹林,竹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竹影婆娑,在牆壁上投下斑駁的痕跡。

榮輕然走進來的時候,聽着竹音,放慢了腳步,相比這樣的自然之音,他更喜歡人聲,聊天聲,說笑聲,熱鬧非凡的街上,甚至人聲鼎沸的酒樓,他喜歡那種人們都在笑着的感覺。但現在夜風中的竹葉聲,也讓他露出一絲淺淺的笑。茲宛國王宮的精致果然名不虛傳,連一處簡簡單單的客房,都有這樣自然的美景。

這裏是白蔹的住所。她陷入昏迷已有兩天。

不能讓她留在金玉清風閣,榮輕然便把她送回了這裏,好在環境不錯,并不清冷,他交代了空青随時留意這裏的情況,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可是兩天時間,空青對他說的只有“還在昏迷”、“沒有醒”、“沒有好轉”這些話,他實在心煩意亂,今夜剛好閑來無事,便避開空青,獨自來到了這座院子。

榮輕然走得很慢,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心神不寧,為什麽一想到她滿身的傷就心痛難當,為什麽要避開空青來到這裏。他漸漸不明白自己,腳步越來越慢,終于扶住一棵竹子站住了腳步。

竹葉的沙沙聲拂過耳廓,很是溫柔纏綿。

榮輕然指尖一顫,猛然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什麽巨大的東西,呼吸也跟着疼痛難忍。前一刻還好好的,這種堵塞和疼痛突然襲來,就溢滿了全身。

“嗯……”他咬住唇,輕微的呻吟還是從唇角擴散出來,混在竹葉聲中,很快消失。

很疼很疼,這個時候,只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被堵塞住了,血液氣息所有需要流動的東西都在叫嚣着在身體裏翻滾,找不到出口,甚至感覺到每一寸皮膚都在跳動,下面掩藏着将要噴薄而出的東西。

榮輕然大口地喘息,眼睛漸漸看不見東西,只覺得天地黑暗,手扶的竹冰涼刺骨,但平息不下他身體裏滾燙的熱度。他閉住眼睛,緊緊咬着唇,不允許一絲聲音流散出來。他慢慢臉色慘白地俯下身。

但神志還是清醒的,甚至此刻他覺得自己的神志和身體是完全分開的。身體痛苦難當,頭腦卻極清晰地知道——這種感覺并不陌生。

他一定,一定曾很多次有過這樣的感覺!

突然意識到的事實就像那天為殺人見血而起的可怕興奮感。明明不屬于他,卻熟悉得就像身體的一部分。榮輕然左手狠狠抓着一根竹子,忽然“啪”的一聲,竹子被大力折斷,裂口處尖利非常,把那只優美白皙的手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眼前的視野清晰了一些,他低頭看了看滴血的手,眼神很澄澈無辜,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然後他又擡起頭看了看夜空,頭頂一輪圓月,光華皎潔。

今日是十五呢。

剛剛想到“十五”,身體裏一直堵塞的那些地方忽然之間全部通暢,積郁的東西“嘩啦”一下翻湧起來,争先恐後地亂竄到身體每一個角落。受傷的左手沒有任何愈合的征兆,鮮血濃稠,一滴滴順着細長的手指流淌而下。

滴答,滴答。暗紅的血滴在折倒的竹葉上。

他清明的眼睛這個時候陡然狂亂起來,但身體并不動,像尊美麗的雕像一樣矗立在那裏。他的眼睛裏震驚到了極致,像一波一波越推越高的浪花,逐漸清晰了自己正在經歷的事實。

這一夜,榮輕然的意識是清醒的。但同時,他也是瘋狂的。

他的雙眼漸漸染上鮮血的赤紅,柔和淡然的神情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恐怖。眼中的世界再也不是清風柔美的夜晚,是被鮮血染紅的天地。

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

但血液還是灼熱的,連呼出的氣息都帶着滾燙的熱度。

想要……鮮紅的血……想要……看見人痛苦,看見人死在眼前……

迫切的可怕的願望充斥整個身體,但頭腦卻格外的清明。身體處在火焰裏,頭腦卻處在冰窟裏。他……想殺人。

榮輕然從來都是個很淡然的人,他很少會覺得害怕,第一次,大概就是白蔹中毒将死的時候。從那時起,他就極度讨厭這樣的感覺,所以他不去怕,不管發生什麽,都立刻把心收起來,直接站出來承接。不讓自己有害怕的機會。

但現在,他做不到了。最可怕的感覺,大概就像現在這樣,不能自控。他掙紮着擡了擡頭,看了眼頭頂的月亮,很快,瘋狂的感覺沖上頭頂,他控制不住地狠狠一揮衣袖,大片青竹齊齊斷裂,“嘩啦啦”折倒在地。

随意挽起的頭發已經淩亂地披散下來,臉色蒼白得像毫無瑕疵的宣紙,一雙狹長的眼裏閃爍血色的光,他的十指不停地顫抖,想要染血,想要殺人。

害怕之後,就是絕望。他已經不能控制自己,好像整個身體都在質問他,哪裏有活人!哪裏有活人!耳邊連續轟鳴,頭痛欲裂,滿滿的都是同樣的聲音!

他站在狼藉的竹林旁,死死站住不肯移動腳步。前面不遠就是白蔹的住處,她躺在裏面,她在生病……但……她是活人……

像是響應着他的願望一樣,青灰色的房門被人從裏“咿呀”一聲打開,一身白裙的白蔹站在門口,她的臉色還是很不好,唇色暗淡,但她站在月下對着樣貌可怕的榮輕然溫柔地淺笑,卻讓人覺得她就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榮輕然怔怔地望着她,就像望着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她……不怕嗎?即使看不到,他也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模樣多駭人。她……為什麽完全不怕,還那麽溫柔地笑?

可是活人的氣息就在跟前,溫婉的女子被他一掌穿心,鮮血噴湧,痛苦地死去,那樣讓人興奮的畫面……

那是白!

榮輕然覺得頭快要炸成兩半,他擡起僵硬的腿,生生向後退了一步。一步退開,已大汗淋漓,胸口不停地起伏,劇烈喘息。

白蔹卻因為這小小的一步就大驚失色,臉上才顯現出的一點微紅血色剎那褪去,她急忙邁出兩步,忽然又停住,她看到榮輕然痛苦慌亂的眼睛。白蔹嗓子一緊,眼睛有點濕潤,輕聲問:“你認得我?”

榮輕然自喉嚨深處掙紮出怪異破碎的聲音:“白——”

白蔹如遭雷擊,呆呆地看着他,“輕然?”

“白——我——”他的聲音破碎到了極點,帶着極力尖叫後的那種嘶啞,卻也那麽無助。

白蔹深吸一口氣,聲音微微顫抖:“你是清醒的?”

耳朵裏盡是嗡嗡聲,逐漸聽不到她在說什麽,榮輕然死死攥着手,勉強聽清這一句,費力地想要點頭,他說不出話來,想要點頭的時候,全身猛然一陣抽搐,五指僵直地大張,兩眼血紅地想要立刻撲向面前的女人!

耳邊再次隐約響起白蔹溫柔堅定的聲音:“輕然,別擔心,我能救你。”

這一句話如同天籁,榮輕然的腦子有些微的清明。能救他?能讓他不變成魔鬼?

白蔹合住雙手,指尖抵在唇邊,冷靜地說:“輕然,你只是被人控制了,不要擔心。按我說的做,就能救你。現在開始,我要說很長一段話,最後一個字是‘開’,你聽我說完這個字後,就按照你身體的直覺,過來殺我。”

“不……”榮輕然面目扭曲,看起來非常可怕,但白蔹的眼神溫柔似水,仿佛眼裏看着的仍然是那個俊美尊貴的玉王爺。

“不是真的殺,你過來就好,我有辦法。”她柔聲說。

榮輕然腳下太過用力,雙腳已經陷進地裏。他睜着血紅的眼,仍然不肯動。

白蔹唇角一顫,幾乎哭了。輕然……怕傷害她。

“相信我,你不會傷到我的。再拖下去,就連我也沒辦法救了。”她的聲音帶着溫柔的誘惑,雙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榮輕然終于動了動身體。

白蔹立刻閉住眼睛,低吟熟悉的長串咒文,越念越覺得悲哀和恐懼,這一次,輕然居然是有意識的,那麽下一次呢?還……會不會有下一次?要怎樣才能活下去?她怎麽樣都沒關系,要怎樣,才能讓輕然活下去?晶瑩的淚忽然順着臉頰滑落,在夜風中立刻感覺到一片冰涼。

榮輕然看着她肅穆的樣子,再次覺得頭快要炸開,不斷湧起的血腥氣讓他口幹舌燥,叫嚣着要撲過去,鮮血的感覺……白蔹的鮮血……

白說能救他。

可是連他自己都不能控制,白,能有什麽辦法?

剛好這時白蔹念出最後一個“開”字,她睜開眼,眸光溫柔發亮,然後一劃手臂,瑩白的結界将她籠罩住。雖然沒什麽用,但多少能抵禦一點,保護自己,不會提前死掉,她要一直陪在他身邊。

榮輕然再也控制不住身體,飛身而起,狠狠撲向那個記憶裏最喜愛的女人,他生命裏唯一的白。身體是瘋狂的,他的眼睛卻那麽悲哀苦楚。

白蔹微微笑了,望進榮輕然的眼睛裏,輕柔地說:“沒關系。”

榮輕然像以往每一次一樣,輕而易舉地穿透了結界,完全不受控制的雙手毫不留情地刺破她的血肉,本就沒有愈合的傷口再次被撕開,噴薄出的鮮血雖不像暈倒那天那般透明,也已經不再是當初的鮮紅。

這樣的血,就快沒有用了。

滾燙的血濺了榮輕然滿身,他像被人點了穴,松開手後就動也不動地立在那裏,眼裏一片茫然。

白蔹已經覺得支撐不住,她的臉色迅速灰白,比暈倒那天更甚,“輕然……”

榮輕然看着她,眼中緩緩地,緩緩地,積出潮濕。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所謂的救,就是以己之身壓下他的瘋狂,原來她身上層層疊疊觸目驚心的傷,與別人無關,全部都是他親手所為。沙漠裏會昏死過去,是因為她滿身的傷還要長途跋涉,日日跟着他,是怕他不知何時發作了無人相救。她從來不說,只是乖巧地,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後,甘願接受他排斥煩躁的眼神。

原來是這樣。

榮輕然笑了,眼裏淤積的濕潤随着笑容紛紛滾落。意識逐漸迷離,他卻終于明白了,一直以來深深傷害對方的人不是白蔹,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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