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就章
“荒謬!你一小女子竟膽敢輕視我?!”
這張先生不等她說完便氣急敗壞,十八娘卻只靜靜看他發了完脾氣,才溫聲道:“夫人,張先生。請恕明微鬥膽,可明微并非心中不敬先生,只是想我從前究竟未教過人,若與先生同教,因我之故讓昙果學偏了,豈也不連累了張先生的名聲?”
許是沒想到十八娘比這張先生還思慮周全沉得住氣,程九夫人看向她明顯更贊同些,十八娘見此再柔聲試探問:“夫人,不若我單教昙果一月。
自然一月對習字來說實在太短,未必能有什麽顯着成效,此是為請夫人與昙果體察我有沒有教人的本事,方法對不對路。若對我留下,若不對,我自回江都去,再不敢踏入洛陽一步。”
話說到如此地步,若再拒絕也沒得談了,程九夫人确實動了心。不過十八娘也不是沒數瞎莽撞,程九夫人若不是真心想換人,也根本不會大老遠把她找來,可能一來還是不放心她,二來顧及些周先生的面子。
不過她實際可不是怕連累了這張先生,而是她資歷尚淺又沒名氣,真教好了別人算在張先生頭上,萬一越學越差,倒成了她這後來人的責任了。
只見她的好伯父便徹底領教了這些看起來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實際上心眼是有多小妒忌是有多強。
所以糊塗賬的買賣萬不能做的。
果然遲疑了片刻程夫人還是道:“便按明微說的,不過眼看到了年底,年前也便不上課了。明微且待出了正月十五來便可。”
周先生自仍是不悅,可究竟沒有把十八娘放在眼裏,随意擡了下手又自顧離開了。
缤娘瞧着氣得低聲與她道:“莫顧及他,好好教便是,這人仗着在程家多待了幾年,又教過幾位郎君,連夫人也不放在眼裏的。”
程夫人也道:“我瞧着明微年紀不大,心中确是有章程的。直說不怕你不悅,這倒使我有些意外,做先生若是自己心裏都不明白,又怎去教別人?是以看你如此,我的心又多放下一些。這一個月如何教,明微先自己定奪,我是不插手的。”
十八娘便擡手道:“承蒙夫人信任,十八娘既鬥膽應了夫人之邀,定也當全力以赴。”
如此她心裏也算有了底,留下來不成問題。
臨走前缤娘留她在程宅住,但被鄭娘子婉拒了,出來後才與她道:“咱們家原在洛陽也是有産業的,不過王學士離開洛陽前,全都匆匆處置了。這回來之前你阿兄阿嫂交代說,你如今來了,住到程宅中人多口雜許多不便,雖咱們家如今不比從前,小宅院還是買得起,且這東西不似吃喝,揮霍了便沒了,放着不賺也不會虧。
以後若你們這小姑姑和小姑父有出息了,也能提攜提攜家裏大侄兒,到時他來找姑姑也有個落腳處。”
大堂兄這人說聰明一事無成,說不聰明又算盤打得叮當響,說是為她買,其實還是押寶吳虞會有出息,哼。
不過随他怎麽想,有人出錢的宅子不住白不住,便只乖乖笑着點頭:“兄嫂想的周全,還得請鄭娘子幫着費心張羅了。”
鄭娘子常出門辦事,正是麻利人,次日一早便尋好了賃屋置地的牙行來。
午後,牙行的人同上回那百事通車夫一道坐在車外,絮絮與他們介紹:“小娘子,咱們手裏宅子多的價錢也合适,地方也都好。現下要去這是離主街近的升平坊,離國子監近的勝意坊,自然這些地方也是最貴的,且已沒什麽大宅了,都是些小宅。另有稍偏些的,倒是幽靜也寬敞些。”
十八娘聽他說着,手裏拿着他給的冊子,上頭寫的是何宅在何地,幾進幾間,院落多大,有無牲棚。
她一邊看冊子,鄭娘子跟着他詢價,看了兩處也未覺太滿意,便繼續往下走。
直到來了稍遠一些,十八娘往外瞧了瞧景,卻見一巷口有一對極高大的柏樹,牙人道:“小娘子,這是長青裏。”
“長青裏?”
她怎麽好像在哪聽過這地方,是在哪兒呢……
鄭娘子往外瞧了瞧:“這兩棵樹綠生生的倒是瞧着很有朝氣。”
牙人便跳下車問:“娘子可要下來瞧瞧?這路上有一戶是個老官人告老還鄉了,房子原也是他租的,半月前搬走了,現下空出來房主說要賣了換些錢。
還有一戶啊,雖沒張羅賣,可一直在張羅租,這房主是個小武官,聽說人還在西北。”
“小武官?”
“正是”牙人笑道。
金屋藏嬌?
她終于想起來了,便也跟着跳下車來。
牙人便領着她和鄭娘子往裏走,嘀咕着道:“但武人嘛,今日生明日死的,我這便帶小娘子去他們家問問那小武官死了沒,若死了咱們八成能低價買下來。”
十八娘略撩起帽紗,神色古怪看了他一眼。
主要是想萬一一會兒他知道了她和小武官……不禁替他尴尬起來……
可這小宅門前,她突然想起來問:“那小武官,自己不住,可住了旁人?”
牙人嘿嘿一笑:“細情倒不曉,只是瞧見過有個帶着孩子的小娘子。”
“小娘子?”
十八娘一下便被定在了門外,斑駁的烏漆木門內,隐隐傳來一陣幼童稚嫩嗚咽聲。
接着便聽一娘子柔聲哼起童謠,正是靈州的北音。
這歌聲溫柔得她心都被揉碎了…
……
她呆呆站在門前,緩了好一會兒,心裏的火才騰地一下燒了起來。
他果然沒幹好事?!
可這小娘子便和芬娘竟還是不同的,芬娘其實想來也有難處,這個小娘子人家連孩子都有了,八成不知道吳虞在外頭搞了什麽狗事。
所以他更該去死……
不過捉賊要拿贓,治罪也得講明,她還是得進去問清楚,等他回來了才好宰了他……
她輕輕呼了口氣,擡起手指,又輕又穩咚咚扣了兩聲,門裏有人便問:“是何人?”
她穩住聲音問:“可是吳郎君家麽?”
旁邊的鄭娘子和牙人一聽都吓了一跳。
院子裏腳步聲急匆匆過來,門吱呀一聲打開,院子裏卻是個二十七八的娘子,生得圓潤臉旁長杏眼,很是溫柔可親。
可眼前的這娘子卻瞧着牙人笑起來:“呦,這神仙樣小娘子可是來租宅子?”
牙人也有些迷糊,但也沒問什麽,只道:“四巧娘子,不是你一直惦記把這宅子租出去,我便帶這小娘子來瞧瞧。話說你家丈夫相識的小官人還回不回來,可有意賣呢?”
丈夫?不是……不是吳虞的……?
她和還沒來得及說話,卻突然身邊一聲:“四巧,你這可不地道!難道竟要偷着把宅子賣了不成!”
回頭一看,是個帶着對大金镯子的胖老婦。
這老婦也看到了牙人,不由分說就上來唾他:“誰讓你來的,說了這宅子不許動,真是沒臉了。”
牙人一聽也氣壞了,甩手便罵:“這又不是你李婆子的宅子,輪得到你在這撒潑?”
李婆子直接叉着腰堵到門口:“我說不許就不許!再兩個月我小兒子成親,一定要用這宅子。這回任你四巧八巧,誰攔着也不成,過幾日我兒回來便搬進來住。”
十八娘躲在旁邊看熱鬧,可見這李婆子看着不像多窮,不過方才聽了牙人說也知洛陽宅子是真的貴,若沒有家底只做了官也難買的,李婆子為了兒子成親體面撒潑,雖不可取,倒也不算全不能理解。
況她也不知道這些人和吳虞各自是什麽關系,便還是先由他們去吧。
十八娘回頭瞧了鄭娘子一眼,便想先離開,卻不料那李婆子看她要走突然來勁了,又指着她們這噴起唾沫來:“知道怕就好,一個小毛丫頭也敢惹到我頭上,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
呦,還罵到她頭上了。
她直接把帽簾一掀,撫衣轉身回過頭來:“這位婆婆,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子孫何名?”
李婆子愣了愣:“你問這些做什麽,幹你屁事?”
十八娘只淡笑了笑看着她道:“報官吶,你侵占私宅,我問清楚了好讓府衙把你與兒孫一起抓了。”
李婆子更是氣大了,眉毛一豎便罵:“好個臭丫頭!你是什麽牌面輪得到你去報官?”
“憑這個夠麽。”她直接拿出了吳虞的庚帖,“他人都是我…家的了。你要侵占他的宅院,我還不能報官了?”
李婆子這回真愣了,庚帖不是随意給人的,在一個小娘子手裏,定是成親了。
連四巧也不敢信,李婆子想了想仍嘴硬:“哪裏來的騙子罷!況就是真的,他就一定給你住?!”
十八娘皺眉笑着看她:“不給我住給你住?你是王母娘娘?若真是你還在這作什麽法,瞧那邊,那麽些廟,帶着你兒呀孫呀都住進去,一人一座多寬敞,還有給供奉吃喝呢。”
四巧在旁要笑死了,沒想到她瞧着這樣溫敦美妙的小娘子嘴這樣厲害。
李婆子竟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十八娘卻又走進兩步道:“若王母娘娘仍不服氣,我便把宅子買下來。”
說着她便從牙人那讨來了紙筆,一邊嘀咕寫道:“這宅子不錯,便賣一百文吧。可吳虞人不在,他這名也得我來簽。”
當着李婆子的面,她撚出一小串錢來,一個個數清楚,又直接揣回自己荷包裏道:“可不巧,錢我也得幫他收着,錢貨兩訖了,王母娘娘,可回天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