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桓澤從茶盞擡頭,和善的提醒道:“可把匕首拿好了,別掉地上髒了孤心愛的毯子。”
他将一雙打量的眸子,片刻不離的嵌在她的面頰,若是清荷稍稍擡頭,便會知曉,這人心愛的絕非是腳下的毯子。
清荷被他吓了個激靈,依命想要伸手握緊,一個不防,左手四指就被割出了血跡,疼痛讓她不由的雙手握住刀柄。
刀刃——不偏不倚的正指向上首的太子。
“大膽!你敢弑主!”
原本不動聲色立在旁側的小太監,高聲怒斥,拂塵猛的一甩,順勢将她推到在地。
那柄匕首跌落在秦桓澤心愛的毯子上,發出“噗”的悶響。
地上,窗外的餘霞灑落,太子爺心愛的純絲盤金地毯,赫然印出了一灘黑紅的血漬。
聽到裏間的呵斥,外面守着的帶刀侍衛也魚貫趕來。
秦桓澤被小太監護在身後,十幾個侍衛将清荷團團圍住,刀光劍影,冰冷的鐵刃架在她的脖頸之上。
那些侍衛個個目光兇煞,只等着主子開口,下一秒刀刃就能穿透她的喉嚨。
清荷雙手發顫,生平頭一次覺察到死亡離自己這麽的近。
想要開口,可喉間的刀刃令她不敢動彈分毫。
“可憐見的,現在想害怕也晚了。”秦桓澤憐惜的搖了搖頭,從善如流道,“孤也沒受什麽驚吓,送去宗正院定沒她什麽好果子吃。”
宗正院的院首是大理寺出身的康王爺,是最為嚴苛不過的了,又熟記律法條例,落到宗正院的犯人,一向都是從重處置。
“那不如,送到大理寺處置?”那小太監道。
那太監是東宮的總領正侍,姓彭,入宮後掌事太監給取名‘小福子’,後得太子重用,提拔到身邊做了貼身侍從,又給賜了名字,叫做嘉福。
昨夜清荷瞧見的那群人裏面,就有他一個。
秦桓澤思索片刻,以手扶額像是頭痛發作,擺擺手,示意他自行處理:“下去吧……”
衆人鎖着嫌犯出去,彭嘉福還好心的喊了一個跑腿太監,用幹淨的白布把那匕首包好了,作為兇器一起送去大理寺。
清荷滿臉驚慌,自己什麽都沒做,怎就被扣上了弑主的罪名?!
可押送的侍衛哪裏肯聽她解釋,太子好心寬恕,這狗東西非但死不悔改,不惦記着心懷感恩也就罷了,還敢出言污蔑太子!
首領侍衛嫌她聒噪,不知從什麽地方找了一塊破布,胡亂塞住了她的嘴。
大理寺卿親自來交接了犯人,手裏捧着那柄作為物證的匕首,錯愕的目送東宮的人離去。
回了衙內,還在心裏納悶,皇親國戚的官司分明是宗正院的事情,怎麽就送來他們大理寺了?
可他一個小小下臣,又不敢多說什麽,只得吩咐好生看管了犯人,将匕首交于下面的人去取證調查。
這一查,還真陰差陽錯的解決了一個眼前的大麻煩!
清荷被推搡着關進了天牢,刺殺儲君,那可是比殺人越貨都要嚴重的罪過。
天牢裏關的都是罪大惡極的犯人,有身背人命官司的江洋大盜,亦有燒殺擄掠的土匪頭子。
一個個眼神毒辣,死死的把目光盯在面前帶着鐐铐,才被送進來的新犯身上。
十三四模樣的小姑娘,身材窈窕妙曼,又長着一張絕色的容顏,天牢裏面都是一碗斷頭酒就沒有明天的盼日子等死的主,雙眼皮的老母豬走過都要多看兩眼,更何況是這般人物。
有不怕死的打了聲嘹亮的響哨,嬉皮笑臉地道:“喲,這妞給老子耍一造,明兒掉腦袋也值了!”
牢頭不悅的咧他一眼,破口大罵:“他媽的,給老子老實點兒!”
被罵的那人也不惱,繼續笑嘻嘻的道:“老張頭,一千兩銀子,把這小娘們送我這裏一夜,如何?”
說話的這人面頰上黥着個“劫”字,犯得是劫官的重罪。
年初,泾川縣發生的那起無頭差官案就是他做的。
此人原先是個經商的富戶,往來于平江府和京城一帶做茶葉生意。
趁他外出經商,不在家的期間,家中嬌妻和衙門口的一個捕頭通奸有染,奸夫□□為了自己方便,殺了他的老母幼兒,卷了家中細軟私奔而逃。
等他從平江府回來後,家破人亡,空落落的宅子裏面連條忠心的狗都沒有。
恨上心頭,他變賣了最後的房産,又借着賺回來的銀子,做起了暗娼門子。
雇了個頗有姿色的窯姐,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就殺了十三個地方差官。
多虧了郭縣令及時察覺,上報大理寺,兩下合作設了套兒,費盡心思才把這厮給緝捕歸案。
挑釁官府,目無王法,皇上朱砂玉批,已經勾了名錄,只等着秋後問斬。
那人腦袋都要沒了,手裏面又藏了些銀子,自然是無所顧忌。
清荷吓得要哭,與其在這種地方受辱……早知道……早知道她就一頭撞死得了!
牢頭倒是個拎得清,呵呵一笑,道:“李大官人,若是旁個,您這銀子我就掙了。”
他用下巴朝前示意,憋着嘴道:“這是刺王殺駕的主,日後可是要見上面的主子呢。到時候她得了機會喊個冤,我這腦袋也保不住。”
他們做牢頭的最會把活,什麽犯人要伺候好了,什麽犯人不能得罪,心裏面都清楚的很。
“叮鈴嘩啦”
牢門用鐵鏈子鎖上,清荷環顧着黑洞洞的牢房,只有頭頂有一個方寸見小的窗子,能透過一縷明亮。
在正中間有一根楔進地裏的木樁,她雙手縛在身後,被一根鐵鏈子鎖住。
前後左右都是一臂長的距離,就算是想要一頭撞死,也夠不到牆壁,死不了。
地上鋪着的稭稈日子久了,散發出濃郁的發黴的味道,她坐在上面都能感覺到裏面積蓄的水漬。
才初夏的天氣,熱意還沒蒸騰起來,宮裏的服飾倒是厚實,但也經不住久坐。
沒一會兒的功夫,清荷就察覺到身下一片陰濕,可雙手被綁着,她連起身換個姿勢都是困難。
又疼又累,滿腹的委屈襲上心頭,嘴裏的那塊破布讓她覺得屈辱的惡心,終于忍不住,嗚嗚的哭了出來。
……
轉天,陽光大好,透過雨過天青色的春紗,照在軟塌上。
中宮來的小宮女将皇後娘娘交代的東西小心遞上,躬身退下的剎那,不舍的往裏間睽視一眼,瞧見那依稀的人影正懶洋洋的歪在那裏,耳朵根子一紅,循循離去。
彭嘉福捧着那盒小食,呈上。
“殿下,是皇後娘娘親手給您做的芙蓉糕。”
白瓷盤子中,擺着六枚粉貝,用上好的一朵芙蓉花盛展,如畫卷嬌豔,讓人瞧着都覺得可憐見。
好看歸好看,只是也太過精巧。
皇上自登基起,就心在勤政,不沾酒色,不迷奢華。
一年到頭,兢兢業業的從不敢惰怠,除了早年間三節六壽,在仁壽宮與太後共樂之時,會小呷幾盅,吃醉了酒就往中宮小坐。
其餘時候,鮮少踏足後宮。
自有了太子之後,皇後娘娘就将一片熱忱放在了獨子身上。
從吃穿用度到夫子、輔臣,皇後都恨不得親自審度過問。
太子四歲開蒙,挪居東宮,中宮的關懷,十數年如一日的,殷勤備至。
秦桓澤看了一眼裝飾,華而繁俗,敷衍的拿起一個來吃,咬了半口,就随手放下。
彭嘉福知道,這是主子不愛,又不好拂了皇後娘娘的心意。
慌忙讓人奉上清茶,伺候着主子起身漱口。
任彭嘉福給他擦手,秦桓澤懶懶的眯起了眼睛,迎着外面豔豔的太陽望去。
盛夏,就要來了。
他彎了彎唇角,語帶譏诮:“人送到了?”
彭嘉福馬上反應過來,說的是把那小宮女送去大理寺的事情,連忙回話:“張大人親自接去的,連帶着那物證也收下了。”
“張天義?”漂亮的鼻子甕了翁,那張天義他是知道的。
為人平庸無能,卻極端癡迷于官運仕途,得老天偏愛,家裏有個如花似玉的親妹子。
張天義親自保媒拉纖,送了妹子去宋王府,給那耄耋年歲的老王爺做了個老側妃,攀附了榮王府,這才在京城站穩了腳步。
此人又長袖善舞,精于人事往來。憑着裙帶關系,蠅營狗茍的爬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這才幾天的功夫,就又加官進爵了?
彭嘉福解釋道:“宋大人的嫡母上個月沒了,聖上準他丁憂,吏部就薦了張大人補了空缺。聖上那兒說的是暫代行職,等日後宋大人丁憂回京,說不定還要官複原職呢。”
秦桓澤皺眉,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中閃着一絲不悅:“聖上怎就準了宋志平回家丁憂?”
宋志平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論起忠君,他比宗正院的康王爺還要迂腐得厲害。
皇上的話,堪比天命。
于上位者而言,這樣的人,用起來是最放心不過。
況且宋志平那嫡母遠在平江府,又不與他多有往來。
他親娘都接到京城養老了,給一個就差沒斷了關系的嫡母,奔哪門子的喪?守哪門子的孝?
彭嘉福左右看了看,壓低了嗓音,附耳幾句。
秦桓澤頓時眼睛明亮,驚奇道:“真的?”
“也是謠傳,但那天禦書房收拾的小太監說,屋裏的東西碎了一地,連那副《五谷豐登圖》,都被砸出來的杯子濺上了水漬。”他眉眼攏起,“主子您也知道,皇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這麽大的火氣,七八年也是少有。”
雖然平江府的事情,沒有一點兒風聲傳出,但他們這些做奴才的,是最能知道主子心思的了。
秦桓澤蹙眉點頭,“平江府那邊鬧得屬實猖狂,皇上動了心思也是應該的。讓咱們的人收斂着些,到時候因沾衣帶水的小事犯到了他的手裏,別哭着喊主子不救他們。”
宋志平是個白面黑心,在他跟前可沒有那麽多情理講。
彭嘉福點頭應下,正要出去吩咐,又被喊了回來。
秦桓澤正盯着桌子上的那個碧藍的陶瓶,欲言又止的,好一會兒後,厭煩的擺了擺手。
“沒什麽事,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