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殿下過于勤政,連東廊子角屋內當值的侍書都察覺到了。
厚厚的文書摞了小山高,殿下在心裏較勁兒的時候就愈發的勤政,連帶着批閱謄抄的文書,都要比平日多上一倍。
比今日當值侍書還要難的,唯有被罰來做苦力的清荷了。
不知道那位又是發了什麽瘋,午膳前都是高高興興的,還吃了她剝的粽子糖,伺候着他用膳的功夫,就翻臉不認人了。
望着面前這尊一人多高的金鶴獻如意銅器,清荷咽了口水。
這銅仙鶴比她都要高上幾頭呢,屋內的那些桌椅板凳金貴無比,又不能随便踩了墊腳,要如何夠得到?
秦桓澤打外面進來,在上首黑檀雙卷紋富貴椅上坐下,氣定神閑道:“這可是鎮北軍不遠千裏送來的心意,是軍中将士們一錘子一錘子自個兒敲出來的。你擦得時候可得用點兒心。”
“奴婢知道了。”清荷應聲,在心底罵了他十多遍熱臉子狗。
認命的放下手裏的水盆,打出幹淨的抹布,老老實實的在他的監工下仔細擦拭。
她原本個子就不高,墊着腳尖也只能将将夠到銅仙鶴的背脊,再往上去,那柄寓意吉祥的如意就遙遙不可及了。
清荷一向講究做少錯少的原則。
做不到的事情,就立馬收手,然後道歉認錯,太子雖說無恥了些,但還是能講得通道理的。
才端着水盆就要退下,就聽身後傳來提醒:“幹活兒要面面俱到才成,金鶴獻如意就數鶴首銜着的如意金貴,沾滿灰塵,豈不是負了鎮北軍上下的一片忠心?”
“殿下說的是呢,奴婢記住了。”
清荷擠出一絲笑意,搬了一把杌凳過來墊腳。
“那是南诏郡進貢來的上好黑紫榆木頭做的,木質酸香易脆,是與黃金等價的上等木料。”
秦桓澤上下打量來了她幾眼,撇嘴搖頭:“就你這肉乎乎的一墩子,未必能撐得住。”
清荷強顏歡笑,把杌凳放回,換了把日常的玫瑰椅。
秦桓澤又道:“黃花梨西安方向犯沖,今日不适踩踏。”
清荷不敢置信的眨了眨,這人為了給她添堵,已經到了滿口胡鄒的地步了麽?
出于賭氣,她力道大大的一腳踩上了上去。
“哐當!”
整個人腳下踩空,失去了平衡,腦袋直沖沖的撲向面前的銅仙鶴。
“嗡——”
空冥的震顫,清荷覺得腦子裏面混沌一片,晃了兩下腦袋,眼睛瞌上,一片漆黑。
清荷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裏,空無旁物。
太子爺成了一個心有頑疾的變态。
在院子裏養着一只比她還要高許多的大鳥,每日最大的癖好,就是把她丢在鳥背上。
讓她拎着一塊抹布,随時等着,那鳥吃完魚了以後,伺候它擦嘴。
她害怕的哇哇大哭,不住地作揖求饒,想要下去。太子爺卻在一旁笑的前俯後仰。
終于忍無可忍,她嘗試着勇敢踏出第一步。
她點着腳尖,剛要落在地上。
遽然,大廈傾滅,院落裏的大鳥還有在一旁捧腹大笑的變态太子爺都不見了。
一陣風帶着她急速下墜,沉入無盡深淵。
“清荷,清荷,清荷你醒醒!”
窗外的風吹進屋內,溫熱的讓人有些噓噓發汗。
熱氣離得近,吹動她額前的碎發,絨絨的,微微紮人。
耳邊的聲音有些熟悉,她欣欣然張開眼,消失的那張面龐又回來了。
也不知怎麽地,清荷頓覺心下酸澀,眼淚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淌落在鬓邊。
秦桓澤伸手替她沾去淚漬:“怎麽才醒,就哭了?”
朝上打量了一下她腦袋上包紮好的傷口,關切道:“是傷口發疼了麽?”
他眉頭緊鎖,伸手就要去解細布,嘴裏還念叨着:“得虧那銅仙鶴是個空肚子,太醫說了要是磕到別處,你小命都要玄。”
也怪自己幼稚,明知道小東西是在口是心非,故意置氣給他看,偏碰到她的事情,他的那點兒理智就全沒了。
清荷腦子裏還滿是夢裏的墜入深淵,空無一人的黑暗裏,只有風在耳邊呼嘯。
她伸手,捧上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撇嘴委屈:“您別走——”
秦桓澤有些晃神兒,隔了片刻,眉眼微赧,道:“孤在呢。”
太子爺最近心情大好,見誰都是嘴角彎彎,但笑不語的模樣。
清荷私下裏偷偷罵他有病,被他聽見了,也只是吓唬她:“再口無遮攔,就讓李連笙把你捉去!”
“奴婢頭上的傷口還冒血呢,您就忍心?”
秦桓澤凝視她良久,不露神色的把她的狡黠收入眼底。待她自己裝不下去,破功發笑的時候,再伸指頭戳着她沒被裹起來的一半腦門。
嗔她:“信口胡謅!”
清荷笑道:“奴婢這腦袋可是為主子擦如意的時候磕傷的,又加持了鎮北軍上下的一片孝心。如今還沒好全,就是看在菩薩的面子上,您也得管我不是?”
“怎麽就沒管你了?”秦桓澤指着放在小幾上,還未撤下的空碗,“孤念你體弱,連自己的湯水都賞了你。吃飽了你就不認賬了?”
清荷黑臉,她自幼與他相識,說是朝夕相處都不為過,對他的脾氣秉性了如指掌。
換做旁人,還真能給他騙了去。
那碗中宮送來的紅棗銀耳蓮子燕窩粥裏面,紅棗他老人家不吃,蓮子他老人家不愛。
聞見了都要皺鼻子的湯水,自己替他掃了個碗底,還要承情謝恩?
開了這個頭,之後中宮送來的東西,就都有了着落。
往日皇後娘娘讓人送來的吃食,常會剩下許多。而今聽下面的說,太子爺一應收下,還給吃的幹淨,皇後娘娘一片慈母之心大為感動,而後就送的更加勤快了。
清荷一邊餍足美味,一邊又提心吊膽的擔憂。
萬一給皇後娘娘發現了,她老人家辛辛苦苦做的美味佳肴,太子爺一口未動,都祭了她的五髒廟,不知道她這僥幸從閻王爺手裏面逃出來的小命,會不會再遭罪。
結果,求仁得仁。
可能會砍她腦袋的皇後娘娘還沒盼來,清荷就先把一心惦記着娶她回家做媳婦的李連笙給等來了。
***
朱紅的宮牆宛如扇風,層巒疊嶂,徐徐開來。
太陽在鎏金的磚瓦上,淌下欲人的光輝,讓人心生敬畏。
秦桓澤在內殿早朝議事,清荷則做了小太監的打扮,跟着彭嘉福一起,在值所等候。
原由無他,大理寺查談文曜的案子,原本是李連笙找的那個主動認罪的心腹小太監,突然改口翻案了。
沒了自首的替罪羊,交給大理寺的匕首上,可只留有清荷的指紋了。
人是自己推出去的,秦桓澤怕留她在宮裏會鬧出什麽亂子,索性就将她帶在了身邊。
當了幾天的貼身小太監。
早朝才沒多久,外面就有人叩門,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太監,過來請彭總管去趟中宮。
說是皇後娘娘有要事吩咐。
彭嘉福交代了兩句,跟着那小太監出去,留清荷一個人在屋裏候着。
值所的房間是供主子上朝前更衣歇腳的,統一的四方格間,只夠坐下吃茶的地方。
太子爺身份尊貴,打通了的兩個連間,以作使用。
屋內設有桌椅軟塌,布置簡單卻不簡陋。
近門處,還有供随行的小太監坐下來緩口氣兒的地方。
已是入夏,後排的窗子開了半扇,窗外是一片綠茵茵的荷花池。
一條漢白玉石橋,橫穿池塘中心,兩旁還有用實木花箱紮出的拂堤垂柳。
蟬鳴聲“吱——吱——吱——”,一聲比一聲寂寥。
隔着水榭,對過的一處亭子裏,幾個衣着豔麗的小宮女,擡着大鼓、弦樂,做規整的準備,等着開唱。
有屏風掩映,兩旁的垂柳又郁郁蓊蓊。
清荷也看不清楚是宮裏的哪位主子在此乘涼,倒是那唱戲的女官,她站的這個位置,恰巧能觀的一清二楚。
門扉緩緩被人從外給推開,清荷只當是彭嘉福說完了話回來了。
笑着道:“彭總管您瞧,外面唱曲兒呢。”
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聽到應聲響動,清荷回頭去看。
這個時候應該在內殿侍立聖上左右的李連笙,一臉郁色的站在門口。
“您……您……您不是該……”
清荷吓得腿都軟了,嘴裏的話也磕磕巴巴的說不清楚。
“清荷,你既那日應了要嫁我為妻,就是躲進了東宮,也爬不上主子的床榻的。”
李連笙病體未愈,說話聲音沙啞,帶着些生澀,像是從深淵爬出來的一般。
窗外響起咿咿呀呀的腔板音調,年輕的小戲子聲音清麗,便是《六國封相》這等氣勢如虹的大劇,在她們嘴裏也帶着一股子脆生生的天真。
清荷穩住了腿上的力氣,小心往裏面挪了挪,把自己和李連笙離得遠一些。
李連笙翹着手指,指向窗外:“你可知,這外面唱的是什麽?”
清荷搖頭,盡量不多說話,以免刺激了他。
在下房那次,這老太監捏她下颚的時候,差點兒沒把她骨頭碎掉。
吃一塹,長一智。
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她再也不想感受了。
李連笙嘴角蔑笑:“這是唱給那些在東宮有了犯上心思,不守規矩被處死的小宮女的。”
他捂着帕子咳嗽了兩聲。
“皇後娘娘視太子如眼珠子。你以為把心思動到了太子身上,就能護得住自己了?中宮每年處死的犯上心思的小宮女,少說得有百十個。這出六國封相,鎮的就是她們的不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