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與我何幹?”清荷問的小聲。
李連笙是個閹人,素日就一副陰氣沉沉的模樣,底下人在他跟前,說話大聲點兒都怕他會發狂了磨牙吮血。
“哼哼。”
李連笙冷哼兩聲,語氣裏盡是輕蔑。哪個對主子有旁的心思的人會教人瞧出來?
她這樣想往上再爬一步的小東西,他見多了。
“清荷。你也別否認。咱家待你,沒有旁的心思。”
他放緩了姿态,盡量表現的和氣,讓說話的語氣不會顯得那麽駭人。
“咱家是個太監,又不會對你做什麽。只要你好好應了這門親事,乖乖的做我李家的夫人,待咱家百年後,你立碑祭祀,咱家還能允許你改嫁他人。咱家定把你比親生女兒還要疼愛!你在大理寺犯下的命案,咱家給你平了,你爹不是還在牢裏的麽,咱家也可以……”
“可你不會有親生女兒啊!”清荷小聲嘀咕。
李連笙眼裏神色銳變,似是被她激怒,紅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躲在桌子後面做太監打扮的小宮女。
遽然,兩步跨前,單手扣在她的頸間,一點兒點兒攥緊了。
“我……我……救命……”
李連笙力道加重,清荷近乎喘不過氣來,雙手在空中掙紮着,被他擎起。
活的生機随着時間一點一點的消散,清荷看到眼前一片亮白,耳朵裏出現了恒久的嗡鳴聲。
李連笙眼睛眯起,冷聲道:“清荷,咱家只是想……”
門被踹開,秦桓澤一身朝服,紳帶塞于腰間,滿目嚴肅的立在門前。
“李總管是要當着孤的面,徒手殺人行兇麽!”
***
宮裏一直流傳着一個困惑多年的疑惑。
——太子爺和聖上身邊的李總管,哪個更得聖寵?
今日,倒是令人解惑了。
太和殿的西房,層樓疊榭,丹楹刻桷。
因聖上勤政,常年久居于此,較別處更多了三分威嚴與莊重。
大陳尚武,自軍中至朝堂,多以青銅裝飾,齊臻臻的琉璃廊檐,下墜四角宮鈴,在細雨中發出輕微的嗡鳴。
這是入夏的第一場雨。
司天監的劉提點,手捧金銀皇表。在殿外跪着,等候皇上禦批。
彭嘉福與他一起立在殿外,倒是不用跪,起風後還帶着幾個貼身小太監到角廊下躲了躲。
眼看着雨點兒大了起來,太和殿的掌事太監都不敢出來,又招呼人,去給劉提點撐了把傘。
中宮打聽消息的已經來了兩遍,裏面還是不見動靜。
雨點子大了起來,砸在那宮鈴之上,鈴鈴作響。
皇上歪在黃花梨嵌八寶屏花卉圖床上,手裏擎着琉璃鏡,在看一張沿海進貢來的地志圖。
鈴聲響的吵人,半透的雨過天晴紗,水汽隔着庭廊也能撲進屋子。
“聖上,濕氣大,加件衣服吧。”
李連笙跪在地上,微微給外面伺候的小太監使眼色。
那小太監斂下眉眼,躬身就要退下。
皇上沒好氣道:“把窗戶落下,都出去吧。”
秦桓澤跪在另一邊,看皇上有下榻的意思,想要起身伺候。
“你也跪好了!”
秦桓澤喏了喏嘴,委屈的端正好姿勢,小聲嘟囔道:“兒臣膝蓋疼……”
他自幼被皇後娘娘放在心尖,除大典、祭祀外,連替打的小太監們受罰都舍不得讓聽到了。
今兒這跪了大半個時辰,渾身都是不得勁的。
皇上冷哼,“膝蓋疼?伸手去撕人家臉的時候,膝蓋就不疼了!”
視線往一旁李連笙面上一瞧,原本就滿是褶子的一張老臉,嘴角都被撕爛了,眼下應是挨了幾拳實的,這會子已經犯起烏青。連書士冠上的木墜子都被扯掉了,松松垮垮的耷拉在兩鬓。
李連笙好歹是跟着自己一路走來的老奴,這打的也實在是有些不堪。
“兒臣體弱多病,不比他們那些力壯身強,天天操練的人。”
秦桓澤整個人洩了氣,仰面委屈,連說話都是和聲細語的。
皇上看着他端得一副溫順的樣子,隐隐覺得太陽穴有些發疼。
天家打祖上都沒出過此等的性子,他這占足了便宜還耍無賴模樣,到底是從哪兒學來的?
平複了心頭火氣,皇上将手中的地志圖擱在桌上。
叱責道:“知道錯了麽!”
“老奴罪該萬死!”
“兒臣定悔過自新!”
雨勢越來越足,屋子裏的鐘聲響起,小太監隔着窗子小聲禀道:“聖上,巳時三刻了。”
外面劉提點已經跪了小一個時辰了。
眼看這兩個不守宮規打架的,也忏悔不出個什麽內容。
皇上沒好氣的揮了揮手,朝秦桓澤道:“下去吧,別在這兒惹人心煩。”
嘴上說的嚴厲,實則是看見他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捂在肋下好幾次。
就這麽一個兒子,又是養在膝下寵大的,自然是心疼。
秦桓澤依言起身,跪的久了,起來都不能夠,腳上使不上力氣,皇上看不過去,喊了小太監攙扶着他。
人走遠了,屋內只剩主仆二人。
皇上沉聲道:“你也起來吧。”
李連笙跪在地上,磕頭伏罪:“老奴得罪了主子,罪無可赦,不敢起身。”
“他年輕氣盛,做事拿捏不好輕重,你記得受着,已是好的。”皇上伸腿坐在床沿,李連笙忙過去伺候着他穿上鞋子。
“雖說太子下手重了一些,但你也犯不着為了一個模樣相似的,就在值所下毒手。”
銳利的眼神睖了李連笙一目,繼續道:“他畢竟是主子,你在他的地盤上殺他的奴才,豈不是明白着打主子的臉面麽!”
李連笙躬身謝罪:“奴才萬死。”
“讓司天監的進來吧。”皇上吩咐外面。
搭着李連笙的腕子,起身到書案前,坐下吃茶:“聽底下的說,那小太監長得也跟那人相像?”
太醫被召去診脈,太子爺的貼身小太監,就算是查得出來是個女子,也不敢走露風聲說出來。
李連笙又要悔過。
皇上打斷道:“連笙啊,這麽多年,也該放下了。”
外面小太監來禀,司天監的劉提點到了。
劉提點是個慷慨激昂的,今兒普天大雨,解了一季的幹旱,又碰上了東宮的彭總管好心給他撐傘遮雨。
人逢喜事精神爽。
一進來就跪在地上,先磕了三個響頭,高喝萬歲,直呼天佑大陳。
又拿金銀皇表,上贅前些日子司天監祈雨得償,涕感上天的恩德,諸如等等。
皇上被他說的心情舒朗,方才的糟心事,眨眨眼,全部抛諸腦後。
秦桓澤被中宮指來的太醫仔細檢查了一遍,肋下烏青了一片,膝蓋也因跪的時候長了,泛起紅暈。
皇後娘娘心疼的直掉眼淚,勸了兩三次,才沒去太和殿找皇上分辨。
秦桓澤又以養病為由,好不容易把皇後哄了回去,靜下來的時候已是午膳。
清荷早就醒了,站在廊子外面,低着頭不敢動彈。
一個李子丢出來,正砸在她的帽子上。
“小沒良心,還不進來磕頭謝恩?”窗子裏面,秦桓澤笑的爽朗。
清荷扶正自己的帽檐,一步三挪的向他走近,身上還是在值所時候穿的那身上差小公公的打扮,兩只手在衣襟子處摸索着,手足無措。
到了近前,就要俯身下拜。
“孤這份恩情,可不是磕個頭就能報恩的。”秦桓澤興致缺缺,完全沒了在外面那副和善模樣,倒是頗有在皇上跟前的無賴。
清荷擡頭,映着外面雨氣,太子爺看起來都眉清目秀許多。
“聽說您傷到了肋下,要不……我也把肋下打傷,陪您一起……”清荷試探道。
有難同當,她一個小宮女,也沒什麽稀罕好物賠他,唯一能讓他老人家解氣的,也只能想到如此了。
“——你是不是被李連笙那個狗奴才打到了腦子?”秦桓澤按着額角,蹙起眉道。
清荷莫名其妙,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摸,偷偷擡起腦袋,愣怔怔的望他:“好像只是快要被掐死。”
她雖斷了口氣,但腦子還能記得,李連笙沒說兩句就勒住了她的脖子,沒來得及錘她。
秦桓澤氣的發笑,低聲罵了一句蠢貨,又高聲吩咐外面進來擺善。
恰逢中宮的補湯也一起送來,秦桓澤嗅了一下,皺着眉頭讓彭嘉福搬來了一方小幾。
主仆兩個進補完畢,秦桓澤以養傷為由,不知從什麽地方翻出來了一本海國游記,安逸的讓清荷念給他聽。
昏昏欲睡之時,外面彭嘉福來禀道:“殿下,皇後娘娘派人來傳小慶子,到中宮問話。”
清荷腿下一軟,抱着手裏的書卷,從墩子上跌下來,踹了個實心兒的狗吃屎。
她做小太監的時候,就是叫小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