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宮久居長春殿,自巷道外起,就植滿了八寶如意花。
紅的似火,盈盈的溢漫在兩旁的夾道。
被夏風吹過,簇簇點頭,叽叽喳喳的花骨朵,晃的人心煩意燥。
清荷身上的小太監宮服,原是彭總管比着她的身量找來的,恰恰合身,這會兒也不知怎麽的,像是長了幾寸。
“哎呦……”
清荷踩到了衣擺,趔趄向前,卷着領路的掌事太監,連人帶拂塵皆滾作一團。
中宮指來的這位掌事,上了年紀,雖沒留胡子,但也頂着花白的頭發,一瞧就是不禁看、不禁摔的。
那掌事讓小宮女卷了兩圈,再被扶起來的時候,人都蒙住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一雙保養精致的老手,顫巍巍的捏着蘭花指向着肇事者:“你……你……你個該死的腌臜鬼!”
掌事太監潔症頗重,呶呶不休的罵了好幾句,氣不過,又要拿手裏的拂塵去打她。
清荷身上臉上滾得都是灰,那八寶如意花汁還有染色的功效,紅茶茶的一片,氤氲在面上,髒的像是長了胎記似的。
終是嫌棄,恐她身上的髒土染了自己的拂塵,叱責道:“龌龊豎子!”
皇後見到傳聞中,在值所出盡風頭的‘小慶子’的時候,人已經髒成一了團。
從衣衫到冠發,雖是從新歸置了些許,但斑斑駁駁的,怎麽看也談不上幹淨。
把人領來的掌事太監低着頭兒,瑟縮在幾步開外。
只一眼,皇後就看明白了內情,不悅的瞟了一眼,讓人退下。
“擡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清越的聲音自上首傳來,沒有上位者的威嚴,倒是像一位和善的夫人。
清荷小心擡頭,眼睛牢牢的瞄着腳下的宮靴,不敢絲毫僭越。
“是個模樣清秀的。怪不得太子會為了你,教育了李連笙。”皇後首肯道。
清荷心下嘀咕:“不愧是做主子的,方才伺候在殿外的宮女姐姐,給她略微收拾的時候都撇嘴直笑,皇後娘娘是怎麽從她這狼狽模樣裏面,瞧出來清秀二字的?”
“聽說,為了此事,皇上還痛罵了太子哥哥一番,惹得姑母您也心裏難受。”
聲音脆生生的,不用擡頭去看,就知道是個妙齡女子。
在這京城裏,能喚皇後娘娘一聲姑母的,唯有衛國公齊家的嫡女——齊妙妙,一人而已。
前些時日,衛國公領兵南下而歸,平叛有功,皇上給齊家嫡女封了平安縣主。
齊家雖未列王候,但嫡女越級而冊,正是榮耀鼎盛之時。
宮內有風頭傳言,那平安縣主,是皇後娘娘相看內定下來的太子妃,就等着太子爺動了心思,成百官之禮呢。
清荷暗暗叫苦,聽話音,這平安縣主十有八|九,是因為太子的事情,專門把她弄來使脾氣的。
皇後柔聲道:“妙妙,不可胡說。”
講別的都無大礙,然私下議論皇上教訓太子的事情,傳了出去,要麽是皇上的過錯,要麽是太子的重責。
哪一個都不是她一個小小的臣女擔得起的。
齊妙妙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吐了吐舌頭,眨着眼睛賠笑。
清荷保持着站直看地的姿勢,實在難受,皇後娘娘跟平安縣主說話談笑,眼瞅着就把她一個立在眼皮子底下的大活人給忘乎了。
她雙手微微貼在兩股,努力讓自己身子保持平衡,生怕一個不注意,将來的路上那出意外再次重現。
忽然,外面響起窸窣的腳步聲,漸漸及近,帶着幾分倉促。
人還沒進屋,就先開了口。
“沒想到齊家表妹在母後面前如此健談?”屏風後,傳來秦桓澤猶如菩薩的聲音。
進門,就厭煩的瞪了一眼站在那裏的小太監。
責問道:“主子在說話,你一個伺候人的東西,還不去外面跪着,竟跑到中宮來丢人現眼了?”
清荷如得了大赦,一溜煙的夾着身子,恭敬退了出去。
別說是去外面跪着了,就是在外面五體投地的磕頭認錯,也比傻愣愣的立在這裏,還有十多雙眼睛盯着,直盼着她犯錯要好受的多。
出了內殿,彭嘉福正在門口等她,低聲交代了幾句,指了東宮的兩個小太監一起,去盯着她跪。
不過是在殿前不遠的地方,一擡頭就能看到,中宮不比東宮,出了什麽事情,還得主子及時出面才成。
清荷對罰跪這事,早已已經得心應手了。
入宮三年,下房是宮裏最低等的宮人所在。
就連總管太監,見了別的宮裏的小太監,也要稱一聲爺爺。
她們這些小宮女,更是逢人都要磕頭下跪的,日子久了,跪着也能偷懶睡覺。
耳邊鳥語莺啼,鼻息間是沁人的八寶如意花的香氣,長春殿的廊檐挑的極高,便是暖風襲襲的季節,廊下刮得也是涼飕飕的寒意。
清荷跪坐在腿肚上,眼眸半瞌,似睡非睡的惬意盎然。
只等着太子爺回去的時候,讓人把她叫過去,大義凜然的痛罵兩句,提溜回東宮即可。
“奶奶……”
一個十多歲不過的小太監,眉目清秀,半蹲着身子,恭敬的低頭在她耳邊喊道。
“……”
清荷起先只是覺得這稱呼有些吓人,他們鐘家橫縱的數三四輩子,也沒有可以給她做孫子的,更別提在宮裏能碰得上了。
那小太監甜甜一笑,露出齊整的大門牙:“爺爺讓我來給您遞個話兒,有他護着您,過不了幾日,就安排您出宮,讓您心裏別害怕。”
小太監傳完了話,又不動聲色的起身遠去,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似的。
清荷跪着的地方,正是廊子的一個拐角處,原本有繡墩倚欄,後來不知怎麽的,說是面開西南,引邪招煞,有沖撞花神之過。
才撤了桌椅,只做一處宮人們犯錯受罰的去除。
圍着一圈漢白玉的屏欄,稍微低着一些腦袋,彭嘉福那裏就看不到了。
那傳話的小太監本就小小一只,又刻意貓腰前行,別說是彭嘉福了,就是背對着她,站在不遠處的兩個東宮小太監,也沒發現有什麽動靜。
清荷在腦子裏把剛剛那番爺爺、奶奶|的話翻來覆去倒騰了幾遍,腦子裏嗡的一聲,像是有一支百步穿楊的大羽箭,迎頭擊中。
李連笙差點兒沒把她掐死先不提,太子爺親自上手打了他一頓,他竟還要惦記着自己!
忍住唇齒間驚怖的抖栗。
清荷把手下的衣擺攥的死死的,竭力克制住心底升騰起來的那份恐懼。
那陰魂不散的老太監,還惦記着她呢!
她雙眼潰散,渾身寒噤不止,連彭嘉福過來給她道喜的話,說了三四次,也沒有聽進耳朵。
“清奉儀,皇後娘娘召您過去呢。”
彭嘉福笑眯眯的過來報喜。
清荷木讷的緩緩擡頭,上下牙齒打着哆嗦,困惑發問:“奉儀?”
彭嘉福彎着眉眼,點頭肯定:“您是皇後娘娘新指給太子爺的東宮奉儀,還不快跟着老奴進去謝恩?”
悄悄給左右使了個眼色,讓兩個小宮女過來,輕輕攙扶起清荷。
朝內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