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胡鬧了一會兒,秦桓澤擔心她碰到傷口,也不敢大動作,待坐下看景的時候,小姑娘衣衫整齊的抱攬她的憑幾,一旁的太子爺打着團扇,替她驅風消汗。
天氣熱,湖裏的鷺鸶鳥都不願意展翅,蹲在英石假山的陰涼處,漆黑的喙與陰涼融為一體,兩根皂白的翎羽在風中搖曳,伴着氤氲蕩漾的水聲,好不惬意。
清荷偷偷伸手,撥開水花,要去潑不遠處在驕陽下怒放的荷花。
粉瓣金蕊,寶象紋勾勒,幾只魚兒繞着蓮莖游弋。
秦桓澤拿扇嗔她:“好生生的,你又沾水。”男人唠叨起來,也最愛往事碎碎,“太醫不知道交代多少次,你在養傷,不得沾冷的寒的,天氣雖炎,但窗前陰涼曬不到的地方,陰冷侵骨。”
“那魚要吃花瓣,我還要看,不潑它一下,明兒就啃禿了……”
“借口!”秦桓澤冷着臉,诘責道:“貪玩還要賴魚,換藥的時候又要哭鼻子喊疼,身子是自己的,你不好好愛惜,難不成還指望旁人替你?”
“您離我這麽近,伸手護我不就得了?”聲音越漸消弱。
眼看着小姑娘腦袋垂下,他自知說的重了,放緩語氣哄勸:“不是故意要兇你的,孤只就是擔心。”
孩提時她就頑皮的很,少師常在東宮,她一個小主子就差無法無天的翹尾巴,後來府裏下人疏忽,爬書架砸了腳。
他那時正向往宮外,跟着少師回家,小姑娘一身新荷初綻襦裙,不挽披帛,頂着兩個荷花苞發髻,上綴銀鈴華簪,腕子上的藕節镯丁丁作響,一只腳包的跟粽子似的,一蹦一跳的出來迎人。
身後的奴仆張臂要護,她不停反躲,沒等少師跑至近前,小姑娘腳下虛滑,荷花縮成了團子,從樓梯上滾落下來。
那會兒他新降戶部,适逢熟絡程式,初習為君之道,接觸的都是沉穩老臣,便是年紀小,旁人在他跟前也不敢落拓散漫,頭一次見面就失儀的人,她是頭一個。
失儀的小姑娘不光毫無形象,被少師扶起來後,還惡人先聲,仰着脖子質問他:“你離我這麽近,為什麽不伸手護我!”
稚氣未脫,帶着縱容出來的一身嬌氣。
最後還是少師從懷裏掏出買回的糖人,才哄得小姑娘眉開眼笑。
看着面前俯首不語的小人兒,秦桓澤五下生虧,不該兇她的。
“生氣了?”
無人應聲。
“孤錯了,孤跟你認錯,好不好?”
四下沉靜。
他神情慌亂,伸手去擡她的颌,小姑娘眉眼彎彎,肩膀一聳一聳的憋着笑,被他瞧見,瞬間破功。
支着憑幾道:“您怎麽跟我爹爹似的,絮絮叨叨個沒完。”
秦桓澤羞臊着憋出了道歉的話,小壞蛋竟是騙人。
當即黑着臉,丢下手裏的團扇,起身出去。
清荷愁緒無措,不消須臾,又見他人回來了。
身後跟着的四五個小太監,手裏捧着四方承盤,上置筆墨紙硯,那方小桌格外的眼熟,是月前她專程用來在榻上寫小字用的。
“殿下,這是……?”
秦桓澤露齒一笑,“孤記得鐘奉儀一手蠅頭細書極為精妙,剛巧近日孤整理了一些典籍,鐘奉儀大傷未愈,不得動彈,恰能幫忙抄錄重著。”
青天|白日,當頭一擊打下,望過那半人高的一摞書籍,清荷勉強維持面上的笑顏,讨好的拉扯他的一角,把人拽到身邊,心懷期待。
小心問道:“殿下,奴婢現在認錯道歉,算晚麽?”
“你要認錯?”
“嗯!”小姑娘狠狠點頭,“都是奴婢年紀輕,不知分寸,得罪了殿下,望殿下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這次吧!”
秦桓澤伸手揉了揉她的發,溫柔道:“道歉孤聽了,但是這記性必須得長。”
他斂起笑容,勾勾指頭:“把東西給奉儀放好,孤親自監工,抄不完,不給吃飯。”
清荷肩頭的刀傷未愈,手指又磨破了。
太子說話算話,執行起來鐵面無情。
任她求饒服軟,愣是映着燈,看她抄了大半,後來是聽她肚子咕咕作響,才大發慈悲的饒了她。
小字耗眼,寫的又急,擱下筆就發現,她小指抵筆之處,高高腫起,明晃晃的滲出血絲,食指關節也發紅。
十指連心,包紮好了,清荷翹着手指,讓人把庫裏的古琴琵琶都拿出來,泣泣艾艾的抱怨,說什麽日後再也不摸這些了。
秦桓澤睨視,“劉院首說話那會兒,孤在門外聽着呢。”
紅腫了是不假,只是她膚嬌肉嫩,疏于提筆,力道不均而已,還說日後寫多了,自然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她為了撒嬌逃避懲罰,連故意受傷這種法子都能想到,平日裏也是慣得很了。
被拆穿,清荷縮着腦袋,道:“我新傷舊痕的,您也不說可憐點兒。”
秦桓澤看她一眼,扭頭從身後彭嘉福身上撤下荷包,擲到她的懷裏:“孤最疼你了,都賞你,好好養傷。”
沉甸甸的錢袋子抱在懷裏,看着消失在門口的衣角,清荷長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擠了個假笑,安慰自己:打不過,忍了,忍了。
入了中伏,天氣越漸炎熱,連西暖閣的那幾株紫荊藤上的鳴蟬都變得喑啞,嘹長一聲:吱——
再開口,非得等到日薄西山,漫天雲霞的時候。
清荷住在毗鄰離主殿的偏室,窗子開的明亮,此處原本是做太子爺歇腳書房用的,當初建造之時,地龍、風井都是比照着主殿規格。
便是敞開了窗子,歪在軟榻上看書習字,也比旁處要清涼的多。
廊子下面有宮女過來來,立于門外,也不進屋,小聲請示道:“主子,這會兒用膳麽?”
清荷擡頭望了望院子裏的大太陽,杉木圍欄上的塗着紅漆,與擎柱掩映一色,被陽光照曬到的地方,折射出光點,白晃晃的刺眼。
她吩咐在一旁伺候的小宮女錦岫:“去值守掌事那裏問問,殿下今日在哪裏用膳?”
沒多會兒,錦岫回來禀報:“說是太和殿留善,讓主子自行安排。”
清荷眼前一亮,确認道:“殿下在聖上那兒?”
“是的。”錦岫低頭,又轉述起彭總管的囑咐:“殿下特意交代,不準您在跟前用冰盒,不準吃杏酥飲這些寒氣重的吃食,太醫交代過利發的也不讓吃。”
偷觑一眼上首變顏色的面龐,咬着牙,錦岫還是把最後一項說全須:“殿下還說了,主子也不能總是貪玩,如今手指受傷提不得筆,讓您把……”
“把什麽?”清荷眉角微蹙。
“把論語前半部溫熟了,剖章析句,做兩篇制義話文。”
清荷單手攥拳,另一只手叩在小幾上,指節泛白,恨不能摳掉塊木頭下來。
咬着後槽牙,擠出二字:“禽獸!”
錦岫吓得跪倒,不敢言語。
“吱——”
蟬鳴嘹長一聲,将憤懑拉遠,廊下紫荊花被熱氣卷積,在風中抖了抖身子,顫落身上的密封,随波舞了幾個圈,越過琉璃瓦,順着宮門一路而去。
一處地牢內,篝火炎炎,底下雖不通風透氣,過道有冰盒降暑,守衛佩刀嚴肅,侍列左右,腳下穿着端正的官靴。
再往內,鐵鑄的牢籠大門敞開,鐵鏈子挂在欄杆,火焰的影子映在上面,些許看得清上面因歲月已久而生出的苔藓。
籠子裏,青磚做階,上面鋪着平整的木材,上置桌椅,幾盞明燈,床榻休息之處以木板隔間。
雖不見日月,卻也精致安逸。
秦桓澤坐在桌前研墨,動作細致柔善,不願稍有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