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桓澤趕回宮已是落鎖, 巷道的風直通宮門,夾着空氣中的水霧,打在臉上生疼。
他将薄唇抿得生緊, 盯着面前女子不語, 眼神中閃過一絲厭惡,稍縱即逝。
“太子哥哥, 天涼了, 我來給你送大氅。”
說話的女子略施脂粉, 未點花钿,鬓邊簪了一朵八月海棠紅,長身玉立, 穿着素淨簡單,裙裾在風中簌簌, 勾勒出妙曼的曲線。
兩旁邊有宮女引燈相照, 在暖燭柔光地拂照之下, 将其映的越發輕談弱骨。
再端其面,不是旁人,正是明日即将昭告天下的太子妃——齊妙妙。
自清涼庵出來, 齊妙妙就被接到了宮裏小住。
不知是得佛祖開化,生出了智慧,還是皇後娘娘耳提面命起了作用。這才幾日的功夫, 她竟與往日大有不同。
不哭不鬧, 每日只演出一副柔弱模樣,無時無刻的尋機會來堵他送溫暖。
真是精巧的讓人惡心。
秦桓澤淡淡收目, 冷聲道:“齊家表妹有心了,收着吧。”
他闊步離去,吝啬舍一縷多餘的眼神, 身後跟着的彭嘉福忙緊走兩步,伸雙手接過那件大氅,急促跟上。
東宮的燈火遠去,齊妙妙立在原地,又冷又氣,她在這兒等了小一個時辰,就換來幾眼厭惡和一句有心了?
即便是他看不上自己,這次也是東宮自己有求于她們齊家!
身旁的嬷嬷拿過鬥篷為她披上,上好的孔雀絨繡着金絲,衣領處結着一枚魚目大小的珍珠扣,又抱着湯婆子捂了好一會兒,她才覺得身上恢複了知覺。
身後的小宮女們皆不敢吱聲,齊家姑娘每每在太子跟前受了委屈,或打或罵,定要拿身邊人出氣才成。
前腳太子爺才給了她沒臉,這會兒,誰開口誰就是妥妥的替罪羊。
中宮來接人的軟轎過來,齊妙妙環視衆人,不見表情,過了許久,才舒然笑起:“都怕什麽呢?我又不是豺狼虎豹,還能吃了你們不成?”
宮燈徐行,蜿蜒至在宮牆深處,一聲秋蟲,只剩守門的禦林軍,佩刀而立,目不轉睛地站得威嚴。
換上常服,皇後身邊的桂嬷嬷過來探看一圈,見無旁事,這才領着衆人挑燈而去。
屋裏只剩下齊妙妙和兩個從齊家送進來的小丫鬟。
齊妙妙吃過一杯花茶,坐下來凝神靜氣,挑目望着那個身材稍作嬌小的丫鬟。
她猛然睜眼,獰笑着把手邊的杯子摔得粉碎,戾氣堆在眼睑,咬着一口銀牙道:“跪上去。”
小丫鬟挪動兩步,将心一橫,直愣愣地跪在碎瓷器渣子上。
齊妙妙緩下怒氣,得意浮在唇角藏掩不住,豆蔻紅的指甲在她臉上細細地刮過,留下慘白的痕跡。
“知道今兒是因為什麽嗎?”
小丫鬟眼眶含淚,緊咬下唇,眸中盡是苦楚,指甲攥進掌心,骨節間一片蒼白,強忍着膝頭鑽心的疼痛,搖頭作答。
那仰起的小臉,仔細觀瞧,竟有六分東宮鐘奉儀的模樣。
齊妙妙嬌怯發笑,從妝奁取出一枚尖銳銀簪,抵着那張令人妒忌發狂的臉:“賤貨,不過是仗着這張臉,就敢不知廉恥的勾引男人。”
她手下用力,殷紅的花朵綻開,血跡順着小丫鬟被吓得慘白的面頰淌下,混着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璎珞串寶象紋地毯上。
片刻後,屋裏規整幹淨,齊妙妙面帶溫笑,坐在皇後為其置辦的小佛堂,做睡前功課。
東宮和衛國公府的這門親事傳得沸沸揚揚後,便是秦桓澤不說,清荷也知道了其中緣由。
秦桓澤前腳收了齊家獻上的女兒,後腳京城出了名的作弊大戶溫二郎就站出,把舞弊的事情給攬去了,破承題分析得頭頭是道,即使是貢院的官員來看,也要認他才是洩題的主謀。
溫二郎何人?
聖上繼位初始,頭一科的探花郎。以十二歲稚齡,成為大陳有史以來的第一神童。
然卻因酒醉花街,念了一句“出了天子廟,忙鑽芙蓉帳”的行令,被聖上怒斥作風不當,不配入仕為官而抹去名次。
要說這溫二郎也是争氣,三年後,又逢大比,聖上親勾出來的三位殿前門生裏面,依舊有他。
聖上大怒,撂了他的卷子,賜下“自好”二字,令其反省行徑,規束自己的言行舉止。
自此,溫二郎不再執迷科舉,反而另辟蹊徑,做起了科舉舞弊的買賣。
凡科舉比鄰他前後左右之人,他皆能代為答卷,到是不為賺錢,事後承情的學子或送金銀,或購田置地,他也只取時下有需。
溫二郎參考多年,他能猜的考題也是有過的事情,至于那幾個聚衆鬧事的商戶,則是糊迷心竅,被歹人頂着宮中的名義騙了而已。
眼下水落石出,栽贓東宮的人悉數被抓,溫二郎锒铛入獄,只等殿前過審,案卷歸宗之後,秋後提人問斬。
只是這話騙騙外人還成,放在清荷跟前,她是半個字都不信!
溫二郎清早帶着自證的破承手稿去的刑部投案,晌午不到,那份掀起驚天巨浪的八股破承文就在街上賣得沸沸揚揚。
琉璃跟着廚房的婆子出門買糖葫蘆,都被強塞着仨銅板買了一份回來。
她看着那舞弊的稿子,只一眼,就認出來其中的貓膩。
本科聖上出題‘學習’二字。
承《論語》,學而時習之。
破題“學與時進,功思純矣。”轉論,“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
通篇她看着都覺得熟悉的厲害,這哪裏是溫二郎所作得試卷,字字句句都是那日她在高陽書院講過的東西。
因她聽過秦桓澤談聖上有意撤藩改州,才着重論述了‘時進’與‘變通’。
溫二郎就算是将歷年考題一日三餐的溫故鑽研,也不能全猜在她的論題點上。
又想起秦桓澤給她保證的三天時限,她眉目生輝,靠在軟枕上發笑。
這門親事,到底是誰給誰挖的坑,還未可知呢。
果然不出她所料,轉天,溫二郎被拖到殿前親審,哭着當堂翻供,直說這份答卷是齊家拿怡紅快綠樓‘小佳娟’的性命相要挾,他才不得不配合。
經他這麽一鬧,更深的事情也被扒了出來,這份被拿來讓溫二郎頂缸的文章,是開考前一天,太子身邊的一個小書童在衆目睽睽之下随口作答的。
考前……
太子作為主考官,考前要去的地方,唯有高陽書院的桃李宴了。
席間坐的都是當世文人大儒,若是真的作弊,抄旁人的東西拿出來獻,三兩句話就得被拆穿。
再觀這篇文章的氣量體識,頗有當年鐘雷的恢弘陣勢。
一個小書童能随口做出此等文章?任誰也不相信。
太和殿裏鴉雀無聲,文章是太子的人所作,齊家又強拉一個溫二郎,真真假假,一時讓人難以分辨。
皇上将眸色沉下,點了一人出來:“蘇景山,你來說說。”
洩題的桃李宴是他主持的,他又擔任此屆的副考官,總要拿個一二三四出來。
蘇尚書今日在朝服裏面套了一件道袍,整個人略顯臃腫,他左右搖擺着上前兩步,朝太子的方向瞥了一目。
“啓禀聖上,臣敢以項上人頭作保,此次舞弊洩題,與太子殿下絕無幹系。”
在場之人各揣心思,雖知道蘇家是東宮的人,但這個時候把話說得太滿了,未免過于‘忠誠’。
皇上輕笑,道:“哦,那小書童是你扮的?”
蘇景山也跟着笑,他做過先帝爺的替身道士,在皇上面前說話也随性些:“臣這粗鄙模樣,便是想喬裝打扮,太子爺也不樂意。”
“嗯——”
龍椅上輕飄飄一句長音,底下衆臣忙禁聲站好。
蘇景山繼續道:“聖上您也瞧了,這文章辭藻行事,頗有幾分鐘雷的風采。”他幽幽太息,“也是應該的,畢竟父女連心,若連他的獨女都丢了這些東西,那人在這世上,就再沒一點兒痕跡了。”
一句話,引得衆人議論紛紛,鐘雷是文壇的昴宿,但也是大陳的逆賊,越制不敬,犯得可是抄家滅族的死罪。
蘇景山這個時候出來替鐘雷說話,就不怕掉腦袋麽?
皇上緘默,忖度許久,才開口,讓傳那小書童進宮。
清荷正在院子裏和琉璃一起踢毽子,匆匆換上華服,就被拖了來。
卻未去東宮方向,一路被領着,進了太和殿。
九龍天階巍峨高聳,她提裙走在上面,回聲震顫的心頭一片慌亂。
入目皆是朝服官靴,她在一片玄色中努力偷眼去尋,想要望見那人的方向。
隊伍的最前面,有一人站了出來,與她并肩,如一座堅實的大山,将她擋在身後,腰間佩戴着她粗制濫造的一枚荷包,上面的小雞啄米圖七扭八歪。
衆人無不心生感慨:太子大仁大義,鐘雷身背罪名,他還顧念當初的那點兒師生之情,連鐘家的女兒都要挺身相護。
秦桓澤朗聲道:“父皇,兒臣私自将妾室帶去桃李宴,願受責罰,還請父皇莫要怪罪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