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私語中慢慢加深,珅兒斜靠在王誼胸前,窗外的繁星宛若要擠出夜色。
“外頭連蟬聲都沒啦,是不是只有你我還在說話啊?”
王誼斜靠着床榻,玩撫她的烏發。
“它們也累的歇下啦,唯獨你還這麽有精神。”
“誰讓你把我叫醒的,我現在一點兒也不困。”
王誼笑:“那也閉上眼睛,不然明日該整日昏沉啦。”他溫厚的手掌輕覆上她的眼眸。
珅兒也不抗拒,乖順的挪進他懷裏歇息。
兩人就此安心睡去,窗外的流星悄然劃過,護佑今夜的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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珅兒記得衿若說過,馮悉最喜歡去一家名為“忭谂”的古樓,她從宮中出來,便讓人轉道去了那兒。
…………
轎子停在“忭谂樓”外,珅兒揭開轎簾向樓中張望,馮悉果真在這兒。
看身形豪情盡現,毫無悲傷之痕。她将轎簾放下,對衿若的心死之痛又同受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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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的百年大樹繁盛依舊,遮出好大一片幽靜之處。
“驸馬。”
王誼聞聲擱下書卷,濃烈的藥味已飄入鼻吸。他不曾回眸,只伸出手。
祉幸小心遞過藥碗,然後将放在一旁的書卷整理好,錦華的天青衣裙引的王誼側目。
那日不曾細看,果真是個美麗的女子。
“叫什麽。”
祉幸微怔,答複他:“妾身祉幸。”
王誼将湯藥一飲而下。
“看來你爹娘的心願并未達成啊。”
微微思索,祉幸便明白了他話中之意,只說:“妾身能進這府中,已是最大的福運。”
王誼嘴角微彎:“這世間恐怕無人願意被視作物件吧。”
“妾身所說絕非谄媚之言。”她認真的解釋,“在這府中妾身一切不愁,又清寧安逸,最幸的是能侍奉驸馬左右,實乃一生不敢奢望之福事。”
王誼悠悠轉過頭,祉幸亦大膽的望着他。
“起初妾身還有所猜測,您與長公主大婚才一年,長公主就讓別人來伺候您,若不是相貌醜陋,便是性情暴虐之人。可親眼見過,妾身才知您不僅俊朗無雙而且才情繁複。”
王誼面色溫潤,飲下茶水消解口中的苦澀,怎麽他遇上的姑娘都如此大膽。
“你倒是一點沒有平常女子的羞怯卑微。”
祉幸一愣,輕問:“您……這是罵我?”
王誼輕笑,似是自言自語:“這府裏多一個心直之人,總不是壞事。”
祉幸這才安心,又大膽直言:“您身邊常有小人嗎?”
王誼眸色微沉,正看她;“剛縱容你一分,膽子就長了十分。言多必失,記住,公主不喜歡話多之人。”
祉幸謹慎應下:“是。”
王誼閑游到了別處,她一直安靜跟随着,卻見他并無心欣賞眼前的景致。
“驸馬在府裏養病多日,不如妾身陪您出去散散心吧。”
王誼扭頭,見她隐隐含着期待。
“看來這府院困住的不是我,倒是你。”
祉幸低下頭去:“妾身入府許久,就快忘了京城的模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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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府,王誼才真的摸清了她的性情。就像剛飛出金籠的鳥兒,終于能痛快的舒展雙臂,毫無顧忌的鳴叫。
剛才若不是弗雀提醒,她還不知要和那群孩童玩鬧到何時,如今剛清靜了一會兒,就又盯上了路邊賣馬的人家。
她喜歡的撫摸着一匹棕色大馬,之後期待的看向王誼:“我能把它買下嗎?”
王誼看見了她藏不住的喜歡,卻故意道:“你平日出府都難,哪裏有機會騎馬。”
“買馬不一定就要騎嘛,讓它給我作個伴兒就行啦。”
王誼仔細看了看那匹馬,她眼光倒是不錯,便讓弗雀拿出了銀兩。
祉幸高興的接過那馬兒的缰繩:“馬兒馬兒,從今日起你就不再是匹野馬啦。嗯……以後就叫你王踉吧。”
王誼眉毛挑起:“王踉?”
祉幸回頭:“對呀,這馬一看就是飛馳跳躍的強手。”
王誼無奈:“好名字。”
祉幸什麽都沒察覺,只顧歡喜的撫摸那馬兒。
“街上人多,牽着它多有不便,弗雀。”
“是。”
祉幸不舍的将缰繩交給他。
“多給它準備點兒吃的。”
“夫人放心。”
弗雀牽着馬離開,祉幸心滿意足,專心陪着王誼游逛。
“你讀過書,還會騎馬,看來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兒。”
祉幸如實回答:“我娘也出身書香之家,我會的詩詞都是她教的。至于騎馬,有一次我從馬上摔下來,為了不再吃苦頭,就下決心學啦。”
“看不出,骨子裏還藏着一股狠勁兒。”
她澀笑:“那都是幼時貪玩兒,如今妾身不會那般瘋野啦。”
王誼不由失笑。
兩人游走了半條街,王誼突然止步。
祉幸見他側身望着路邊,跟着看去,卻疑惑嘀咕着:“‘卞念’……不是‘忭谂’嗎?難道是太久未修繕字跡脫落啦?”
她回頭問着王誼,卻發覺此刻不只有他二人在關心此事,周遭已有許多人都駐足望着那匾額私語不斷。
不等她再次發問,王誼便神色肅然的離開啦。
祉幸跟上:“您常來這兒嗎?”
他心中有事,敷衍的點頭,祉幸卻來了興致。
“那您日後能帶我去一次嗎,聽說在那兒聚會設宴的都是有才情的大才子。”
王誼突然止步,眼中是不明之色。
“如此迫切,是被誰迷了心智!”
輕柔的話語,卻驚了祉幸。
“驸馬明察,妾身絕無二心。”
她膽怯的跪下請罪。
看她的模樣,王誼就知自己吓壞了她,便伸出手扶她。
祉幸看着面前的手掌,小心伸出手放入他的掌心。
王誼将她拉起,卻只看着她不言語。
祉幸心中害怕,低聲解釋:“妾身只是想看看您是如何與那些人一較高下的,一時興起,就忘了身份。”
王誼面色無改,祉幸随他離開,心還怦怦加劇跳着,兩人各有心思,都未察覺樓上的珅兒……
馮悉站在“忭谂樓”外,一眼看見了匾額上的“卞念”二字。
思慮了好一陣,他輕輕吟出:“往昔逍遙地,今卻失心語……”
他知道,改名者之意一定在于此。只是,這是誰人所更,又為何人而改。
猶疑間,他突的想起衿若。而正是這跟弦撥醒了他的心智,再望向那匾額,一切的興致都已化為灰燼。
…………
“公主,馮悉公子在外頭站了片刻便離開啦。”
早已猜到之事珅兒并不覺得意,她起身離開。
“把這樓拆啦。”
這平聲的吩咐讓至沛驚愕,他謹慎提醒:“公主,這樓——”
“本公主拆不得嗎!”
隐含着的怒意,令至沛再不敢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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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誼的書初成格模,珅兒也是頭回翻看。
“這書如此精細廣全,一定能被後世久傳誦讀。”
王誼擡眼:“何出此言?”
珅兒回到桌案前,将還未裝訂的書頁放好。
“古今能流傳下來的籍文原因唯二,一是命數,二是難得,這書雖只出了幾章,我已經看出難得之處啦。”
這誇贊太過直接,王誼笑:“公主贊美之意讓為夫喜不自勝啊。”
珅兒得意,又想起另一事。
“對啦,還有衿若的那副刺繡,待完成之後肯定也能令世人大開眼界的。”
王誼聽她形容過那副繡作,僅是想象着,便生欽佩之意。
“她倒也算為後世留玉啦,可堪才女。”
珅兒點頭。
“我原還憂心她在寺裏怎麽度日,真沒料到她能放下所有專心在此事上,看來這世間最慈悲還屬我佛,功德無量。”
她雙手合十,閉上雙眼。
王誼意外:“寺中?她出家啦。”
珅兒放下雙手,露出了愁色:“是啊。”
原來如此,昨日他所見之事也終于有了線索。
他直看着珅兒:“你是為她不平,才動了‘忭谂樓’的招牌?”
珅兒心虛,故作疑惑。
“你怎麽知道?”
王誼放下筆,眼中焦急湧起。
“你當那樓只是尋常人家的亭臺別院嗎,這世上有幾人不知?你可知你這一時興起,也足可震蕩全天下讀書人啦。”
珅兒豈會不知那樓的名聲,只是那樓在她心中已劃下深深的傷疤,若不拆去,那傷如何愈合……
“更名就已震蕩天下,若是拆啦,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她的雲淡風輕讓王誼變了臉色。
“你将它拆啦?”
珅兒料到了他此刻的詫異。
“那樓裏的常客不少是你好友,難道,沒人告訴你?”
王誼顧不得細想她的話有何不對,急的站起身:“那是天下文人向往之地,多少德才之人在那兒留過絕世佳作,你可知那些人的筆鋒有多銳利,每人只字片語,就能讓一人狼藉萬世。”
珅兒皺眉:“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以此提醒馮悉,衿若在受苦,他就別想像從前那般風流快活!”
“可那樓是天下之人所有,你拆了它又怎會只針對馮悉一人。”
或許察覺自己的話語過重,他嘆氣:“你更了名字就已經提醒了他,何苦還要将它毀壞。”
“他斷了衿若的紅塵,我毀他一點兒樂趣又如何。”
這份固執讓王誼無話可說,況且此刻說什麽都已無用,今時無人知曉此事是她所為,卻只怕瞞不了幾日,還是得盡快想出補救之策……
他滿面愁色卻讓珅兒會錯了意:“你也怨我拆了那樓?”
王誼回身看着她:“那樓,着實可惜啦。”
這話讓珅兒惱怒,她拿起桌上的籍文大力扔在他面前。
“那你就把那樓再築起來吧!”
她憤然離開,獨留下王誼看着滿眼紙片,珅兒突然如此大的怒意讓他疑惑,可這毫不留情的無禮也讓他不悅。
那股怒意莫名的驟然加劇,偏又不能對珅兒發洩,只能一掌拍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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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前的花前月下、耳鬓私語還未遠去,正好共今日獨消孤寂。
紅色長裙在床榻上輾轉翻覆,良久,一只玉手揭開了床幔與珠簾。
珅兒走到梳妝臺前坐下,寬大的明窗開着,紅葉依盛。
王誼到此刻還未回來,一定是在氣她……
她亦是氣惱自己,那個祉幸是自己親自送給他的,一切結果都已預想過,為何今日仍是無措痛心……